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一種說法是某一類的文章40歲或者50歲之前不要寫,主要是指人的認知過程需要時間的沉淀,對一個素材的理解和把握很可能與最初想表達的意念完全不同。這也很好理解,有時候靈感翩然而至,但將其變成扎實的作品可能需要艱辛的水磨功夫。
我以前寫過一些關于廣州的都市小說,一直覺得自己很熟悉這座城市。不知從何時起,我很想寫一部獨具廣州特色的小說,但是怎么寫居然成為一個巨大的難題,因為浮在表面的元素很多,但是什么是廣州人的精神內核卻模糊不清。就像京派小說中的駱駝祥子,或者類似海派小說中的《上海的早晨》與《子夜》,那么反映廣州人生活的載體是什么呢。
又如京派小說中強大的文化背景,海派小說中鮮明的城市情調,像廣州這樣一個千年商都,它的底色又是什么呢。
有一次我跟陳小奇聊天,我說你們音樂人那么努力,為什么永遠超越不了《彩云追月》《步步高》《雨打芭蕉》這些前輩作品的高度呢。陳老師說那是農耕時代的產物,全是講自然景觀或者豐收景象,當然還有那個年代的人文精神,的確是一座高峰。現在時代不同了,當然需要尋找匹配的主題,同時也要從相對單一走向豐富多彩。他的話對我很有啟發,就是要在具象中彰顯特色。
你看當年的廣東音樂,它是有魂的,所以成為經典曲目流傳至今。而我們今天的諸多廣州元素已經琳瑯滿目,如滿洲窗、廣式園林、茶樓、生猛海鮮、粵劇、醒獅、賽龍舟、東山少爺西關小姐等。但是人呢,關于具體的而不是概念的人的生活、故事和神采又在哪里。這才是最難的。
像廣東音樂,哪怕是全部寫景的曲目,都具備了人的情感,歡喜、相思、慶豐收、依戀、傷春悲秋,更有《雙星恨》《楊翠喜》這樣的曲目直接表達了對人物命運的惋惜與擔憂。否則它就不可能成為名曲被廣為流傳。
人,人的情感,人性的復雜與幽微才是一部文藝作品的骨架。
芥子,當然是指其微小,而須彌山則是指古代印度傳說中的大山。在我看來寫作的精髓無外乎以小見大,以渺小的個體顯現偉大的精神。
如果用佛家的話來說,它們是等量的。所以我一直在尋找我的芥子,這個過程是極其漫長的,也是對我寫作生涯的嚴峻挑戰。
后來我選擇了1932年至1942年這段時間的廣州,因為民國屬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所謂上流社會大多由軍閥和買辦構成,社會風氣是異化加變態,表面攀龍附鳳、極盡奢靡,實則毫無自立能力,基本是用金箔包裹腐朽。
任何小說都需要一個舞臺,然后各色人等粉墨登場。而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都有書寫當下中國無盡的寓意。那么,廣州淪陷前后的社會是大起大落、動蕩不安的,是真正意義上的大時代,從繁華浮夸、紙醉金迷直接墜入黑暗、戰亂、血腥、人性之惡與無奈的萬丈深淵。
在這樣絕望的背景下,我寫了三位平凡的女性。
這些故事避開了以往這一類題材的套路:第一不是比慘。第二不是走投無路參加革命。第三不是“富人都是大壞蛋”,只有窮人才是又好又善良,對人的書寫就是平等對待。第四她們都是憑借一己之力變成主宰自己命運的英雄,因為指望不上任何人。
當然也是傳奇,因為那樣一個時代給女性留下的空間狹小而昏暗。她們只能在男人世界的縫隙里尋找出路,有得到,有得不到,還有的得到了大家覺得好、自己并不想要的結果,這正是女性一直面對的課題。這也暗合了當下對女性主義爭論不休的嚴肅討論。
說回廣州的底色,長期以來,我一直被困在宏大敘事中找不到出路,后來放下身段找到了“美食”這個元素,因為你說廣州人講文化講情調那是鬼都不信的,但是廣州人講吃那簡直全民會意可以用眉毛交流。說到人物的精神內核,如果北京大妞是颯,上海小姐是嗲,那么廣州女人就是韌,堅韌的韌。
同時我也放下了家國情懷和史詩情結,因為我不是一個能夠駕馭大題材的作家,而廣州又是一個煙火氣十足的市井城市,當年王為一老師執導的《七十二家房客》絕對是精準抓住了作為升斗小民天堂的廣州的風貌,在這一類的題材中可謂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
打通關節,想明白了這些問題才有可能進入創作狀態。狀態,其實比我們想象的要重要,它決定了一部作品的基調、敘述方式、語言和妥帖程度。
如封似閉,是吳氏太極拳的第九式,呈馬步、雙手收回后再推出。很能反映出廣州人的低調、隱忍、有力道而不喜張揚的個性,以至于詠春、葉問出現在廣東是不奇怪的。
最終確定書名《如風似璧》,是表達我對廣州和廣州女人的認知、理解與寫照,她們一如風中的玉佩,既有風的凜冽又有玉的圓潤。
感謝廣州這座偉大的城市,拿什么奉獻給你,我的愛人,是千言萬語,是百轉柔腸,是我們心中的景仰與豪邁。
(來源:花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