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多利亞:女王的車站
那是2019年12月的最后一個周六,為了如愿觀看泰晤士河畔的跨年煙火,我抵達了時差八小時的倫敦。從蓋特威克機場坐快線到這個城市中心:維多利亞火車站,不到五十分鐘。沿途是郊區光禿禿的樹和藏在云后隱隱約約的陽光,簡直是典型倫敦冬天蕭索的樣子。窗外,偶爾劃過的灰白色聯排別墅看著也沒有什么新意,更不是《時時刻刻》中扮演伍爾夫的妮可基德曼住的那種郊區大宅,十小時的長途飛行讓我困意不斷,在晃動中昏昏入睡,醒來時車已經停穩。鐵軌上方矗立著大型紅白色字體:VICTORIA(維多利亞),一旁的大鐘顯示,不過才八時許。
這里是很多人到達倫敦的第一站,對一些人來說,或許也是離開的最后一站。“首都的交通樞紐”名副其實。維多利亞站身兼倫敦地鐵站和國家鐵路局車站,分為東、西兩面,有19個月臺之多,足以想象平日里的繁忙:報道顯示維多利亞站一年需承載八千萬乘客,比英國的總人口還多1000多萬。而英國人對此站的深厚感情大約更與其命名有關:那便是在位長達64年的維多利亞女王。
1837年,18歲的維多利亞開始了她史詩般的統治:新碼頭以及新鐵路紛紛建造起來,英國的工廠主宰了世界貿易,英國的艦隊也主宰了海洋。從此,大英帝國的版圖從加拿大開始,覆蓋了非洲大部分以及印度地區,一直延伸至澳大利亞和新西蘭,“日不落帝國”之名由此而生。1851年的世界博覽會更是將倫敦呈現在了全世界的眼前,在整個維多利亞時代,倫敦人口從200多萬迅速增長至660萬——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黃金時代”。這一切的輝煌成績,或許是在年輕的維多利亞登基時很多人不曾想到的。
而我對這位遙遠女王的好感則來源于一部電影的場景:《年輕的維多利亞》里,不滿18歲的維多利亞哪怕是躺在病床上,也拒絕了想要讓她做傀儡簽字“攝政”女王的伯爵。這股勁頭,很難不喜歡,從小到大也總能認識幾個給自己取英文名叫維多利亞的女同學。據說全世界以“維多利亞”命名的城市、碼頭、紀念館數不勝數,但要論重要性,腳下這座超過一百五十年的車站當之無愧。維多利亞女王登基的時候,英國只有幾條鐵路,但她去世的時候,英國已經擁有一個連接各大城市的發達鐵路網。
時間尚早,與我相約同行的女伴洋蔥還未從慕尼黑起飛,還有的是時間邊吃早餐邊看看怎么去民宿。我走向了一家最近的面包店:Upper Crust(上流社會)。其實,Upper Crust最初的字面意思指的是“面包的上層部分”。故事來自遙遠的莎士比亞時代,人們在烤面包的時候,由于技術設備比較落后,往往是面包的上層剛剛變得金黃,而面包底層與烤爐接觸的部分已然被烤焦了。在那個尊卑分明的年代,有地位的富人當然享用面包上層烤得比較好的部分,而面包下層烤焦的部分則被分給仆人們食用。慢慢地,人們便習慣用“Upper Crust”來指代上流社會和貴族階級了。不過,我沒有點Upper Crust的招牌三明治,而是要了熱乎乎的羊角包和黑咖啡。
