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加沙戰爭已經進入第11個月,哈馬斯預想中的以色列內部崩潰沒有出現,以色列全部消滅哈馬斯的目標也沒有實現。哈馬斯和以色列已經認識到,任何一方都不可能完全實現自己的目標,繼續戰爭只能導致雙輸,妥協是理性的選擇,也是唯一的出路。
停火則是妥協的必由之路。從2024年1月開始雙方就斷斷續續地進行停火談判,但一直沒有實質性進展。進入7月,新一輪停火談判再次開啟。這既是最接近達成協議的一次,也幾乎是停火的最后一次機會。
以色列的戰爭目標有兩個,一是全面消滅哈馬斯,二是解救全部被扣押人員。這兩個目標是矛盾沖突的,戰爭拖得越長,哈馬斯越接近于被消滅,而被扣押人質生還的可能性就越低。以色列試圖找到一個最佳平衡點,盡可能多地消滅哈馬斯,又能最大限度地解救被扣押人員。目前,多數以色列人認為這個平衡點已經出現,是時候達成停火協議了。
一方面,哈馬斯已經被“消滅”得差不多了。以色列承認,哈馬斯作為一種意識形態、社會運動和抵抗力量不可能被完全消滅,以色列也不可能消滅哈馬斯的最后一個戰斗人員,所以以色列“全面消滅哈馬斯”的目標實際上是打垮哈馬斯的軍隊和政權。
這個目標幾近實現。以色列幾乎占領加沙全境,只有拉法市的一小部分還控制在哈馬斯手中,哈馬斯軍隊已經被打散,大約有1萬戰斗人員散落到平民和地道中,即便是不停火,拉法市被打下來后以色列也要結束大規模戰爭,以色列軍隊也要撤出加沙。之后,加沙沖突就進入新階段,以色列軍隊駐扎在加沙邊境的以色列一側,準備隨時隨地進入加沙清剿哈馬斯殘余力量。因此,現在停火對以色列的軍事影響甚微。
這也是以色列軍方的觀點,軍方一再向政府保證,軍隊可以應對停火之后的安全局勢。以色列估計,115名被扣押人質中,至少有50人已經死亡。戰爭再拖下去,被扣押人質能被救回來的可能性就沒有了,戰爭的邊際效應在快速遞減。
哈馬斯的戰爭目標也有兩個,一是通過戰爭給以色列政府施加強大的國內和國際壓力,二是確保自己的生存和戰斗力。這兩個目標也是矛盾沖突的。戰爭拖得越長,以色列面臨的國內外壓力就越大,但是哈馬斯的生存和戰斗力就越危險。哈馬斯也需要找到一個最佳平衡點,既對以色列施加足夠強大的壓力,又盡可能多地保存自己的實力。
目前,哈馬斯認為這個平衡點臨近了,是時候結束戰爭了。被扣押人質是哈馬斯手中的大牌,隨著被扣押人質的持續死亡,哈馬斯的牌逐漸變小了,必須在其消失之前打出去。同時,哈馬斯必須在自己被消滅之前達成停火協議。活著的被扣押人質越少,以色列對哈馬斯的打擊就越肆無忌憚,哈馬斯被消滅的風險就越大。
停火協議的基本框架是5月31日美國總統拜登公布的三階段方案。第一階段是臨時停火,以色列停火42天,軍隊撤出加沙人口密集區,釋放一定數量的巴勒斯坦囚犯,哈馬斯釋放30名左右老弱病殘婦幼被扣押人質;第二階段是永久停火,以色列徹底結束戰爭,軍隊全部撤出加沙,哈馬斯釋放所有的被扣押人質;第三階段是加沙戰后重建。在此前的談判中,哈馬斯要求以色列事先承諾永久停火,哈馬斯才同意參與談判。7月5日哈馬斯主動提出新方案,放棄這一要求,新一輪談判才得以開啟。
談判最大的難點是第二階段,即以色列徹底結束戰爭的問題。這是哈馬斯最大的訴求,也是以色列最難接受的條件,雙方似乎沒有妥協空間。實際上,目前是雙方在這個關鍵問題上達成妥協的最佳時機。以色列認為加沙高烈度的戰爭階段很快就會結束,軍隊也要撤出加沙,消滅哈馬斯可以留到日后慢慢來。
正因為雙方都認為停火的時機已經成熟,所以各方對新一輪停火寄予厚望。但在停火談判的三周時間里,巴以之間發生多起重大事件。7月中旬以色列追加新的停火條件,以色列軍隊要繼續控制費城走廊,要對返回北加沙的難民進行嚴格檢查。以色列方面最新的消息確認,以軍7月13日在加沙定點清除了加沙哈馬斯的“二號人物”穆罕默德·戴夫。7月31日,哈馬斯最高政治領導人哈尼亞也在伊朗德黑蘭遇襲身亡。在這種背景下,以色列和哈馬斯都沒有退出停火談判,可見停火的意愿相當高。但是停火談判進展并不順利,目前各方對停火又開始悲觀了。

