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80后”一代是中國最后一批具有鄉土情結的人。如果這句話成立,我恰好就是其中的一員。許多年里,我見過太多的人一面渴望離開故鄉,一面卻又眷戀著故鄉。有人比我年長,有人與我同齡,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是,我們一旦談論故鄉,出走和離開就是最為強勢的主題。
在急速的城鎮化進程中,好像離開就是正途,是心安理得,是順其自然,而我們就忽略了回鄉的情結。但一定有一些人,心里始終有一個回鄉的夙愿。我周圍的一些朋友,有好多人在城市生活,但每逢春節,他們都會義無反顧地回到農村。我們圍爐喝酒,高談闊論,回憶往昔,確實是無拘無束,遍體通暢,這種放松和自在與城市生活完全兩樣。
我也是不斷地離開,做了八年鄉村教師,然后去了縣城,又八年,又去了市里。這期間,我有三次機會完全可以遠走高飛,徹底離開故鄉,但我始終在回望,在糾結,所以離開得并不決絕。所以,我就在想,到底有沒有人愿意回來,他們該以怎樣的方式回來?
在不斷地離開中,我發現,返鄉其實是大多數人心里隱秘的一條主線。有人風風光光地回來,有人平平淡淡地回來,而有一部分人,出走數十年再未踏進故土一步,不是不想回,而是不能回,他們將故鄉撇在身后,而故鄉也將他們徹底遺忘了,兩兩相欠。
回鄉不一定是將肉身安放在故鄉,精神的回歸其實更為重要。
中國傳統文化講究“衣錦還鄉”,追求“榮歸故里”。很多人被這樣的主旨困住,當他們真正面對故鄉的時候,反而心生畏難。而事實上,我們身邊的很多人,都是最為普通的一員,在城鄉劇烈變化的激流中,衣錦還鄉或許是每個人一生努力追求卻又無法逾越的魔障。談不上成功或者失敗,但故鄉最終都變成了一些人回不去的故鄉,因而與故土隔離,與親人疏遠。
我有一個收藏家朋友給我的觸動很大。早些年,他做煤礦生意、做酒店生意,風生水起,一時風光無兩,我沒有參與過他的風光,卻深刻地見證了他的潰敗,而他在跌落到谷底的時候,卻做起了收藏。他要復盤,要重整旗鼓,要體面地回鄉,但難度極大。于是,我便寫了《錦衣》這個故事。
前幾年,我以一個輕度精神病患者的視角,連續寫了五個這類題材的中篇小說。寫“我”在箭子川與眾人格格不入,尋釁滋事,最后在眾人的逼迫下,“我”的父親將“我”帶到城里丟了。父親丟了“我”之后,又于心不忍,將“我”的四個生活在不同城市的哥哥們的家庭住址寫在牛皮紙上交給了“我”,“我”于是踏上了尋找哥哥們的旅程,也見證了哥哥們在表面繁華下的無奈和不堪。父親引以為豪的“五虎上將”以各種各樣的原因都無法回到故鄉,每個人都渴望一件“錦衣”,可所謂的錦衣之下,滿是心酸之淚。
二哥在表面的風光下,負債累累,他想盡一切辦法拯救企業,可最終都無濟于事,無奈之下,他只好想出了通過古玩生意募集資金的辦法,但他還是功敗垂成,再一次遠走他鄉。故鄉成了回不去的虛幻之地。
“我”與老高被迫離開故鄉,但我們也想榮歸故里,我們被裹挾在二哥的計劃中身不由己。正如老高所說,我們都是為了活得更好,有什么錯呢。
我們常常因自己的認知而被困在原地,但很多時候,當我們回頭去看,卻發現,你所關心和在意的事其實僅僅是你的一廂情愿,而他人并不關心,就像我們穿了一雙不合腳的鞋子,其實只有我們自己知道毛病在哪兒,但我們會因此而更加在意別人的眼光,這種困擾放大來看,卻往往會影響我們的生活。
事實上,你所追求的錦衣,在別人眼中不值一文。但世間的事,很多時候,我們都能看透,卻做不到,嘴里說著放下,心里卻在負重,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