在AIRBNB APP(愛彼迎)點擊“入住指南”的鏈接,蘋果地圖顯示,從維多利亞站出發,一共七站,需要在國王與十字車站換乘一次;那指南仿佛一場英式繞口令:“從維多利亞站(Victoria Station)出發,乘坐維多利亞線(Victoria line)……”真是無處不在的女王啊。開通于1968年的維多利亞線(Victoria line),是一條由西南至東北、貫穿倫敦的地鐵,另一位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出席了維多利亞線的正式開通儀式,成為第一位搭乘倫敦地鐵的英國君SdGzu+4RMXyqXU7Xpg+J+DH/FstlCeAe51LvVSUZx3w=主。在地鐵站售票大廳,有一塊裝飾板記錄了這個歷史瞬間。
頭一回搭乘倫敦地鐵的人,大概多數會和我一樣會對沿線設計精致的壁畫感到新奇。誠然,它是老舊的。但卻自成一派。不像紐約地鐵的又臟又臭,不像巴黎地鐵的簡樸又嬉皮,更不像莫斯科地鐵的深入和莊嚴,倫敦地鐵是年紀最大的:這里是誕生世界上第一條地鐵的地方。維多利亞時期的1863年,最古老的地下鐵在倫敦建成通車,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地下鐵道,當時的車廂類似大型的煤礦運煤車,紳士修女們的肩膀以上的部分全部暴露在外。就連UNDERGROUND這個名字也源于當時的報紙頭條標題。這之后,倫敦又于1907年開通中央線(Central Line),而維多利亞線則是50年后的第一條地鐵線,也是倫敦地鐵第一條真正意義上在地表下運行的線路。維多利亞線站內的長凳休息處后方有一個十分精美的瓦片圖標:仔細看,正是維多利亞女王的剪影。
一間自己的房間
那天早上,拖著一個大行李,需要在國王與十字街車站從維多利亞線換乘到藍線皮卡迪利線(Piccadilly Line)。這是一條自北向西、穿越倫敦中心,可以暢行各景點的地鐵線,自國王與十字街往南兩站,便是大家耳熟能詳的考文特花園、萊斯特廣場、皮卡迪利廣場等等,那里代表著最具文藝氣息的西區以及有最多美食的中國城。不過,我得往北走,雖只有一站距離倒可不短:Caledonian Road。
或許是冬天的緣故,地上與地下鐵,恍若兩個世界。如果說地下鐵里是一種帶著人氣的沉悶,那么出站之后便是鉆入了一個黑色電影中夢魘一般的霧氣中。深吸一口氣,才把車廂里的鐵銹氣甩掉,迎來的卻是深入骨髓的寒冷,潮濕和陌生感。明明已經將近九點,卻依然是灰蒙蒙的像是夜色將至的樣子,濕氣很大,冷空氣很快逃竄進口腔,我不由得咳嗽了幾聲。沿途的店門都還關著,幾乎見不到幾個行人,如民宿主頁上所說:這是一個安靜的街區。要不是偶爾駛過的一兩輛小轎車,我會以為自己穿越入了狄更斯《倫敦夜行記》中那個陰冷、霧氣彌漫的19世紀的倫敦夜晚。
是的,狄更斯也生活在維多利亞時代。無論白天黑夜,他常常外出散步,一走就是好多英里,尋找創作靈感。1857年的一個夜晚,他從位于布魯姆斯伯里區的塔維斯托克寓所一直走到位于肯特郡的住宅,借著煤氣燈和月光走完了這中間30英里的路程。那篇散步文章就誕生于1860年,狄更斯詳細描寫了夜色中倫敦的景觀和氣味,從“最后一批吵鬧的醉漢在酒館關門時被攆到大街上”,寫到“賣水果的小商販大清早擠在考文特花園里一起喝咖啡”,他還記錄了一些晚歸的餡餅土豆商販和幾十位其他人物。這些人同他一樣,也都要“在夜色中穿行”,同時“荒涼的月亮與烏云有如凌亂床鋪上的邪念一樣焦躁不安,倫敦的巨大陰影令人壓抑在籠罩的泰晤士河上”。
