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上的恰巴塔面包（外一篇）

我以前似乎看過一部外國電影。為什么說“似乎”呢？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請讓我先講述一下這部電影中的一個情節。

我應該是在電影院里看的這部電影。出現在屏幕上的是一個非常安靜、非常美麗的歐洲小鎮，畫面的遠處好像還有連綿起伏的群山，頗有邊境的感覺。

天氣略顯陰沉，方石路上的行人并不多，大家都腳步匆匆。小鎮籠罩在某種不安的氛圍里，有點戰爭的意思。

方石路的盡頭是郵局，門前立著綠色郵筒。一個穿著像《魂斷藍橋》里的男主角道格拉斯·蒙哥馬利風格的長風衣、戴著禮帽、拎著一個小手提箱的男人，從郵筒邊走過來，走到方石路上的一家咖啡館門前。

他推開咖啡館的門，門上的鈴鐺“叮當”響了一聲，聲音很清脆，很悅耳。這種清脆和悅耳，暫時打破了電影里的不安氣氛。

咖啡館里沒有客人，只有柜臺后面站著的一個棕色卷發的女招待。她看上去有點百無聊賴。女招待和那個男人一樣，也是一個中年人。她的眉眼很深邃，臉部棱角分明，特別是下巴的棱角。

男人在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小餐桌的花瓶里插著一枝黃色的小花。他很謹慎地把手提箱放在座位旁邊。

眉眼深邃的女招待拿著筆和菜單走過來。女招待并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神問這個男人點什么。好像這個咖啡館很久沒有來過客人似的，她都懶得說話了。

男人點了一杯咖啡，然后認真看起菜單來。他顯然不是這個小鎮的居民。女招待突然開口說：Ciabatta（恰巴塔面包）？女招待的聲音很沙啞，帶著那么一點兒性感的味道。

男人看看她，點點頭，說，Ciabatta（恰巴塔）。能夠感覺到，男人認同了她的推薦。至少在這萬分之一秒的時間里，他信任她。然后他看著女招待走回柜臺。

這時我才發現，女招待的身材非常好，散發著一種搖曳的女性風情，是一種穩定的搖曳。

很快，男人的咖啡和恰巴塔面包就被端了上來。遺憾的是，導演并沒有拍攝它們的樣子，特別是那份恰巴塔面包。畢竟發音是Ciabatta的面包，不是那部電影主要想表現的東西。

男人很慢地吃著恰巴塔面包，小口啜飲著咖啡。他好像在思索些什么。窗外的天氣依舊陰郁，一個穿著大頭皮鞋、戴著前進帽的小男孩從咖啡館前走過去，并調皮地沖這個男人扮了個鬼臉。

