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孤獨者》中的魏連殳作為魯迅自身形象的投射,在生存層面因難以維持生計,處于現實性焦慮之中;在精神層面,魏連殳是一個“孤獨者”,精神得不到共鳴,行為得不到理解與認同,長期處于自我與超我的矛盾斗爭中,可以概括為身份焦慮和道德焦慮。這三重焦慮使得魏連殳處于無盡的痛苦中,而重重矛盾的交織注定了他的焦慮是無法消解的,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最終選擇了用自我毀滅的方式“復仇”,飛蛾撲火般地走向了死亡的結局。
[關 鍵 詞] 《孤獨者》;魏連殳;焦慮
一、焦慮的概念
焦慮是我們能夠感覺到的一種情感狀態,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最早在心理學方面重視和探討焦慮現象,他在《弗洛伊德自述》一書中揭示了焦慮的特質:焦慮具有不愉快的性質;焦慮基于一種釋放活動;焦慮是對這些活動的知覺。“焦慮產生的實際位置是自我”,弗洛伊德根據焦慮的來源將焦慮分為現實性焦慮、神經性焦慮和道德性焦慮三種,每種焦慮和自我與超我之間的沖突息息相關。據此理論,經過文本細讀,本文認為《孤獨者》中的魏連殳在生存層面處于現實性焦慮之中,在精神層面處于道德性焦慮之中,而無處歸依的身份焦慮也讓他陷入彷徨。
二、窮困交織與現實性焦慮
現實性焦慮是因人們基本的生存受到威脅、安全得不到保障而引發的焦慮心理。在現代小說作品中,新派知識分子群體從事的工作相當局限,幾乎只有教書先生和小官員這兩種職業。《孤獨者》中的魏連殳因發表文章被捕風捉影的小報攻擊,從而失去了賴以生存的教員一職,他的生計沒有著落、安全受到威脅,最終甚至淪落到面臨死亡的地步。社會原因無疑是造成魏連殳一類知識分子生存困境的根本原因。這就造成了在動蕩中最先覺醒的知識分子在社會中缺乏職業機會,即便是做教員也沒有向學生傳授新思想、新知識的機會。魏連殳原本所學的專業是動物學,然而卻做了歷史教員,如《在酒樓上》中的呂宗緯教學生的是曾被他在五四時期批駁過的“子曰”“詩云”,他們雖然接受了新思想,但是家長和學校都不希望他們教授新知識,他們依然無奈重復舊時代私塾的授課內容。
魏連殳居于象牙塔之中,他能想到的最不濟的就是抄寫一類的工作,他說“一月二三十塊錢的也可以的”,而前文中“我”在山陽的學校兩個月拿不到一點薪水,學校里小職員的月薪也不過十五六元,可見魏連殳并不了解社會的真實情況,只顧沉浸在自己的理想世界里。魏連殳的貧窮境地,根源在于社會沒有給他這類新派知識分子容身之地,另外也與他自己脫離現實社會和不肯輕易將謀生與精神生活分離的一貫意識有關,這是知識分子的痛點和弱點。
魯迅在20世紀初已明確提出改革的目標:“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魯迅對于這個奮斗目標還有一個更具體的說法:“我之所謂生存,并不是茍活;所謂溫飽,不是奢侈;所謂發展,也不是放縱。”若以“不茍活”“不奢侈”“不放縱”為限定詞,新派知識分子達到生存層面已實屬不易。新派知識分子的靈與肉處于分裂狀態,本我層面的需求得不到滿足,他們陷入了深深的現實性焦慮中。
三、社會“零余者”與身份焦慮
身份是指個人在社會中的位置,源自拉丁語statum,即地位。“身份焦慮”就是指身份的矛盾和不確定,即主體與他所歸屬的社會文化傳統的疏離,自我身份認同與社會身份認同出現顯著差異,從而產生觀念、心理和行為的沖突及焦慮體驗。
在宗族關系中,魏連殳是一個“異類”。這有三點原因:其一,魏連殳是村子里唯一外出游學的人,所以村里人就自動地把他歸入“向來就不講什么道理”的“新黨”,人們對他感到新奇,愿意以看熱鬧的姿態圍觀他,同時在心理上對他避而遠之。其二,村里人覺得魏連殳能掙許多錢,對他“也很妒羨”。其三,家庭是個親子所構成的生育社群。魏連殳無妻無子,隨著祖母的離世,他就斷開了與家庭的血脈聯系。魏連殳因為單身受到了鄰居老太太、親族甚至同為新派知識分子的申飛的不解和質疑。當申飛終于向魏連殳問出了為什么不結婚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很詫異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也沒有回答。組建家庭在中國傳統思維里是人一生中必須有的一個步驟,在村子里,沒有后代的人可以被親族們“吃絕戶”,這也意味著魏連殳是得不到宗法關系承認和保護的。村里人的圍觀與監視作為一種隱形壓力施加在魏連殳身上,他與宗法關系占主導的鄉村世界格格不入。魏連殳承擔著宗族身份的焦慮。