維多利亞時代的倫敦已經成為世界大都市,六百萬人口擁擠在這片籠罩著煙霧,時常都有危險的地獄里。但見小巷錯綜復雜,院落陰暗,出租房擁擠不堪,宮殿被煤煙熏黑,工廠冒著濃煙,碼頭上熙熙攘攘。對于狄更斯來說,倫敦自始至終意味著一切。雖然各色人物重要,但狄更斯說過倫敦本身卻是最重要的,幾乎所有倫敦區域和地段全部再現于狄更斯的小說中。一百多年以后的現在,他筆下那些掙扎的工人、算計的小商販、不得不嫁人生子的女士都已經化為塵土,然而我卻依然隔空體驗到那股倫敦空氣中獨有的潮濕與陰冷,似乎只有這股力量才是永恒的。
行走于安靜的街區,我自然沒有像狄更斯的夜游那般輕松自在,而是拖著重重的行李急于尋找公寓準確的位置,行李箱輪子與水泥地面碰撞發出不小的摩擦聲,讓人擔心是否會吵醒很多上班族周末的美夢。多年來,習慣獨自旅行的我總是如此,力氣最大的時候肩上能掛兩個背包,拖著兩個超大行李箱穿梭于機場巴士、地鐵臺階之間。有時只能先搬動一個,再搬另一個。那天的情況已不算重負,大約折騰了十幾分鐘之后,我終于抵達了那幢維多利亞式的公寓門前。三層聯排公寓,白色外墻,每棟都有個小院子,像極了那種休·格蘭特主演的英國都市愛情電影里中的那種單身住宅。公寓在頂樓,提著行李箱經過三層旋轉樓梯,進門之后的我累得順勢躺在了沙發上。
這是一間大約六十平方的一室一廳公寓,房間里有大量的裝貼畫,其中一幅是低頭流淚的裸女,頗有畢加索的風格。房東薇薇安還沒有在“愛彼迎”答復我,我很理解,畢竟周六早晨一定是藝術家補覺的黃金時間。主頁上她是如此介紹自己的:“從事藝術裝置和電影制作,狂熱的旅行和音樂愛好者。”頭像是一張三十出頭白人女子仰天大笑,波普風格。能在倫敦有一間自己公寓的薇薇安,一定活得努力又自在吧。畢竟在伍爾夫的年代里,女子能有一間自己的房間就已非常不易。
1928年,后來被認為是20世紀女性主義先鋒的伍爾夫在劍橋大學做了兩場面向女性的演講——“婦女與小說”,在此基礎上,伍爾夫撰寫了《一間自己的房間》,提出了那句著名的觀點:“一個女人想要寫作,必須擁有兩樣東西,錢和一間只屬于自己的房間。”在伍爾夫看來,女性若想要獨立與自由,則必須先享有“財富自由”和“空間自由”。她獲得姑姑的遺產后甚至說:“我得知獲贈遺產的那個晚上,與國會賦予婦女選舉權的法案大致是同一時間。選舉權與錢相比,屬于我的那筆錢,好像更為重要。想起那些心酸的日子,這的確意義非凡,一筆固定的收入竟可以讓人的脾氣發生如此大的變化。世上沒有一種力量能把我這五百英鎊搶去。”
在《一間自己的房間》里,伍爾夫還大膽假設了“如果莎士比亞有一個妹妹”,去做年輕的莎士比亞做過的那些事,下場一定會相當凄慘。“她一定會被質疑為何要寫作,會在倫敦劇院門口被嘲笑,最后顛沛流離死在十字路口。”莎士比亞生活在伊麗莎白一世的年代,正是她讓英國成為了歐洲最強大的國家。是的,維多利亞并不是第一任英國女王。事實上,英國歷史上一共有六位女王,她們分別是:瑪麗一世、伊麗莎白一世、瑪麗二世、安妮女王、維多利亞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然而吊詭的是,盡管16世紀的英國就有了令人敬畏的女性君主,女性在這個國家的地位卻岌岌可危。那個時代的女性不被允許寫作、不被允許拋頭露面,但那個時代卻有掌握至高權力的女王在治理國家。這難道不是一種矛盾嗎?