柜臺后面的女招待一邊擦拭一只藍色的咖啡杯，一邊用余光打量著那個男人。

講到這里，好像應該發生點什么了。但是很遺憾，什么也沒有發生。男人吃完恰巴塔面包后，從一個長方形皮夾子里拿出一張鈔票和幾枚硬幣，對那個女招待說，面包很不錯，謝謝。

然后他沖女招待輕輕笑了一下，那個笑容盡管轉瞬即逝，卻很迷人，在那個不安的氛圍里，這個笑容讓人心里產生幾分安全和平靜。

男人推開咖啡館的門，門上的鈴鐺又“叮當”響了一聲。他豎起風衣的領子，縮著脖子。一手拎著手提箱，一手揣著兜，匆匆向群山那個方向走去了。

女招待手里把玩著硬幣，透過窗戶看著他走遠。深邃的棕色眼睛里，劃出一絲悵然和失落。

看來，這不是一部愛情電影啊。或者說，即使這部電影里有愛情，這份愛情也不在這個男人和這個女招待之間。盡管我一瞬間，甚至現在，都希望這份愛情與他們倆有關。

但是顯然編劇和我的想法并不相同。那么，他是在寫另一個故事或是另一份愛情嗎？或者，這是一部間諜片？那個男人會不會是一個間諜呢？他的小手提箱，讓我產生了這樣的聯想。

又或許，是我的記憶出現了什么問題，壓根兒就不存在這樣的一部電影。只是因為無聊的生活，而生出的一種帶有魔幻色彩的主觀臆想。所以我才說，我“似乎”看過一部電影。

然而，這些都不重要。我的腦海里，曾有過恰巴塔面包這幾個字，就夠了。不管它從何而來。

宅在家的日子里，推開窗戶向外望去，平日里喧鬧的街道如今空空蕩蕩。天氣較之以往，也愈發陰郁低沉。心情不禁有些煩躁焦灼。揉個面團，烤個面包吧，我突然想。

我平時很少吃面包，也基本不會自己在家做。偶爾使用烤箱，也不過就是烤一些蔓越莓餅干、杯子蛋糕之類的小點心。

即使是這樣，也多半是受了時尚文章里描述的那種“時尚生活”的“刺激”，產生了一種“嗯，要改變，要加油，生活要有儀式感啊”之類的氣鼓鼓的決心。

但這一次不同，這一次是為了KillTime（消磨時間）和撫慰焦躁的內心。于是，我拿出烤箱，開始了我久違了的烘焙生活。

我的手藝自然是不能和面包店或是烘焙達人相比的，只是很初級的家庭版做法罷了。但這并不影響我的熱情。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連續烤起不同的面包，甚至還第一次烤了蛋糕卷和芝士乳酪蛋糕。平日里一袋面粉需要吃很久，現在不過幾天就見了底。我仍然意猶未盡。

人的記憶是奇怪的，也是有趣的。你不知道在什么時間點，什么情況下，會忽然非常清晰地想起一件已經完全忘記了的事情。比如我，就在那么一天，靈光一閃，自言自語道，烤一個恰巴塔面包吧。

我并不知道恰巴塔面包是什么樣的，以及怎么做，那部電影里并沒有恰巴塔面包的鏡頭。于是，我便去網上搜索。網絡是一個豐富熱鬧的地方，與空蕩蕩的大街、空蕩蕩的現實截然相反。

很快就搜索到了恰巴塔面包的做法，原來這是一種意大利面包。單從文字上看，制作過程并不復雜，唯一的問題就是發酵的時間比較長。但這沒關系，我有的是時間等待。

發酵好的面團濕潤黏手，雖然有著可愛的泡泡和大大的蜂孔，但是這塊軟塌塌的面團，能否成為可口的面包，我深表懷疑。

烤箱的定時終于“叮地停在0的位置。新鮮出爐的恰巴塔面包，外表金黃酥脆，掰開后的內芯卻十分柔軟潤澤。咀嚼之間，回味無窮。那是需要到了一定年齡，才可以懂得的一種簡單樸實、忠于原味的美妙滋味。

這是不是電影里的女招待向那個遠道而來的男人，推薦恰巴塔面包的原因呢？無需語言，只需一句“恰巴塔”，兩個人便知道，對于生活的理解，他們殊途同歸。

欣然接受她建議的男人，從咖啡館里吃過恰巴塔面包，再次走到小鎮的方石路上，走過郵局門前的郵筒之后，他去了哪里呢？

他有怎樣的經歷？過著怎樣的生活？他會遇見誰？與誰產生了愛情？他會是一個間諜嗎？吃過那個恰巴塔面包之后，是去執行任務嗎？又或者，他根本就是無意中走進小鎮咖啡館的路人。

我一邊吃恰巴塔面包，一邊漫無邊際地想著。好像外面的世界依舊很熱鬧，很安全。我重新對詩與遠方有了期待和憧憬。

我很想再次背上行囊，搭乘旅途漫長的飛機，走進一家異國小鎮的咖啡館。咖啡館里縈繞著溫暖醉人的咖啡和面包的混合香氣。制作那些面包的飽滿麥穗，曾在秋天金色的夕陽下翩然起舞。

作為一個女人，我希望那家面包店的招待是一個男人，像電影里的那個男人一樣，有著令人心安的笑容。然后，他對我說，Buongiorno（你好），Ciabatta（恰巴塔）？

我用剛剛學到的意大利語，磕磕絆絆地回答，是的，Ciabatta。

雨靴和三角鋼琴

故事發生在初秋，所謂“四時俱可喜，最好新秋時”。在那個天高云淡、舒然朗闊的時節，我來到了一座濱海小鎮旅行。

小鎮靜謐安詳，居民寥寥。我在鎮招待所辦理了入住手續。招待所客房窄小、設施簡樸，但可以看見大海，是一片一望無際、未被開發的幽藍海洋。這片海洋讓我感到某種熟悉的氣息。

清晨，我帶著簡易旅行鍋具，去海邊等待漁船歸來。在清涼的海風和溫柔的晨霧中，就地烹煮從漁民手里買來的最新鮮的小海鮮。

這雖然是很有趣的事情，但三天之后，我便決定離開了。因為小鎮除了野趣拙樸的海鮮早餐，并沒有別的什么吸引我。

離開的前一夜，我忽然在夢中醒來。恰是子時，窗外幽深的初秋海面上，灑著一片銀白色的月光。推開窗戶，可以很清晰地聽見海浪翻滾的聲音。那個聲音沿著灑滿月光的海岸線逶迤而逝。

