楊利偉：在58級天梯上

2003年10月15日，楊利偉乘坐由長征二號F火箭運載的神舟五號飛船進入太空，成為中國進入太空的第一人，他也是中國培養的第一代航天員。1996年，楊利偉參加中國航天員初選，從近2000名飛行員中脫穎而出。1998年1月，楊利偉來到北京航天員訓練中心，從《載人航天工程基礎》《航天醫學基礎》和《星空識別》等課程學起。以下是他接受航天員訓練這段經歷的自述：

58級天梯

把航天員規定課程學習完，我們用了5年多時間，等于重上了一次大學。

這些課程涉及理論、技術和訓練，門類繁多，覆蓋面寬，相當復雜。我們5年學了58門課，通過這些課程，才能進入航天事業的殿堂，才有可能真正成為一名合格的航天員。我們把這58門課稱為天梯，每登上一級都有那么多艱辛，又有那么多喜悅。

當時的14名航天員中，飛行經歷差不多，但文化基礎差別比較大。我是1983年進航校的，當時空軍沒有本科課程，我們學習的是大專課程。14名航天員里有一大半人年齡比我小，學歷比我高。我感到了很現實的壓力，所以，從學第一門課開始，就特別用功。我相信，只要肯努力，就能化競爭壓力為學習動力，就能取得好成績。

第一階段是基礎理論學習。第一門課是《載人航天工程基礎》，16開的大書，厚達600頁，涵蓋了載人航天各個方面的相關知識，有些內容很深奧，要記憶的東西很多。基本上從上第一門課開始，連續4年里，我晚上12點以前沒有睡過覺。

結果，第一門課第一次考試，我的成績是92分，在14個人中排第二，第一名是從俄羅斯留學回來的。在新入選的12名航天員中，我名列第一。從此，我對理論學習越來越有信心。

第二階段是專業技能訓練。但凡飛船涉及的東西，我們都得學，飛船的結構、材料都要清楚，電的原理、太陽能帆板的原理也必須熟悉。還有天文學方面的知識，一旦出現故障，航天員要懂得識天象，通過星星的位置判斷自己所在的方位。有80多個星座需要掌握，我們常將星座與每個人聯系起來，誰是什么星座的，哪個月份在哪兒都很清楚。

我們還要學習飛船、火箭、發動機、燃料、發射場、發射場塔架方面的知識，要明白飛船的組裝、測試、垂直轉運等。野外救生技巧也應熟練掌握，為學野外生存知識，我們在認清了80多個星座后，又學會了辨認80多種植物，知道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我們要去植物園挨個看那些花花草草，動物園也沒少去，看教材上說的那些可能攻擊我們的動物或可能被我們攻擊的動物，去看哪種蛇是有毒的、哪種是無毒的……這么繁雜的內容，要學好考好，沒別的辦法，就是下功夫背下來。

第三階段是綜合訓練，以飛行程序和任務訓練為主。飛船從發射升空到進入軌道，再調姿返回地球，持續幾十個小時甚至上百個小時，飛行程序指令有上千條，操作動作有上百個。艙內的儀表盤紅藍指示燈密密麻麻，各種線路縱橫交錯，各種設施星羅棋布。

訓練過程中，教員常常故意設置各種突發性故障，以考驗和提高我們的故障發現、判斷和排除能力。我把能找到的艙內設備圖和電路圖都找出來，貼在宿舍的墻壁上，隨時默記。我還專門花一萬多塊錢買了一臺攝像機，那時我的工資并不高，每個月才2000多塊錢。

有了那臺攝像機，我把模擬器各艙段內的每個角落都拍了照片，錄了像，然后自己做了一個小片子，經常看——各種設備叫什么，在什么部位，干什么用，對著片子隨時練習。

俗話說“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個訓練課下來，那些密密麻麻的圖表和鍵鈕都印在我腦海里了，對它們，我比對自己手上的紋路還要熟悉。一閉上眼睛，座艙里所有的儀表、電門的位置，都能清清楚楚地出現在我面前，隨便說出艙里一個設備的名稱，我馬上就可以想到它的顏色、位置和作用。

誰是聰明的攀登者

后來的航天員綜合考核成績，我排名第一。有不少人問我，你怎么就能學得那么扎實？我認為，無論是青少年在學校中的學習，還是航天員在訓練中的學習，學習方法是極其重要的。要善于用腦、用心，下功夫巧學，不能填鴨式被動地學習。除用功之外，還要善于動腦筋，思考怎樣找到學習效果最佳的途徑。

舉個例子，航天員實際操作時要求看的“飛行手冊”我基本上能背下來，如果遇到特殊情況，不用看手冊，也完全能處理好。這個手冊是一本厚厚的辭典之類的讀物，因為復雜，也因為似乎沒有必要，不要求航天員背誦，但我基本能背下來。

為了便于記牢操作程序和要領，我編了很多口訣。當時，航天員的訓練沒有先例和經驗可循，我就吸取了好多空軍的經驗。飛行員都有很多飛行口訣，這是空軍的傳統。因為航天員的很多操作都是按程序化來的，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盡管規范，卻很難記憶。編成口訣和順口溜之后，一個字代表一個動作。比如五個步驟，我可能五個字就代替了，相對押韻一點兒，朗朗上口，比較好記。

就這樣，學習訓練5年多，我的成績提高很快。即使是我感覺最困難的基礎理論，13門課程，我每一門都是優秀。據后來考評，我的前庭功能、超重耐力等都是航天員中最好的。5年的學習絕非一日之功，能夠取得第一，是自我鞭策、自我超越的結果。