魏連殳作為知識分子,他既是先覺者又是平庸者。魏連殳受新思想的影響,希望能夠推進社會變革,但他又不是“夏瑜”這類革命先驅似的知識分子。同時魏連殳也是一個具有中國傳統文人氣質的知識分子,在小說的敘述中,我們了解到他的書架上“不很有新書”,最珍愛的是“一部汲古閣初印本《史記索引》”。作為新思想的傳播者,他批判傳統文化,但長久以來受到傳統儒家文化的深層浸潤,讓他與舊時代的思想文化保持著割舍不掉的聯系。他作為一個“中間物”,既不屬于完全新的一派,又較“高老夫子”那類舊文人有了進步,他處在中間的臨界位置,想要突圍而不得。
魏連殳與身邊的朋友之間亦有疏離和隔膜。文中寫到魏連殳的來客們,也無非是一些經過五四浪潮洗禮、“讀過《沉淪》的”讀書人,他們自命不凡,“懶散而驕傲”,是新思想的附庸者,似乎已經磨滅了新青年的蓬勃朝氣,失去了戰斗的姿態。這些人顯然和魏連殳的精神世界存在隔膜。魏連殳將自己的居所比作“冬天的公園”,坦誠地承認自己有時的確會認為來客們把自己當作消遣的資料。申飛認為魏連殳把人間想得太壞,但是申飛當初之所以開始經常訪問魏連殳, 正是因為一度失業而陷入了百無聊賴的境地, 甚至這回的來訪也是因為一方面自己的生計問題已處理停當, 有了閑暇; 另一方面則分明帶著幾分前來尋找談資的興致。魏連殳回到寒石山村操辦祖母后事,申飛作為知識分子,并沒有站在魏連殳的立場上,魏連殳的所作所為給申飛和村民的觀感雖有略微不同,但申飛仍然是以圍觀者的姿態看待魏連殳的行為,并且感到驚異。在追求理想的路途上,魏連殳沒有知己,同路人也寥寥。
面對中國的社會現狀,魏連殳的責任感促使他應該做些什么,但是現實的矛盾讓他成為一名“零余者”,找不到在社會上的恰當角色,更沒有話語權。
四、人道主義危機與道德焦慮
從社會觀點來說,道德是社會對個人行為的制裁力,使他們合于規定下的形式行事,用以維持該社會的生存和綿續。道德焦慮本指個人的思想行為并不符合道德規范而產生的良心不安、羞恥感和有罪感,但魏連殳的道德焦慮呈現出一種荒唐的錯位,這表現在魏連殳的道德焦慮并不是因他作惡而起。魏連殳作為正義的一方成為焦慮的載體,而大眾作為罪惡的施加者,卻因為占據了多數而成為主流,得以站在道德的一方對魏連殳進行監視和審判,在這樣的情勢下,魏連殳作為先覺者承擔了來自麻木不仁的社會大眾的監視和攻擊。《孤獨者》中呈現的大眾遵從和維護的道德規范是一種畸形的奴隸道德,即以尊者和長者為本位,習慣于以強凌弱、以長欺幼的社會秩序,而魏連殳奉行的是一種與之相對的以弱者和幼者為本位的道德規范,他表現出的善良被視為軟弱,他對經受著苦難和壓迫的弱者流露出的悲憫之情也得不到大眾的理解和認可。
申飛兩次拜訪魏連殳時的談話囊括了“孤獨的命運”“孩子的天性”這兩個重要問題,祖母因為“續弦”的特殊身份將自己變成了一個既沉默寡言又默默操勞的角色,數年來一直主動刻意地與家庭成員保持淡漠又疏遠的距離。魏連殳起初只是覺得她“和別人的祖母們有些不同。但我還愛她。可是到后來,我逐漸疏遠她了;這也并非因為年紀大了,已經知道她不是我父親的生母的緣故,倒是看久了終日終年的做針線,機器似的,自然免不了要發煩”。祖母是魏連殳的一面鏡子,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與祖母如出一轍的孤獨運命。一方面,他痛苦地咀嚼孤獨的人生感受;另一方面,雖然他現在已經“繼承了她的運命”,分享了祖母的痛苦,但是他也敏銳地覺察到自己甚至也曾不自覺地傷害過祖母,在踏上這條孤獨之路前,他與其他的局外人無異,對“機器似的”冷冷的祖母生厭,這一點暗含著魏連殳對自我的批判和“孤獨者”永遠得不到共情的悲哀。
祖母和魏連殳的境遇形成了對照,他們終其一生都在痛苦地作繭自縛,但就像魏連殳自己提出的那樣:“那絲是怎么來的?”對于祖母而言,困住她的絲是封建禮教,祖母順從地執行了舊社會的規范,看客們在她生前欺凌她,在她死后“臉上很慘然”,祖母是舊社會被壓迫、被馴化的婦女的縮影,在被人忽視的角落里,還有千千萬萬個“祖母”式的婦女在沉默地接受苦難的生活,她們的遭遇使魏連殳痛哭。至于魏連殳,他本應是熱情昂揚的新青年,但是隨著革命的落潮,他被排擠到了社會的邊緣,攻擊和詆毀也隨之而來,久而久之他也換上了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以一種審慎的眼光注視來客,以絕望的心態將自己與世界隔離開來。
