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偉從三亞調至北京總部后,依然保留著吃榴蓮的喜好,還喜歡邊吃邊看別人捂鼻子的樣子。每個月總有那么幾天,他會買上一只剝好殼的榴蓮,封在保鮮盒里,做午餐后的水果。那憋悶了一夜的“銷魂”味道,無人消受得起。
許安琪是第一個和他分享榴蓮的人。許安琪是公司的新人,說話帶著脆生生的味道,見誰都叫老師。午休時分,周偉一打開保鮮盒的蓋子,許安琪就聞著味兒來了。她笑著說:“周老師,好東西要懂得與人分享哦。”周偉招手說:“進來,總算碰到同仁了。”
許安琪的性格十分開朗。挨領導批、被客戶罵,她照單全收,轉身就忘。一次,秘書當著所有人的面,把她做了兩天的報表摔在桌子上,說:“這是什么東西?除了你還有誰能看得懂?培訓的時候你都學了什么?”可許安琪依舊笑嘻嘻地撿起來說:“別生氣,我這就重做。”秘書也就沒了半點脾氣。
周偉隔著百葉窗看著,心里有點不舒服,只是一張報表沒有填好而已。那天下班,周偉看見許安琪留在公司加班,于是在樓下轉了一圈,買了晚飯和榴蓮回來看她,順便指導她工作。
辦公室里只剩許安琪一個人坐在屏幕前認認真真地玩“挖金子”的游戲。她看見周偉進來,嚇得整個人都擋在屏幕前。她說:“您怎么回來了?”“玩就玩唄,還以為是上學那會兒嗎?別拿對付你們老師的那套對付我。”
許安琪那副嬉皮笑臉的勁兒頓時又回來了。這天,她品著榴蓮,看著周偉幫她修改報表,無限感慨地說:“周老師,什么時候我才能有你這樣的水平啊?”
周偉卻答非所問地說:“以后別叫我老師了,太生分,不利于增進感情。”許安琪立刻心領神會,貌似含羞地說:“那以后我就叫你‘哥’吧,這樣比較容易培養感情。”
這一年,周偉31歲了。在“男人應以事業為主”的思想主導下,這么多年來,他沒談過一場像樣的戀愛。他的生活太乏味了,所有的事都是圍繞著賺錢這個主題展開的。這么看來,加班玩游戲的許安琪是多么難能可貴,他從心里想保護這個小姑娘愛玩的天性。
“哥,明天有節目沒?滑雪去不?我有團購的票。”周末晚上,許安琪發來短信。周偉正在屏幕前為述職報告犯愁。他看了看電腦,然后回道:“幾點?算我一個。”
那天同行的都是許安琪的朋友,充滿了朝氣,一行人去了懷北滑雪場。對于自小在三亞長大的周偉來說,滑雪是一件高難度的事。許安琪手把手地教他滑雪的技巧,可他還是不停地以各種姿勢滾下坡。
許安琪把他扶起來,說:“你也太沒運動細胞了。”正說著話,腳下一個不穩,許安琪直接摔進周偉懷里。他們面對面地躺在雪地里,臉上的冰粒都被催化成了水珠。
許安琪突然飛快地吻了周偉,說:“哥,我挺喜歡你的,你對我有想法沒?”周偉發現自己終于找到興趣所在了,就是和許安琪談戀愛。
盡管公司沒有明文規定,但周偉和許安琪還是很自然地談起了地下戀。周偉喜歡性格像榴蓮一樣的許安琪,鋒銳而甜蜜。
而許安琪不太在乎地不地下,她只想和周偉談戀愛。就像在公司里,她不在乎誰罵她,只要有工資拿就行。她有自己清晰而明確的目標,只要達到了,其他便都是浮云。不過第二年,周偉遠在千里之外的母親托人幫周偉找了個女孩。
周偉說:“媽,我的事您就別操心了,我有女朋友了。”“叫你去你就去,你找的女朋友有哪個是靠譜的?”