宇宙在那一時刻變得神秘澄靜。我能感覺到它似乎有話要和我說，但又什么也沒說。

如果沿著灑滿月光的海岸線一直走下去，會到哪里呢？我一邊這樣想，一邊在海浪聲中沉沉睡去。

我改變了第二天一大早就離開的計劃，站在街頭打了一輛出租車。我告訴師傅，沿著海岸線一直開下去。師傅說，可你總要有個目的地啊。

我想，他說得對。我確實應該有一個目的地。

那就沿著海岸線開到你覺得最有特色的一家海鮮餐廳吧，我說。最好是可以開很久才到的那種。

師傅盯著我的臉看了兩秒鐘，說，行吧。

這是一位說話算數的師傅，他果然在舒暢的氛圍里，沿著海岸線開了很久。我們甚至還穿過一條光影疏漏的隧道，這條隧道在秋天的陰影里顯得格外悠長。

一直行駛在蔚藍色天空下的出租車，終于停在一棟外墻斑駁的赭紅色建筑旁。這是一幢所謂“歐式”和中式漁家樂風格混搭的長條形平房。

房子孤零零地站在馬路邊上，周圍沒有任何其他建筑。一朵小小的云正在歐式小尖頂的上空緩緩地流著。

師傅說，這就是他覺得很有特色的一家海鮮餐廳了。說完，就走了。

我其實并不想去什么海鮮餐廳，也并未感到饑餓，只是希望自己像一縷海風那樣，輕柔自由，無牽無掛地掠過綿延的海岸線。

但是既然已經站在餐廳門前了，那就進去看看吧。大約是因為未到就餐時間的緣故，除了兩個服務員，并沒有其他人。

餐廳里有六扇窗戶，全部敞開著。每個窗戶上都掛著翠藍色的薄紗短窗簾。窗簾被大喇喇的海風吹得搖曳多姿。

在第五扇和第六扇窗戶之間的空地上，擺放著一架乳白色的舊三角鋼琴，上面夾著翻開的譜子。感覺彈鋼琴的人恰好剛剛出去了，很快就會回來。

我以前并未來過這家餐廳，但心里卻涌起一股熟悉感。特別是那架鋼琴，好像我曾經坐在那里彈過似的，雖然我并不會彈鋼琴。

我在第四扇窗戶前找了位子坐下來。窗外是一片矮矮的礁石，其中一塊礁石上放著一雙黑色的高腰雨靴。顯然，那是一雙男人的雨靴。

我一邊喝茶，一邊用手指在桌子上輕扣。清澈的海水不斷淺淺地沖到礁石上，又淺淺地退回去。

透過海水，可以很清晰地看見一條條柔韌搖擺的海帶。幾只海鳥在礁石群上啁啾飛翔。空氣里彌漫著秋日大海特有的爽朗況味。

翠藍色的薄紗短窗簾在海風中不停妖嬈飄舞著。彈鋼琴的人應該快回來了吧。但是直到我吃罷餐食，那個人都沒有出現。琴譜靜靜地夾在那里，我心里生出幾分難言的遺憾。

窗外礁石群上，海鳥依舊啁啾飛翔。只是那雙黑色的高腰雨靴不見了。餐廳外，一朵小小的云在歐式小尖頂上如洗的蔚藍色天空中緩緩流著。

時間停止了，一切都停止了。

我不知道那家海邊餐廳的名字，我在那里吃過怎樣的食物，服務員是男是女，長什么樣子。甚至不記得，當出租車沿著我心心念念的海岸線奔馳時，自己看到了怎樣的風景。

但我的腦海里卻始終留存著這樣的風景：六扇全部敞開的窗戶，海風中飛舞的翠藍色薄紗短窗簾，擺在礁石上的黑色高腰雨靴和夾著譜子的乳白色舊三角鋼琴。它們在陌生又異常熟悉的海邊餐廳里，閃爍著明媚幽謐的初秋光芒。

一切都清楚如水，纖毫畢現。一切又都模糊如霧，混沌纏綿。或許，這世界上從來就沒有過那樣的一家餐廳。我當時按原定計劃離開了小鎮。所有的記憶，只是一個夢而已。

作者簡介：方春早，女，上世紀七十年代出生。出版發表隨筆集、小說、散文三十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