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普林斯頓大學藝術史與考古專業本科四年級的學生。普林斯頓大學要求每位文科生學一門小語種,一般來說,國際生可免除該要求,我卻選了西班牙語。為此,我受到了不少質疑:為什么要浪費時間學西班牙語,而不是更“實用”的學科呢?但事實上,從高中著迷土著語言到大學的西班牙語學習,看似“無用”的小語種,卻給我帶來了從沒想到的“大用”。
我從高中開始學習全世界最珍稀的小語種北拉科塔語,大學又學習了西班牙語、滿語、蒙西語(美國新澤西州、特拉華州使用的原住民語言)、納瓦語(墨西哥最大的美洲原住民所使用的語言),以及克丘亞語(秘魯和玻利維亞原住民使用的語言)。
我最開始對土著語言感興趣,是因為其對自然靈性的尊重與敬愛無時無刻不體現在語法結構和語句表達之中。2018年,在深圳讀書的我偶然間聽說美國有一群叫立石部落的原住民,出于對陌生文化的好奇,16歲的我和媽媽兩個人背上背包來到這個部落住了一個月。我從部落帶回了半個箱子的書籍,還被“種草”了一個北拉科塔語學習的App,在掌握北拉科塔語的基礎后,我開始動手把印第安人的一本人類植物學著作《編結茅香》翻譯成中文。
上了大學,我也一直在延續小語種學習。西班牙語老師告訴我們,簽到時說的“到”用英文翻譯是“I am here”,西班牙語是“estoy aquí”。其中“estoy=I am,aquí=here”。西班牙語的語法設置非常有趣,很多時候可以省略主語,從謂語的語法變形中,就可以看出主語是什么。
雖然作為西語課上唯一的亞裔,但我從未感到孤獨。大學期間,我最好的朋友都是西語課的同桌們。我們合作過幾個小項目,從秘魯的紡織品,到哥倫比亞的棕櫚油工業鏈,再到拉丁舞蹈如何構建社區的概念,也一起熬過了很多個備考的夜晚、很多個拉美酒會、很多次被點名卻回答不上來的尷尬,當然會有取得成果后的喜悅。這是大學里很快樂、很純粹的研究時光。
很多人質疑我,覺得人工智能時代在大學專門花一節課的時間學習小語種是浪費時間和資源,也有不少我認識的語言高手認為,小語種完全可以通過自學來完成。但我覺得學習語言不僅要記背文法詞組,還要走進社區與人打交道。
在我們學校的社交晚會,我通過英西混用的方式,認識了很多拉美的留學生。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在紐約坐火車,一位墨西哥的媽媽不會說英語,顯得很焦急,害怕錯過自己的火車。我口語表達不清晰,但聽得懂她的問題,于是我慢慢地向她比劃“el tren de rojo(紅色的火車)”,意思是趕緊去找那條紅色線上的火車。
其實看似遠在“實用學科”之外的小語種,對人的影響就浸潤在日常點滴中。因為學習西語,我順理成章地住進了學校的拉美宿舍區,我的鄰居們來自墨西哥、哥倫比亞、玻利維亞、厄瓜多爾等各個地方。我們會買最好的龍舌蘭,伴著夕陽穿過普林斯頓大學灑滿日光的街區,去買溫熱的墨西哥卷,也會一起開車到離學校很遠很遠的地方,忘掉所有壓力。
今年,我開始修普林斯頓大學歷史上第一門印第安藝術史課,課程的中心是關于墨西哥原住民群體那瓦族藝術品的討論。我的第一個研究對象是墨西哥城阿茲特克后期,被西班牙殖民軍占領時所創造出的門多薩手抄本。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門多薩手抄本專門有一個部分講那瓦族人是怎么懲罰不聽話的孩子的,讓男孩子參與農活,而女孩子參與家庭工作。雖然這些圖畫式的語言可能不足以概括那瓦口述語言的千分之一,但通過這些泛黃的草紙,我也能清晰地感知到幾百年前的阿茲特克帝國的人們對社會已經有著豐富的思考,對人生有著清晰的規劃。
在課堂上學習語言的過程中,我觸碰到了拉美文化的熾熱和文化核心的脆弱性。一門語言足以支撐起一個文化,但在以英語為主的殖民社會中,西語所創建的“幻想國”正在被逐漸瓦解。同時,對語言的熱愛,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文化追求,這與科技的發展無關。
我想,斗膽挑戰小語種的每一位學生,都在為世界的文化多樣性做貢獻。語言不僅是語言,更是一種獨特的思維方式。語言的學習是潛移默化的,無論是清晨西語課上的一杯墨西哥熱可可,夜晚與朋友的一杯焦糖檸檬龍舌蘭,還是古巴教授結課時給我的一個大大的擁抱——都足以激勵我把這門語言繼續學下去,并影響更多人來熱愛不同的語言。
(本刊原創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