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字爭議解讀

［摘 要］ 《詩經·邶風·柏舟》“我心匪鑒，不可以茹”和成語“茹毛飲血”中“茹”字的釋義歷來存在爭議。《詩經·邶風·柏舟》中的“茹”為“猜度”義還是“容納”義，“茹毛飲血”中的“茹”為“圍裹、覆蓋”義還是“吃、吞咽”義，需要進一步探討。為確定這兩處“茹”字的字義，首先從“茹”字的本義及其引申義探討出發，再結合學者、歷代文獻以及上下文語境對“茹”字作出的詳細解釋，認為《詩經·邶風·柏舟》中的“茹”為“容納”之義，“茹毛飲血”中的“茹”為“吃、吞咽”義。

［關 鍵 詞］ 《詩經·邶風·柏舟》；茹毛飲血；茹；釋義

關于“茹”字的解釋，學界一直頗有爭議。筆者在閱讀過程中發現有關“茹”字的兩處爭議，一處是在《詩經·邶風·柏舟》中，另一處是在成語“茹毛飲血”中。本文試圖從三方面入手來解釋這兩處“茹”字的爭議。首先，梳理出土文獻和歷代學者對“茹”字的釋義，考釋本義及其引申義的演變。其次，分別列舉出學者關于這兩處“茹”字字義的解釋，從文本本身出發，根據詩歌主題以及與前后句的聯系來考察“茹”字的意義。最后，總結歸納筆者的結論，對“茹”字存在的爭議下定論。

一、“茹”的詞義解讀

《說文》：“茹，飤馬也。從草如聲。”［1］25其基本釋義為“喂養牛馬”，如《玉篇·艸部》：“茹，飯牛也。”［2］后來，“喂養牛馬”的意思也逐漸引申為動詞“吃、吞咽”的意思，在文獻中使用頻率最高。另外，“茹”還有名詞和形容詞的用法。

（一）“茹”作為動詞，表示“吃、吞咽的動作”

《說文》中“茹”的本義是喂養牛馬等牲畜，由此引申出吃、吞咽的意思。如：

1.柔則茹之，剛則吐之。（《詩·大雅·庶民》）

2.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莊子·人間世》）

《方言》：“茹，食也。吳越之間，凡貪飲食者謂之茹。”“茹，吃、吞咽。‘茹’是食用的意思。古吳國、古越國之間的地區凡是表示貪圖吃喝稱作‘茹’。”［3］此處的“茹”字已經含有貪婪之意。而在《廣雅》“茹，貪也”［4］和《廣韻》“茹，恣也”［5］中則直接將“茹”解釋為貪、恣。

（二）“茹”作為名詞，表示“蔬菜或植物根部”

茹作為名詞，可以指代蔬菜的總稱。如：

3.秋黃之蘇，白露之茹。（《文選·枚乘〈七發〉》）

4.食茹而美，拔其園葵而棄之。（《史記·循吏列傳》）

同時，茹還可以表示植物的地下部分。如：

5.縞衣茹藘，聊可與娛。（《詩經·鄭風·出其東門》）

6.東門之墠，茹藘在阪。（《詩經·鄭風·東門之墠》）

《周易》：“拔茅茹以其匯，征吉。”“《集解》引虞翻曰：茹，茅根。”［6］117“連根拔掉茅草及其同類。征伐敵人，吉利。”后來逐漸出現形容詞的用法，為“根部相牽引貌”。

（三）“茹”作為形容詞，表示“柔軟、腐臭、相牽引狀”

“茹”作為形容詞，首先解釋為“柔軟”，如：

7.茹，柔也。（《廣雅·釋詁四下》）

8.攬茹蕙以掩涕兮，霑余襟之浪浪。（《楚辭·離騷》）

由“柔軟”進一步引申出“柔弱、軟弱”的意思，如：

9.獫狁匪茹、整居焦獲。（《詩經·小雅·六月》）

10.緩心而無成，柔茹而寡斷，好惡無決，而無所定立者，可亡也。（《韓非子·亡征》）

吃的食物會有不新鮮產生臭味的情況，“茹”也可釋為“腐臭”義，如：

11.以茹魚去蠅，蠅愈至，不可禁。（《呂氏春秋·功名》）

12.譬猶衣食之于人也，初成鮮完，始熟香潔，少久穿敗，連日臭茹矣。（《論衡·齊世》）

此外，“茹”還可用于形容“植物根部相牽引”的樣子：

13.茹，相牽引兒。（《玉篇·艸部》）

綜上所述，“茹”由《說文》的本義動詞“喂養牛馬”出發，可以引申出動詞“吃、吞咽”義。“一直吃，吃得很多”又進一步引申出“貪、恣”的含義。由本義也可以得出“茹”的名詞義，即“草、植物根部、蔬菜”。從“植物根部”這一含義又可引申出“茹”作為形容詞的字義，表“植物根部相牽引”。根據草等植物的特性，進一步引申出“柔軟”義，又進一步形容人的性格“軟弱、柔弱”。而吃的植物不新鮮會變質，就逐漸產生了“腐臭”的含義。