這是我的疑惑,也是一百年前的伍爾夫的拷問。“在想象中,她無比尊貴;而實際上,她無足輕重。”“不管是莎士比亞筆下的女性,還是17世紀回憶錄中較為可信的女性,似乎并不缺乏個性和特點。但是這是虛構中的婦女,現實中,婦女被關進屋里,飽受拳腳。翻開詩卷,她隨處可見;查閱歷史,她無跡可尋。在虛構作品中,她主宰著帝王和勝利者的生活,而事實上,只要哪個男孩的父母硬把戒指戴在她手上,她就聽命于那個男孩,成了他的奴隸。”正因為此,伍爾夫才大聲疾呼,她希望婦女能走出自己的私人空間,進入公共生活,和男性一樣,被人看見。
雖然伍爾夫說選舉權與錢相比,似乎錢更重要。但對英國來說,自維多利亞時代起的一系列帶有女性主義色彩的社會改革則格外有意義。1866年以來,英國至少開辦了兩所女子學院;1880年之后,法律允許已婚婦女擁有自己的財產;而在1929年,她們擁有了選舉權(選舉權下放平民始于1918年,那時僅賦予年滿21歲男性,直到十年之后女性也有了同等的權利)。而從國會通過婦女選舉權法案到首位女首相誕生,英國又過了幾十載。而如今,英國不僅有了撒切爾夫人、特雷莎·梅、伊麗莎白·特拉斯,也有讓全球哈利·波特迷膜拜的女作家J.K.羅琳,以及扮演赫敏的女演員艾瑪·沃特森在聯合國大會上的“女性主義宣言”:在政治、經濟或其他社會領域中,女性享有和男性平等的權利和機會。如此看來,薇薇安在客廳里裝飾的那幅現代拼貼裸女圖,又有了另一番意味。
十英鎊上的簡·奧斯汀
醒來時,洋蔥已經出現在一旁收拾著行李。她還是像以前一樣:一只登山包包容一切,長方形的包袋就像一個聚寶盆,總能掏出一些折疊得整整齊齊的東西來。那頂灰藍色的毛線帽還戴在頭頂上,見我醒來,第一句話就是:“倫敦真冷啊。”依然是那股帶著北方口音的杭州腔調。一個在慕尼黑呆了兩年的人說倫敦冷,倫敦的冬天確實是冷。我們認識超過十五年了,自然是連寒暄都可以完全忽略的關系。上一回碰面還是兩年前,趕在三十歲之前,我們分別做出了重大的選擇:離開北京。洋蔥申請上了德國的博士項目,繼續做生物科研實驗。而我,則從媒體奔向了彼時火熱的互聯網行業。
或許是長途旅行帶來的腸胃不適,或許是被倫敦的冬天的潮濕陰冷打得措手不及,那個抵達的下午我一直腹部疼痛,去了幾趟廁所也不管用。洋蔥從她那登山包里翻出板藍根沖劑和布洛芬,我服下,依然難受。直到臨近傍晚,我們才正式出門:第一個目的地便是中國城,我和洋蔥一致認為,在胃不舒服的情況下,還是得來碗中國粥才舒服。盡管我在二十個小時前還在中國。
此前,我去過很多地方的中國城,或是稱作唐人街。倫敦的這一處自然有不少相似之處,仿古的建筑,紅色的門樓,老舊的餐館招牌,很多繁體字。若要說不一樣,可能是臨近跨年夜的緣故,街上掛著不少燈籠和中國結,人聲鼎沸的樣子與那天早上出地鐵站時判若兩個世界。除此之外,地面干凈整潔也是我的第一印象。打開“大眾點評”,幾乎是齊刷刷的四星、五星好評,環視周遭餐館門口排隊的中外面孔,更有一種掉入美食天堂的奇妙感覺。
轉悠一圈之后,我們在一家潮州早餐店內坐了下來。畢竟晚餐時分想吃早點的人并不多。要了一份白粥,一份皮蛋瘦肉粥,兩根大油條,一些配粥的咸菜。熱乎乎的白粥下肚,原先那種寒冷和疼痛仿佛驅散了許多,我也漸漸坐直了背脊,人總算沒有那么虛弱了。除了白粥,這家小餐館還售賣燒麥、蝦餃、腸粉一些常見的中式點心。要是沒有菜單上的英文和英鎊符號,看上去與普通的潮汕小店并無異樣,老板娘也是典型的廣東式微笑服務,她的普通話顯然不太好,尤其是在結賬強調只收現金的時候。