魏連殳認為人性本善,孩子們都有著純良的天性,他將全部的希望與愛寄托在孩子們身上,但是現實中孩子們惡劣的表現讓魏連殳對他信奉的“性本善”的論斷產生猶疑。當他滿懷慈愛地給大良和二良買東西時,他們表現得不屑一顧,毫不尊重他的付出。在魏連殳落魄后,他們更是連他的東西都不要了,而當魏連殳“交運”后,他們又與他熱絡起來,即便他換了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魏連殳有一顆愛人之心,然而他的忠厚卻往往換來人們的卑劣,這是國人“無愛的悲哀”,是人道主義的泯滅。魏連殳視為未來希望的天真孩子也同大人一樣有劣根性,這讓他更加心灰意冷。魯迅在《狂人日記》的文末發出對世界的拷問和呼喊:“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孩子遺傳了祖輩“吃人”的劣根性,即便有生性純良的孩子,社會也缺乏保護其善良天性的環境。
魯迅在《燈下漫筆》中將中國歷史直截了當地概括為兩個時代:一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二是“暫時坐穩了奴隸的時代”,而要改變國民的奴隸性,開創“中國歷史上未曾有過的第三樣時代”,就需要“立人”,對國民性進行改造,塑造難得一見的“真的人”。
五、無法消解的焦慮與絕望的復仇
中國古老的社會形態和傳統的思想慣式都處在大變革時期,知識分子最先接受新思想的洗禮,成為整個社會的先覺者。思想和行為得不到國民的理解與認同是先驅者的必然命運。同時,舊勢力為了維護統治,極力打壓進步知識分子,社會留給他們的謀生機會少之又少,他們很難獲得立足之地,被排擠為處于社會邊緣的“零余者”,由此可見,焦慮注定是無法消解的。魏連殳在寫給申飛的信中不斷追問“人活著的意義”,他原本為所愛的人而活,然而“愿意我活幾天的,自己就活不下去”。魏連殳從前進的道路上敗退下來,放棄了理想主義,他為所恨的人而活,選擇向看不到希望的現實世界“復仇”。他的“復仇”是以徹底地背叛自己的理想信念和道德價值觀為代價的,他希望以這種與現實同歸于盡的方式給予腐朽黑暗勢力最后一擊。魯迅從感情上無疑是傾心于復仇的:在他看來,復仇者盡管失敗,但其生命的自我犧牲要比茍活者的偷生有價值得多。與魏連殳處于掙扎之中的焦慮狀態形成對照的是同為一代覺醒者的呂緯甫在五四落潮后“敷敷衍衍,模模糊糊”的墮落狀態。
《孤獨者》的深刻之處,在于魯迅借魏連殳這一人物來訴說自己的精神苦悶與孤獨。魏連殳作為魯迅在本人的投影,反映出魯迅在探索前進道路的過程中引發的矛盾、痛苦、迷惘的心境,魏連殳這類處于新舊更迭下的知識分子與舊世界有著千絲萬縷、割舍不掉的聯系。魯迅認為,只有保留著“舊”的部分,仍然殘留著黑暗陰影的中間物消亡了,真正的光明才會到來。
“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變革之路沒有標準路徑,因而求新求變的人們會有不同的選擇,魏連殳在抗爭的過程中,知識分子的軟弱性和妥協性讓他在生與死的抉擇間倒向了黑暗的一邊,而魯迅作為一塊“硬骨頭”,毫不妥協地為后來者們扛起黑暗的閘門,指引新生一代走向光明的未來。
六、結束語
魯迅曾說“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處可走”,魏連殳這個人物形象承載著魯迅的真實經歷和內心想法,他作為經歷了風起云涌五四時代的知識分子代表人物,在革命的高潮退去后無處皈依,陷入了懷疑彷徨的境地。魯迅作品有著超越時代的影響,為我們提供了一面反思現實的鏡子,任何時代的先覺者都必然是孤獨者,從焦慮中解救出來的方式有二:一是拋棄知識分子的品格;二是以一種更加頑強堅韌的態度堅定不移地推進社會變革。魏連殳內心的信仰支撐著他在泥沼中掙扎,但最終在重重焦慮的壓迫下,沾染了灰色的底色,他絕望地下墜,用僵硬的身子、嘴角的冷笑與他所痛恨又深愛著的世界告別。采用焦慮的觀點分析以魏連殳為代表的新派知識分子,對于深入探析其內心世界的復雜矛盾有著更加直觀的效果,能夠讓我們清晰地剖析出魏連殳人生選擇背后內心想法的變化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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