周偉想,去就去吧,反正兩句話就可以打發了。可是周偉想錯了。來者有備而至,不但盛裝出席,還提著小禮物。周偉還沒開口,就聽見對方柔聲細氣地自我介紹:“你好,我是吳欣,聽說你愛吃榴蓮,我做了幾個榴蓮酥請你嘗嘗。”
幾只金色的小點心,用磨砂紙袋包著,封口扎著淡黃色的絲帶。周偉有點措手不及,支支吾吾地說:“我……我沒帶禮物,要不我請你吃飯吧。”吳欣笑了,說:“幾個點心就換一頓飯,看來我是賺了。”“沒有,我就是想請你吃蘭州拉面。”話一出口,周偉就有些后悔了,和許安琪貧嘴慣了,在吳欣面前顯得有些不夠穩重。那天,他請吳欣去了西餐廳,氣氛平平淡淡。晚上回到家,周偉忍不住嘗了一個吳欣做的榴蓮酥,牛奶黃油浸出的餡料,酥香軟甜,齒間留香。此時,母親打來電話說:“找老婆就要找這樣的女人,以后才能幸福。”
周偉細細地品味著榴蓮酥,沒說話,心里卻有些認同了。戀愛與婚姻顯然是兩碼事。他能想象出自己和許安琪在一起一天后,或是一年后的畫面,但是不知道和許安琪走過一生會是什么樣。許安琪可以沒心沒肺地再過15年,但他不能。他已經32歲了,需要一個安穩的家和一個能持家的伴侶,笑起來要溫柔,說話要得體,當然,還要會做幾樣拿手菜品或甜點,比如榴蓮酥。
再和吳欣見面,周偉穿了體面的衣服,渾身上下都是名牌閃耀。他陪她去看小劇場的話劇,或是去打城市高爾夫,晚上再去花樣繁多的聯合國餐廳。每次吳欣都會很委婉地問他一些問題,比如,“一個人在北京生活,準備買房子嗎?”“現在物價漲得真快,你工資跟著漲了多少?”……
顯然,周偉的答案讓她很滿意,因為她變得越來越溫柔了。而周偉的心,也跟著定了。這是生意場上的經驗,愛講條件的人,最好擺平。周偉最怕那種不講條件的人,無從下手,沒有半點商量的余地。許安琪雖然性格直率,但一點也不愚鈍。她很快就察覺出了周偉的異樣。兩周后,在周偉的辦公室里,她第一次毫不避諱地質問周偉。
“昨天晚上你去哪兒了?”“在家睡覺呢,這兩天有點累。”“你家搬到后海去了?”“你跟蹤我?”
“都什么年代了還需要跟蹤!手機定位會不會?GPS懂不懂?傳個木馬給你,你還當大禮包收呢!你那些不堪入目的短信我都看了72遍了。”許安琪可以容忍秘書沒理由地罵她,但不能容忍周偉感情里的敷衍與背叛。其實每個人都有心理潔癖,只是執拗的方向各有不同。周偉的左右逢源,讓許安琪無法視而不見。于是,她給周偉出了一道選擇題。
許安琪說:“現在你只能有一個選擇,我,還是她?”
周偉反問道:“你會為我改變一點嗎?”
許安琪忽然笑了,露出一口小白牙說:“談條件,就不是愛情。”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許安琪就辭職了。年終獎不要了,年假也不需要折算成錢了,后面還沒公司接著,許安琪就義無反顧地離開了。進人事部之前,周偉追過去攔住她說:“安琪,分了就分了,別跟錢過不去。”許安琪卻很灑脫地拍了拍他的肩說:“你就不能做點自己喜歡的事嗎?”
周偉一瞬間愣住了,他忍不住反問自己:“我喜歡的,是什么來著?”
周偉再沒見過許安琪。他和吳欣中規中矩地談了6個月的戀愛,然后步入婚姻的殿堂。這一年,他33歲,終于成家立業了,之后的日子過得平順安康。兩年間,他升上了總監,這是他能想象到的最高位置,于是他人生的目標只剩下生一個孩子和買一套二環以內的房子。
而吳欣一如既往的賢惠,里里外外打理得十分干凈有序。只是結婚之后周偉才知道,吳欣是不吃榴蓮的,但這并不妨礙她做一手好菜。她不但會做榴蓮酥,還會用榴蓮殼煲排骨湯、用榴蓮核煮糖水……
看來,“喜歡吃”和“喜歡做”是不同的。沒有由衷欣賞的目光,就總會試圖掩蓋那股霸道的氣味。所以這幾年來,他們從不敢問對方一句“你愛不愛我”。
答案都在心里裝著,卻不能說出口。
那段時間,周偉很認真地考慮了他與吳欣之間的關系。其實,他們的感情就像那些精工細作的榴蓮酥,盡管看起來很美,卻終是少了生活的煙火氣。
10月,公司招了新人,一群人在會議室里嘰嘰喳喳地做職前培訓。中午的時候,幾個人湊在一起拼便當。有個短發女孩,帶了一飯盒的新鮮榴蓮。一屋子的人立刻捂著鼻子把她轟了出去。她看見只有周偉淡定地坐著,便問:“周老師,要吃榴蓮嗎?”
周偉微笑著搖了搖頭。
現在的周偉,已經不喜歡榴蓮了。他只是想借著那股“銷魂”的味道,懷念許多年前的某個午后,他和那個叫許安琪的女孩用榴蓮氣息占領整間辦公室的“盛況”。
他會忍不住反反復復地問自己,愛情需要榴蓮酥嗎?需要嗎?
也許,不需要吧。
責編/高爽
E-mail:359240593@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