早些年出國旅行時,必須有一張VISA 或MasterCard 的信用卡,還需要去中國銀行換取不少外幣才安心。過去的十年里,隨著中國游客出境游市場的爆發式增長,銀聯卡早已可走遍天下。而更為便捷的是,中國移動支付的彎道超車讓不少熱門景點和餐廳都樂意貼上了支付寶或微信支付的標志,倫敦的中國城也不例外。但同樣按老規矩的是,在大多數中餐館,付費依然習慣于現金支付。出發前兌換的英鎊終于有了用武之地,我在錢包里翻找,抽出一張十英鎊的紙幣:正面自然是伊麗莎白女王,把鈔票疊在賬本里時才發現,背后竟然是年輕時的簡·奧斯汀。
可以說,我的女性主義萌芽就來自《傲慢與偏見》。我們這代人是伴隨“女孩子要乖巧、聽話、賢惠”的教育長大的,似乎這些都是一個普通女孩必須具備的特質。在簡·奧斯汀筆下,她生來就與姐妹們不同:沒有天真可愛,也沒有溫婉賢淑,她讀書、聰明、理智——就像個男人一樣。伊麗莎白對傳統淑女形象的質疑和挑戰對青春期時的我來說是一種巨大的鼓舞:內心那個不想再扮演“乖乖女”的聲音被聆聽、被支持。我甚至想跨越時空告訴簡·奧斯汀:遺憾的是,兩百年后,社會對女孩和女性普遍的主流期待依然沒有改變,伊麗莎白想要的那個男女平等的世界,仍未實現。
和很多女孩一樣,《傲慢與偏見》還啟蒙了我最初的愛情觀。在懵懵懂懂的年紀遇到伊麗莎白是一種幸G7AULeWd4QzJJ/QYoMqFUQ==運,她對婚姻的態度仿佛在隔空教導我們這些女孩“什么是愛,什么是尊重”。當達西第一次向她求婚時,顯得相當傲慢自認為這段婚姻對伊麗莎白來說是“高攀”,受到了她斷然的回絕。在消除誤會第二次求婚時,達西表達了自己的誠懇和對伊麗莎白追求平等價值觀的尊重,兩人才走到了一起。正是伊麗莎白對男權社會的抗爭以及她女性意識覺醒后的自由選擇才使得這本小說能在全球經久不衰,尤其深受女性讀者的喜愛吧。總之,端詳這張紙幣時,我們一面聊著《傲慢與偏見》,一面不由得感慨起來,原來一位作家,一位女性作家,還可以出現在央行發布的貨幣上。
我們很快對錢包里的其他紙幣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五英鎊上是丘吉爾,二十英鎊上是亞當·斯密,新鈔票上則是浪漫主義畫家特納,五十英鎊上是發明了蒸汽機的瓦特。如此看來,簡·奧斯汀是紙幣上除了女王之外唯一的女性。后來查閱資料才得知,十英鎊上的簡·奧斯汀背后,還有一個爭取女性地位的故事。幾年前,英國央行宣布要將丘吉爾的形象印上五英鎊鈔票,代替原來的19世紀知名女性社會改革家伊麗莎白·弗萊;同時十英鎊上則是生物學家達爾文。鈔票上的性別失調引發了英國三萬余民眾的簽名請愿,最后央行不得不改為備選方案:簡·奧斯汀。而新版十英鎊發行時的2017年也恰好是她逝世200周年。
有意思的是,盡管她寫了六部關于愛情的小說,簡·奧斯汀卻選擇了終身未婚,在她所生活的年代,不得不說是一種來自女性主義的反叛。那張十英鎊上頭像的下方還印有一句話: I declare after all there is no enjoyment like reading. (我宣稱,什么娛樂也抵不上讀書的樂趣)!在《傲慢與偏見》中,一心想著討好達西先生的賓格萊小姐學著他拿起書,卻心不在焉地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這位讀書的男士身上,后者對她的愛理不理讓她蹦出了這句名言。合上那本夾著兩張簡·奧斯汀頭像的黑色賬本,我和洋蔥又一頭扎進了倫敦中國城扎實的夜里。