二、《詩經·邶風·柏舟》中“茹”字釋義

《詩經·邶風·柏舟》“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中“茹”字的含義，絕大多數學者認為其意思是“度、猜測”。而《韓詩外傳》卻將此句中的“茹”字解釋為“容納”之意，筆者也認同此觀點，這里的“茹”應釋為“容納”。理由如下：

（一）“茹”非“度”

首先，根據上文對“茹”字本義和引申義的論述，可見無論是本義還是引申義都與“度、猜測”的含義相差甚遠。馬瑞辰云：“茹訓食，為本義；訓度者，如之假借。《釋詁》：‘如，謀也。’謀亦度也。自此之彼曰如，以此度彼亦曰如矣。”［7］109他認為“茹”是“如”的假借字，因此才能釋為“度”，而“茹”的本義是吃。《說文》釋“度”：“法制也。從又，庶省聲。”“茹”“度”二字在《說文》中的解釋差異甚遠。因此，將“茹”解釋為“度”的說法并不合適，與其本義存在較大的偏差。

其次，按照鄭玄“鑒之察形，但知方圓白黑，不能度其真偽。我心非如是鑒，我于眾人之善惡外內，心度知之”［8］74和朱熹“茹，度。言我心既非鑒，而不能度物”［9］15的說法，可知與“鑒”對應的是察形，與“心”對應的是猜度。所以“我心匪鑒，不可以茹”就是把“心”和“鏡子”作對比，“茹”也自然解釋為“察形，容納（物體）”的意思，這是根據鄭玄這句話的前后邏輯做出的解釋。

最后，根據該詩前后文意的關聯性來看，“茹”字與后文“我心匪石，不可以轉”相對應，形成了一種對比和呼應。“石頭可以被轉移，而我的心不是石頭，不可以被轉移。”“石”對應“轉”，“鑒”對應“茹”，鏡子最大的功用是察形，所以“我心匪鑒，不可以茹”即意為“我的心不是鏡子，不可以被看到”。

（二）“茹”為“容納”

將“茹”字解釋為“容納”義，始于歐陽修的《詩本義》：“‘然則，鑒可以茹，我心匪鑒，故不可茹，文理易明，而毛、鄭反其義，以為鑒不可茹而我心可茹者，其失在于以‘茹’為‘度’也。”［10］10可見歐陽修將“茹”解釋為“容納”的根據就在于“鑒”“察形”“心”“猜度”這四者之間的搭配，這也是上文中筆者否定將“茹”解釋為“度、猜測”的重要原因。

陳奐《詩毛氏傳疏》：“《韓詩外傳》‘莫能以己之皭皭，容人之混污然。’然下即引此詩，韓訓茹為容納。”［11］51余冠英《詩經選譯》：“‘茹’，含，容納。以上兩句是說我心不能像鏡子對于人影似的，不分好歹，一概容納。”［12］27程俊英在《詩經譯注》中將“茹”解釋為“容納”，將“我心匪鑒，不可以茹”解釋為“我心不是青銅鏡，不能任誰都來照”［13］37，“茹”解釋為鏡子的特性“容納、照形”。韓嬰、余冠英、程俊英等都直接將此句中的“茹”解釋為“容納”，他們都是根據邏輯以及前后句的聯系而做出的合理解釋。

三、成語“茹毛飲血”中“茹”字淺析

“茹毛飲血”這個成語出自《禮記·禮運》：“昔者先王未有宮室，冬則居營窟，夏則居橧巢。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實，鳥獸之肉，飲其血，茹其毛。未有絲麻，衣其羽皮。”［14］423此處的“茹”字之意也一直在學界存在爭議。張倩認為“茹”是一直以來推崇的“吃、吞咽”義，只不過“茹”字搭配的對象“毛”要解釋為植物［15］74-75。而曾小鵬、武曉麗認為“茹”在“茹毛飲血”中的意思是“圍裹、覆蓋”，“毛”就是毛發的意思。［16］67筆者認可張倩的說法，認為此處的“茹”解釋為“吃、吞咽”義更合適，但“毛”依舊是毛發的意思，而不是植物。理由如下：