每個人的成功方法都不盡相同，但幾個關鍵詞非常相似。比如，對理想的追求，對事業的堅持，對自我的不斷超越。馬斯洛人本主義心理學認為，人類的最高需要是個人成長與發展的自我實現，當實現理想與抱負成為自身的需要時，就會轉化為一種巨大的內在驅動力，更大程度地激發自身潛能，實現個人的成功，從而對社會、對國家做出更大的貢獻。

學習好還要考試好

從小到大，我們需要面對各種各樣的考試，分數往往成為最后衡量的標準。

我們常說“高分低能”這句話，我是這樣看的，除了那種有特殊稟賦的天才，絕大多數人包括我在內，智力水平相差不大，在同樣的情況下學習同樣的功課、參加同樣的考試，99分和100分，的確沒有太大區別。但最后會選擇100分的而沒有選99分的，很公平很正常。如果你說，沒有證據說明99分的比100分的差，那反過來說，有什么能證明100分的就比99分的差呢？所以，這時唯一的衡量標準就只剩下分數。

在相同的學習結束后，考試的分數往往成為最后排名的依據。這一點，我們航天員和小學生、中學生沒有區別。名次排列的方法，也沒有區別。

在小學、中學階段，我的成績很不錯，但并不是常常考試得第一。自從我進入航校學習，成為飛行員，再成為航天員，考試和考核成績卻有很多的第一。仔細想來，我并不是天生就能得第一，而是后來的努力使然。

我了解自己的個性，我比較喜歡給自己施加一些壓力。我覺得無論做任何事情，并不是說每件事都一定奔著拿第一去，但是一定要盡力而為，我相信只要方法得當、功夫下到了，結果肯定不會差。

前面說到，進入航天員這個群體后，我首先看到的是別人和自己的對比。大家的飛行背景和職務差不多，但文化基礎有差別，我在文化課學習上沒有任何優勢，功夫便下得格外足。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和戰友們都是這樣用功的，每天基本上都是半夜12點以后睡覺。為了解困，每人都有一個特大號杯子，泡著濃茶。我們在難題上經常相互討論，互幫互學。有一次，為了弄明白一個軌道動力學的公式，我和戰友一直琢磨到凌晨兩點。

比如高等數學課，航天員的基礎理論中有這門課，我以前從未接觸過，什么求導、微分、積分等，怎么辦？只能是下苦功夫學習。最后考試時，我的高等數學成績也考得很好。當時分組到講臺上做題，總是我代表全組上去。普通物理，我學得也不錯。第一階段的13門功課學完、考試完，我的總評成績是第一。

正像母親評價我的，30歲了，我反而更用功了！這個階段的用功，不用任何人督促，因為我的目標非常明確，就是要把航天員職責履行好。最終的首飛梯隊，只有兩三個名b24dfb9f1e7aa33cd09e076a06efb273額，要想入選，必須各項指標都要名列前茅。現在，我負責航天員訓練、選拔，一再跟大家講，一定要樹立競爭意識，這是良性的競爭，沒有競爭就沒有壓力。很多自己認為學不好的課程，其實就是因為壓力不夠，有了壓力自然就學好了。

我怎樣學外語

我的外語基礎不好，但英語考過100分，好多英語比我好的都沒考過100分。他們說我是考試型的，我覺得不是這樣，我主要是專注，真的很下功夫，考滿分是自己每天強化學習的結果，我把壓力變成了動力。

現在我仍在學習英語，不是為了應對考試，而是為了應用。我有時候會和別人開玩笑說，誰的外語不好，就出國受一下刺激，回來外語就能學好了。很多人將自己過不了語言關歸結于時間緊迫，其實我覺得并不是時間的問題，還是壓力的問題，人在有壓力的時候，可塑性是很強的。

2004年，我到加拿大參加國際宇航聯大會，要求必須用英語發言。2003年對世界航天事業而言，是多災多難的一年。“哥倫比亞”號失事爆炸等一系列事件，給航天事業蒙上一層陰影。但在這一年，中國的載人航天事業卻邁出了輝煌的一步，這無疑給全世界的航天事業帶來了信心。所以，2004年的國際宇航聯大會，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中國航天員的身上。

我把稿子的英文版拿到手的時候，離上臺發言只有兩三天時間。若按如今的英語考試范圍劃定，我的那篇演講稿絕對屬于“科技英語”，既介紹我國航天的基本情況、我國航天事業的宗旨，也包括我在飛行中的所見所感，此外還有特別多的航天專業術語，好多詞我都不認識。實在沒辦法，我就找了一個英語很好的人，讓他照著稿子讀一遍，然后我錄下來。錄音是一段一段的，我一遍一遍地反復聽，把不會的單詞都畫出來。

然后，我就上了飛機，在飛行途中我一直在反復聽錄音。到了加拿大后的第一個半天，別人都在忙著報名、登記，我還在聽。當天晚上，我們帶隊的同事讓我講一遍試試，算是演練了一下。

第二天正式發言，我講的效果還不錯，當時有很多留學生來聽演講。他們都說：“你怎么外語這么好啊！”我在心里偷著樂，這可是我幾天幾夜熬出的效果。

我至今不覺得自己有過人的聰明，關鍵是用心和用功，而用功的關鍵在于講究學習的方法，掌握規律，把原理理解透了。我提倡“研究型”的學習訓練，就是要動動腦子，找找規律，只有這樣，成績才能拔尖。

就這樣，在一次次體能和心理超負荷的訓練后，我逐漸摸索出一條規律：當一件事堅持到快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實際上就接近成功了。

棟梁//摘自《天地九重》，研究出版社，本刊有刪節，與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