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秋高氣爽的下午,待刑部侍郎丘橓帶領眾衙役查抄薊州總兵戚繼光的家后,不由木然地癱坐在戚府堂前的石階上。令他沮喪的是,任他跟這幫如狼似虎的衙役如何翻江倒海掘地三尺,除了搜出的五十兩碎銀外,竟什么值錢的東西也沒有找到!想來連日朝臣的百般譏諷,萬歷皇帝陰晴不定的臉色,他不寒而栗。
說起來,這是萬歷十二年(公元1584年)八月間的事了。大明朱翊鈞親政不久,朝野內外旋即刮起一股反對新政的陰風。彼時,首輔張居正已去世兩年多,萬歷以蔑視皇權、擅權亂政等罪名,下詔剝奪了他的一切尊榮,還派人查抄了他的家。就這樣,萬歷皇帝朱翊鈞打倒了張居正,也樹立起了自個兒的權威。可一些好權趨利之徒馳騖追逐,鬧騰得朝野上下一片烏煙瘴氣。
丘橓就是這樣一位新貴,嘉靖二十九年進士,在刑部給事中任上多年。一年前,丘橓因上了一道彈劾大太監馮保貪污亂政的奏疏,深得萬歷贊許,破格擢升為刑部左侍郎,自此一發不可收拾——是年,彈劾順天巡撫徐紳等五人,帝罷黜其三;彈劾兩廣平江伯陳王謨和錦衣衛指揮使魏大經,陳被廷杖、魏被革職……一時間,大臣們只要一提到丘橓,無不色變。
有些大臣變著法兒搖尾乞憐地巴結他。薊州總兵戚繼光對此不屑,一次與朋友飲酒時說,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行得正坐得直,何必要去巴結這等小人?
這話,不知怎地就傳到了丘橓的耳中,他恨得牙根癢癢,直想找個茬兒把戚繼光收拾了。不久,機會真的來了。
副都御使鄒元標找上門來,說,圣上近日有意將戚繼光從薊州調任廣州,主持抗倭大計,我看不能讓他就這么便宜地走了!在下與戚某素有過節,近來獲知他在薊州總兵任上時,曾虛報兵員克扣軍餉,貪墨白銀一百余萬兩,就藏在他槐樹胡同的府里……
丘橓與鄒元標一拍即合,聯名上書告了戚繼光一狀。就這樣,戚繼光被莫名其妙地抄了家。
如今,丘橓眼見只抄得五十兩碎銀,苦笑著對鄒元標說,老兄,你可害苦我了!我倆,就等著圣上殺頭吧!
鄒元標眨巴著雙眼說,我也沒想到,就抄得這點兒碎銀。俗話說無毒不丈夫,看來只能走一步險棋了!我們何不再去弄些銀兩來,冒充是從戚府搜出來的。
丘橓歪著頭沉思,說,這,能行嗎?
鄒元標勸,圣上方始親政,決事治天下想必還不老辣周詳。你我馬上趕回各自府中,從家中拉來三十萬兩白銀,一起送到宮里去。
第二天早朝,丘橓趨前上奏,圣上,我與鄒御使查抄了戚將軍的家,得贓銀三十余萬兩。許是戚將軍先前聞聽到了什么風聲,已將另外的七十萬兩白銀給轉匿了,其行當誅啊!
萬歷冷著臉,不說話。
丘橓繼續說,請圣上依律嚴懲,戚繼光乃欺世盜名之賊!
萬歷卻突然扔下一卷白綾,說,戚將軍南擊倭寇、北拒鐵騎,實乃國之忠臣良將也!昨夜,他還在獄中寫下血書,家中僅存碎銀五十兩,你這查抄的三十萬兩白銀,從何而來?
丘橓梗著脖子說,就是從戚府查抄來的!說著,還拉了跪在身旁的鄒元標一把。
鄒元標連連磕頭說,啊不,圣上,臣有欺君之罪呀!這三十萬兩銀子,是丘侍郎串通臣,從自家府里拿來充數的……
萬歷先是一愣,隨即冷笑道,爾等為了陷害他人,竟會這般下作!來呀,將他二人速速拿下!
鄒元標就嚷,圣上,臣是冤枉的!
大臣們哄笑起來。
鄒元標掙扎著說,其實臣跟戚將軍一樣,也沒什么銀子,朝廷大半年都不曾發俸祿了……
丘橓便厲聲吼,你胡說,你明明也送來了十萬兩銀子!
鄒元標哈哈大笑,說,我送來了十萬兩銀子不假,但你也不仔細看看,我那可全是用紙包著的亂磚頭哇!
一個月后,鄒元標去刑部大牢探監。丘橓拖著鐐銬問他,你我素無冤仇,為何偏要算計來害我?
鄒元標拱手說,鄒某與戚將軍是有嫌隙,不過那只是私人間的恩怨。丘大人則不同了,你乃社稷公害,人盡可誅!再說,你是自己抄了自己的家,哪能怪得別人!
丘橓聞聽,嗷的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來。
(麥浪聞鶯,本名談旭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作品見于《小說月刊》《長江叢刊》《金山》《遼河》《微型小說月報》《傳奇·傳記文學選刊》等,兩次獲中國微型小說年度優秀作品獎。出版作品集《梅姨的二十五里花園》《別人的陽光》。)
編輯: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