以色列和哈馬斯都想要實現停火,但也都想要獲得更大的相對收益,以自己的條件實現停火,在停火條件上層層加碼。雙方都認為自己耗得起,即便最后是雙輸,也是對方輸得多,而自己能笑到最后。以色列方面不排除舍棄剩下的50個左右被扣押人質,專注于全面消滅哈馬斯。哈馬斯方面,即使哈馬斯軍隊、政權被打垮了,哈馬斯領導人都被清除了,抵抗以色列的事業仍然會越做越大。哈馬斯和以色列各有各的敘事邏輯,雙方不在一個邏輯體系內交流,達成協議的難度非常大,盡管達成協議符合雙方的利益。
根據以色列的敘事邏輯,無論從哪個方面看,哈馬斯都是失敗者。2023年10月7日哈馬斯襲擊以色列,造成以色列1200名軍人和平民死亡;以色列實施報復性打擊,已經造成加沙近4萬人死亡、9萬人受傷;從傷亡人數看,哈馬斯是失敗者。根據以色列軍方統計,哈馬斯高層領導接二連三被清除,3萬戰斗人員中14000人被消滅或被俘,半數軍事領導人被打死,包括20名營長、150名連長;以色列士兵死亡280多人。從軍事實力消長看,哈馬斯也是失敗者。以色列已經占領加沙全境,對加沙25000個地點的37000個目標實施過打擊,加沙全境一片廢墟。從控制領土面積看,哈馬斯還是失敗者。
根據哈馬斯的敘事邏輯,不管怎么看,以色列都是失敗者。從傷亡人數看,此次加沙沖突是以色列建國以來歷次戰爭中傷亡人數最多的一次,10月7日以色列死亡1200人,在此后的戰爭中以色列士兵300多人死亡、4000多人受傷。以色列絕對安全的神話被打破,以色列軍隊不可戰勝的神話自動破滅,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安全先生”的人設瞬間崩潰,以色列人將遭受永久性心理創傷。固然加沙人員傷亡多于以色列,但以色列社會的承受能力低,因此受傷害更大。
從軍事實力消長看,2006年到今天,經過4次加沙戰爭的較量,哈馬斯從軍事實力、人員規模和武器裝備都越來越強大,從當初的散兵游勇發展到3萬多人的戰爭部隊。此次加沙沖突也不會例外,最終哈馬斯作為一種意識形態、宗教和社會運動一定會生存下來,會有更多的人加入哈馬斯,哈馬斯未來一定會更加強大。從控制領土面積的視角看,以色列控制的面積越大,耗損就越大,2005年以色列從加沙撤軍、2006年以色列從黎巴嫩撤軍、2011年美國從伊拉克撤軍、2021年美國從阿富汗撤軍都是基于同樣的道理。
在同法塔赫的權力競爭中,哈馬斯也相信自己是最后的勝利者。在巴勒斯坦建國的問題上,巴勒斯坦內部從一開始就有兩派,1988年以法塔赫為首的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宣布放棄使用武力,承認以色列,主張通過和平談判,在傳統巴勒斯坦22%的領土上建國。同年哈馬斯成立,主張武裝斗爭,不承認以色列,要求在傳統巴勒斯坦100%的領土上建國,即“從(約旦)河到(地中)海”。隨著巴以談判的起起伏伏,哈馬斯與法塔赫的影響力對比呈蹺蹺板效應。當談判有希望時,法塔赫影響就大,反之哈馬斯就受歡迎。1993年至2000年間,巴以和談風生水起。根據《奧斯陸協議》,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是一個過渡政府,5年后巴勒斯坦就正式建國。2000年后,和談陷入僵局。2006年哈馬斯在巴勒斯坦選舉中意外獲勝,哈馬斯與法塔赫兩大派別正式分裂,哈馬斯在加沙建立自己的政權,法塔赫留在約旦河西岸。
哈馬斯占領加沙后,幾乎每隔幾年就要爆發一輪加沙沖突,沖突的起承轉合漸漸形成了相對固定的套路。起點是哈馬斯對以色列的火箭彈襲擊,高潮是以色列對加沙的大規模軍事報復,連鎖效應是哈馬斯受重挫、加沙面臨人道主義危機、以色列放松對加沙的封鎖,哈馬斯實力坐大,后續是相關各方醞釀下一次沖突,循環往復。以色列人稱此為“割韭菜”,足見其態度傲慢。每一天加沙沖突都是巴以矛盾的新激化,哈馬斯作為巴勒斯坦內部的激進派,也是受益者。哈馬斯有理由相信,這一輪沖突后自己在巴勒斯坦內部的聲望會進一步上升。
