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能是明朝成化、弘治年間(1465—1505)有名的太監,他奉成化皇帝之命,鎮守云南。皇上不放心下邊的官員,就派那些經常在自己身邊工作的太監下去盯著。應該承認,這樣做是很有必要的。明朝的官員經常糊弄皇上。問題在于,錢能之類的最后預備隊也樂意被收買。
當時,云南有個姓王的人,靠倒賣檳榔發了財,當地人都叫他檳榔王。錢能聽說了,便把這位姓王的抓起來,道:“你是個老百姓,竟敢惑眾,僭越稱王。”檳榔王深知這個罪名的厲害,不惜一切代價消災免禍,史書上說他“盡出其所有”,才逃過這一劫。
明朝的中后期,存在失業問題。人多地少,人口過剩,在生存資源的競爭中失敗的人們,最后淪為流民。追究起來,明朝很大程度上就亡在流民手里。沒有流民,老百姓安居樂業,闖王恐怕只能當個小團伙的頭頭,甚至闖王李自成本人也不會去闖。錢能啃凈了檳榔王,其作用正是制造李闖王。性質如此要命,皇上又是怎么對付錢能的呢?
御史和鎮守太監都是皇上的制度性耳目,他們之間也是互相監督的關系。成化六年(1470),巡按云南的御史郭瑞給皇上寫報告,專門匯報鎮守太監錢能的情況。郭瑞說:“錢能剛強果敢,大有作為,乞求皇上圣恩,憐憫云南百姓,永遠令他鎮守云南。”耳目把皇上糊弄了。蒙騙皇上又怎么樣?蒙了還不就是蒙了。
錢能糊弄皇上連連得手,就開始打交趾(即越南)和云南少數民族的主意。錢能派出的親信惹出麻煩。朝廷擔心了,就派有名的清官、右都御史王恕去云南調查。王恕向皇上奏明實情。錢能立刻托自己在皇上身邊的太監哥們兒活動,將王恕召回。王恕很快被調到南京監察部當領導,錢能之圍立解。錢能回北京跟皇上說了王恕的壞話,自己則當上南京守備,比云南鎮守太監更顯赫。錢能最終也沒出什么事。
即使勵精圖治的弘治皇帝,也經常被人糊弄。弘治十七年(1504),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李東陽奉命去山東曲阜祭孔。回到北京,李東陽給皇上寫了份匯報。李東陽是當時的大筆桿子,這份上疏廣為傳誦。
李東陽的上疏大意如下:臣奉命匆匆一行,正好趕上大旱。天津一路,夏麥已經枯死,秋禾也沒有種上……盜賊猖獗,青州一帶的治安問題尤其嚴重。從南方來的人說,江南、浙東的路上滿是流民逃戶……東南是富裕之地,承擔著稅賦的大頭,一歲之饑就到了這種地步……臣如果不是親自經過這些地方,盡管在政府部門工作已久,每天還接觸文件匯報和各種材料,仍然不能了解詳細情況,更何況陛下高居九重之上……平民百姓的情況,郡縣不夠了解。郡縣的情況,朝廷不夠了解。朝廷的情況,皇帝也不夠了解……
李東陽說的大意是不錯的。按照他的說法,老百姓和皇帝之間只隔了兩道信息關卡,即郡縣和朝廷。實際上,在充分展開的情況下,老百姓和皇帝之間隔著七道信息關卡。直接接觸老百姓的是衙役,這是第一關。衙役要向書吏匯報,這是第二關。書吏再向州縣官員匯報,這是第三關。州縣官員向府一級的官員匯報,這是第四關。府級官員向省級官員匯報,這是第五關。各省向中央各部匯報,這是第六關。中央各部向內閣(皇上的秘書班子)匯報,這是第七關。信息到達終點站皇上面前的時候,已經是第八站,這還沒有算府、省、中央各部的科、處、局和秘書們。
更何況,信息經過各道關卡的時候,必定要經過加工。在無數信息之中,選擇什么,忽略什么,說多說少,說真說假,強調哪些方面,隱瞞哪些方面,什么是主流,什么是支流,說得清楚,說不清楚,都是各級官吏每天面對的選擇。在權力大小方面,皇上處于優勢,官僚處于劣勢。在信息方面,官吏集團處于絕對優勢。封鎖和扭曲信息是他們在官場謀生的戰略武器。難道有誰能天真地指望錢能向皇上匯報,說我最近成功地完成了敲詐勒索么?
《萬歷野獲編·補遺》說到的嘉靖末年,上邊的恩寵和下邊的賄賂互相促進,作者說,他沒聽說過向皇上揭發貪官污吏之類的事情。這意味著監察系統的全面失靈,皇上整個瞎了。
在明朝276年的歷史上,弘治皇帝恰好走在半途。100多年后,1644年4月24日,李自成兵臨北京。25日午夜剛過,崇禎皇帝把自己吊死在那棵樹上。崇禎最終怨恨的是不斷糊弄他的官僚集團。直到他上吊前的幾個月,他的首輔(宰相)周延儒還狠狠糊弄了他一回,把一次根本就沒打起來的戰役吹成大捷,然后大受獎賞。
(摘自《隱蔽的秩序:拆解歷史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