（一）“毛”為“動物的毛發”

學者不認同將此處的“茹”解釋為“吃、吞咽”，原因就在于“毛”字，覺得“吃毛發”違背常理，“吃”與“毛發”本就是不可以搭配的兩個詞語。于是石宏寬將“毛”解釋為“草、植物”，“茹”意為“吃、吞咽”就解釋得通了［17］28。這一理解的根據是《說文》：“毛，眉發之屬及獸毛也。”徐灝注箋：“毛，引申之，草木亦謂之毛。”《廣雅》：“毛，草也。”［4］《周禮》：“凡宅不毛者有里布。”鄭玄注引鄭司農云：“宅不毛者，謂不樹桑麻也。”［18］282這里的“毛”都是指植物，“不毛”即“土地不生植物”。

雖然“毛”可以理解為“植物”，但“植物”畢竟是引申義，應從本義“動物的毛發”出發論證“毛”解釋為“毛發”是否合理。《說文》：“毛，眉發之屬及獸毛也。”孔穎達疏：“‘飲其血，茹其毛’者，雖食鳥獸之肉，若不能飽者，則茹食其毛以助飽也。”［17］28這里“茹食”連用，“茹”即為“食”義。筆者認為陳澔《禮記集說》中的“未有火化，去毛不盡，而并食之也”對“茹毛飲血”的解釋比較準確，“茹毛”就是指在沒有火化的條件下將少量毛連同肉一起吃下去。

將“毛”解釋為“植物”可以與動詞“吃”搭配，“茹毛”即為“吃草、吃植物”。但將這一解釋放在上下文中，卻又頗為不妥。回到原句“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實，鳥獸之肉，飲其血，茹其毛”中，“其”是代詞，根據就近原則應該指代的是“鳥獸之肉”中的“鳥獸”，包括后邊的“未有絲麻，衣其羽皮”中的“其”也應該就近指代前面的“鳥獸”。所以“茹毛飲血”中的“毛”不可以解釋為“植物”，而是“動物的皮毛”。

（二）“茹”為“容納”

曾小鵬、武曉麗認為“茹毛飲血”中的“毛”是“動物的皮毛”，但“茹”字不可以解釋為“吃、吞咽”，而是“圍裹、覆蓋”的意思。這一解釋的根據是《魏書·高句麗傳》：“（河伯女）既而有孕，生一卵，大如五升……后棄之野，眾鳥以毛茹之。”“眾鳥以毛茹之”意即眾鳥用羽毛覆蓋他。［19］67《齊民要術》：“十月初凍尚暖，未須茹甕；十一月、十二月，須黍穰茹之。”［20］826“茹甕、茹之”是用草和黍將甕裹起來的意思。《六臣注文選》：“濟曰：‘茹，蘊也。言上古巢居石處，飲食血肉，蘊藉毛羽。時人質樸，文章未作。’”［21］826雖然將“茹”解釋為“圍裹，覆蓋”似乎更為合理，但將其代入原文中就會發現此處的“茹”并不能采用“圍裹，覆蓋”義。如果只看前半句“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實，鳥獸之肉，飲其血，茹其毛”是行得通的，但是其后加以“未有絲麻，衣其羽皮”就意思重復了，前一句有“用動物的皮毛圍裹住”的意思，后面緊接著又出現“穿著動物的皮毛”之義，所以將此句中的“茹”解釋為“圍裹、覆蓋”是有爭議的，而應該解釋為“吃、吞咽的動作”。

綜上，“茹毛飲血”中的“茹”應該解釋為“吃、吞咽的動作”，“茹毛”就是“吃毛發”。

四、結論

綜上所述，“茹”在《說文解字》中的本義是用作動詞“喂養牛馬等牲畜草料”，后又引申為動詞“吃、吞咽的動作”。根據本義出發，“茹”作為名詞自然也是表示“草、蔬菜、植物的根部”之義。草、蔬菜等植物的形態是柔軟的，由此引申出“茹”作為形容詞的“柔軟”義，進而引申出“軟弱、柔弱”的意思。植物的上端無論如何分散，它們的根部都是相連的，因此“茹”也可表示植物根部相牽引貌。食物發生變質就會散發臭味，因此“茹”也有“腐臭”的含義。通過對“茹”字本義、引申義的考釋以及與上下文語境相結合的方法，筆者認可將《詩經·邶風·柏舟》中的“茹”解釋為“容納”義，“茹毛飲血”中的“茹”解釋為“吃、吞咽”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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