哈馬斯與以色列都認為自己處于談判強勢地位,對方應當先妥協讓步,這預示著停火談判的變數非常大。這是一個令人恐怖的黑洞,也是現代國際政治中最殘酷的斗爭。
國際關系從好到壞可以分為幾個層次,雙贏是最和諧的關系;各自為政是中性的關系,既不互利,也不互損;零和是典型的負面關系,我贏必須以他輸為代價;雙輸是可怕的敵對關系,只要你輸得更多就是我贏;錯位博弈是最可怕的敵對關系,你看短期的,我看長遠的,你看物質的,我看精神的,雙方使用的不是同一個計量單位,都認為自己是勝利者。以色列看重短期的、物質的、戰術性的、世俗的戰果,哈馬斯追求長遠的、精神的、戰略性的、宗教的效AabD7L8oRderDTaeMXKTsnWl/+PdYtt9wEp67ClHxqI=果,雙方是典型的錯位博弈,這種博弈往往能滑向最殘酷的情境。
以色列作為一個發達國家,承受傷亡的能力很低,一定程度上需要絕對安全。哈馬斯作為非國家行為體或一支抵抗武裝,承受能力很高,愿意承擔一切代價。哈馬斯甚至愿意承擔自己被消滅的代價,只要抵抗運動、抵抗精神能夠活下來就行。2023年10月7日,哈馬斯襲擊以色列,造成以色列1200人死亡,以色列不能承受;隨后,以色列報復哈馬斯,目前已經造成近4萬人死亡,但哈馬斯能夠承受。同樣,7月19日胡塞武裝襲擊以色列,造成以色列平民1死9傷,以色列難以承受;7月20日以色列報復胡塞武裝,造成也門平民9死83傷,胡塞武裝能夠承受。以色列追求絕對安全,所以能對以色列造成零星的人員傷亡就是哈馬斯的勝利。

讓停火談判更加復雜的是以色列和哈馬斯的內部政治斗爭,內斗往往能讓談判失去理性。根據以色列媒體近期的報道,以色列參與談判事務的軍方、情報機構領導人都認為目前的協議可以接受,應該簽署協議了。但是,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每次都認為協議還不夠好,需要持續給哈馬斯施加壓力。外界普遍相信,內塔尼亞胡的主要考慮是以色列國內政治。以國家安全部長戈維爾和財政部長斯特莫里奇為代表的極右政黨反對達成停火協議,他們認為徹底消滅哈馬斯是第一位的,解救被扣押人員沒那么重要,這些人甚至主張以色列長期占領加沙,在加沙重新建立猶太定居點。
雖然極右翼勢力在以色列社會和內閣中是少數派,卻是關鍵少數。以色列議會共有120個席位,內塔尼亞胡的六黨執政聯盟掌握64個席位,只要有5個議員出走,政府就會垮臺,而戈維爾和斯特莫里奇掌握著14個席位。極右翼政黨公開威脅,如果按現在條件達成停火協議,他們就退出內閣。顯然,對內塔尼亞胡來說,采取談判邊緣策略,盡最大可能安撫右翼,這雖然有可能導致談判破裂,但也是保住執政地位的唯一辦法。甚至內塔尼亞胡為了安撫右翼,可能根本就沒打算達成停火協議,參與談判只是一種公關表演。
哈馬斯內部也有溫和派與激進派之分,對停火談判的態度也迥然不同。激進派具有宗教精神,不愿意同以色列妥協,要求戰爭到底。據報道,辛瓦爾就是激進派的代表,而被以色列定點清除掉的哈尼亞則是溫和派代表。在談判過程中,加沙的辛瓦爾與多哈的哈尼亞往往傳達矛盾的信號。內部派系力量的對比,也決定著哈馬斯對停火協議的態度。
停火談判本來就困難重重,7月底以色列對真主黨軍事領導人舒庫里和哈馬斯政治領導人哈尼亞的連續暗殺讓形勢變得更加撲朔迷離,至少短期內達成停火談判的可能性更小了。未來一段時間內,地區形勢的焦點是抵抗軸心與以色列之間的熱戰,哈馬斯難以置身事外。很難想象,在這樣的背景下,哈馬斯能夠與以色列達成停火協議。
(作者系寧夏大學學術副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