三個30歲單身女孩的跨年夜
跨年煙火要很晚才開啟,我和洋蔥搶到的票是位于泰晤士河南岸的green area,區域不算太好,不過我們都不打算早早進場排隊占位。倫敦的天氣實在太冷,更何況,好好吃一頓才更配得上年底的儀式感。于是,我、洋蔥,還有一個洋蔥的朋友:在澳洲讀著博士,剛剛結束一段七年狗血戀情,獨自來倫敦散心的Elle。就這樣在2019年的最后一天,夜幕降臨之后,踏進了全倫敦評分最高的一家麻辣香鍋餐廳。
還有什么能比圍著一大盆芝麻油、香料、四川辣椒炒成的午餐肉、雞爪、鵪鶉蛋、牛蛙、毛肚更能治愈倫敦的陰冷呢?坐在我對面的澳洲博士留著櫻桃小丸子一樣的短發,輕盈又可愛,說起實驗室里那些重復的工作:顯微鏡、切片……眼睛里像有了星星一樣閃閃發著光。她笑起來可真好看。我暗自感慨,已經有些喜歡上這位剛見面不久的女孩了。我們邊笑邊碰杯,滿嘴是油卻又都如此自由。配上一碗白米飯,啃著香噴噴的麻辣鹵雞爪,看著窗外的華燈初上與熙熙攘攘:原來2019年12月31日的夜晚,倫敦是這樣子的。
那一天的早些時候,一整個下午和傍晚,我都是一個人在西區的一家獨立藝術影院度過的。我和洋蔥早就商量好,雖然互為旅伴,卻也享受一些獨自探索倫敦的時刻。這家建于1960年的電影院原來曾是戲院,直到1991年改為了電影院,名字也很英國:The Prince Charles Cinema (查爾斯王子影院)。該如何形容這家電影院呢?他們的黑色網站上是這樣介紹的:我們不止放《回到未來》和《奪寶奇兵》,我們還放“韋斯·安德森”和《2001太空漫游》。在倫敦讀電影專業的朋友介紹說,這家的放映片單頗有自己的好品味。
那幢老房子墻外櫥窗里貼著兩張海報,其實是放映的時間表。依然是黑白的設計。除了當時火熱的院線大片,竟然真還有我期待已久的《愛爾蘭人》,此外,恰逢新年假期,影院還安排了馬丁·斯科塞斯相隔近三十年的關聯前作《好家伙》。我毫不猶豫地在前臺買了兩張票,被告知分為“樓上”廳和“樓下”廳。踩著吱呀吱呀叫著的木板下樓,狹窄得只能側過身,“樓下”果然別有洞天:這是一個能容納三百人的戲廳——看起來比上海大光明戲院要小些,卻似乎更陳舊和老派。電影開場前銀幕還未落下,還能看到木頭搭建的舞臺和厚重有歷史感的紅色帷幕。而當燈光關閉時,坐在堅硬的木頭連凳椅上,我看著大銀幕上羅伯特·德尼羅頗具男性特質地展現暴力與計謀,盡情享受著這份只屬于自己的、觀看幫派電影的快樂。從查爾斯王子影院走出來之后,是光影四射、人潮洶涌的西區街道。畢竟,今天是跨年夜。
當我們肚子里填滿了麻辣香鍋之后,就兵分兩路前往煙花觀看區域了。Elle比我們幸運,搶到了pink area的站票。在煙花綻放的那些瞬間,我拉著洋蔥自拍。紅色格子圍巾把我裹得嚴嚴實實的,洋蔥的灰藍針織帽把她的頭包得就像是顆小洋蔥頭的樣子,我們在光芒照射的黑暗里咧嘴笑著。而在我們身后,則剛好是一對在零點時就相互擁吻的情侶。二十幾歲的時候,好像會覺得跨年這種有儀式感的事情非得和男朋友一起膩歪著過才行;過了三十歲,漸漸發現快樂這種發自內心的感受其實和是否有伴侶無關。女性的快樂,從來都是自己給的。
“或許下次應該在夏天來,那樣就能看到伍爾夫筆下烈日陰影下的黑色轎車車輪駛過的倫敦馬路。”吹著泰晤士河上冷颼颼的風,看著摩天輪上的煙火時,我這樣在心里想著。
(責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