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袁店河》是趙長春出版的第一部小說集,共收錄74篇小說。作者對中學起公開發表的作品進行梳理編排,塑造了生活在袁店河畔的眾多鄉村小人物形象,充滿煙火氣息,勾勒出特定背景下的鄉村歷史和鄉村小人物的生存史。
趙長春因求學走出故鄉袁店的小村莊,踏入牧野大地高校學習、工作,身份和生存環境發生了本質上的改變,但仍癡情地愛著生養他的土地。此時的生命回望,他把地域性的事物在虛實間進行轉化升華:袁店河于他已不僅是一條真實的河流,而是一個鄉土的符號,一種精神寄托,一方靈魂棲居地。他回望鄉土,構建鄉村,筆觸和表達有著鮮明的個性和審美意味,這是該小說集引起情感共鳴的情結所在。
隨著趙長春筆下的袁店河,我在袁店河畔徜徉、采擷,從河里打撈出四顆珍珠,簡稱“四美”,詮釋了趙長春小說的匠心獨運及精神意蘊。
獨樹一幟的語言之美
魯迅先生曾說:“語言有三種美,意美在感心,音美在感官,形美在感目。”語言是作者寫作力的體現,探索一個作者的氣質、思想,必須由語言入手,并始終浸在作者的語言里。閱讀《我的袁店河》,最大的感受就是作者獨特的語言。
趙長春對語言有自成一家的組合法則。文集中的語言充滿韻律美,哪怕是悲涼的篇章,也洋溢著詩情畫意,描寫時將人與自然交融,與生活交匯,營造不失底色的溫情。
比如,天上的云慢慢地走。河里的水嘩嘩地淌。坡上的羊咩咩地叫。樹上的鳥啁啁地鳴(《袁世彪》)。將袁世彪這一看似粗卑的挑糞農民作心理斗爭的瞬間置于鄉野純凈美好的境界里,襯托出成年男子骨子里堅定又質樸的感情——仔細地保護心愛的人和熱愛的家園。
全書的語言簡潔,凝練,唯美,體現了作者深厚的文字功底和龐雜的知識儲備。
如《趙三白》中對荷瓣素心蘭的描寫:那蘭著實上品,心兒闊而緊湊。肩兒平而密實。莖子秀細,瓣兒干凈,香遠幽長。月夜,人獨,鵝白,蘭靜,茅屋披銀,柳枝墜霜,河水泛波。又如《知了上足》中對和田玉器掛件知足長樂的描寫:那玉整體鏤雕,纖巧一足,原玉的肉色,五趾惟肖;足上伏一蟬,眼、鼻惟妙,蟬翼淡清,脈絡如繡。這樣靈秀且不失古典美的描述,充盈著獨特的審美質感,讓人耳目一新,不知不覺中接受到美的熏陶。
趙長春曾說過:“在這都寫閑文的時代,靠的是語言取勝。”所以語言的價值不只是由字面意義決定的,它取決于我們每一個人對他語言背后深層次的理解。
作者獨特的語言貫穿始終:文集中關于戲曲的篇章不少,那“鑼咣咣,鼓咚咚”“咿咿呀呀”的唱腔描寫,那拉大弦的15個單字動作描寫,那對戲曲曲目及表演功法的適時介紹,給人一場大戲驟然立于眼前之感;對袁世彪做扁擔、劉一手修補碎瓷器、五爺在屋頂悄悄取走臥龍壺、王老五做泥鰍燉豆腐、奶紡棉花的連貫性動作描寫,是對一些傳統技藝的補救性記錄傳承,讀來如行云流水,凝練而不露痕跡,畫面感強,渾然天成;對打農藥的水、扮小生踩高蹺的五爺的衣著描寫,色彩和裝飾物既貼合身份又美感十足。瘸子天德愛唱情歌,歌詞有著陜北信天游的熱情奔放、浪漫高亢,娓娓道來。作者的內心世界極其豐富。他的小說中有顏色,有聲音,有技藝,讓人耳目一新,如臨其境,愈讀愈覺得他文學創作能力非凡,這與他長期堅持閱讀和寫詩歌、散文錘煉文字的積淀分不開。
嚴謹多變的行文之美
小說重在設置曲折離奇的情節,通過跌宕起伏的故事來吸引讀者。這部作品所寫的幾十個故事,均以羅漢山下的袁店河畔為背景,以小人物愛恨情仇的紛紛擾擾構置情節,刻畫了世相百態,展現了人情冷暖,對人性善惡作出了深刻揭示,給人以深深的思索。《丫環》所寫內容時間跨度大,緊緊圍繞主人公丫環這一角色,將所塑造人物的復雜性格和命運在情節的陡轉變化間展現,扣人心弦,較為成功地體現了小說結構嚴謹這一顯著特征。
汪曾祺在《歲朝清供》中說過:寫小說就是要把一件平平淡淡的事說得很有情致。惟悠閑才能精細,不要著急。趙長春亦深諳此道,他的小說幾乎選材都不怎么宏大,行文也趨于平實,沒有那么多過分雕琢的痕跡。比如《游方先兒》一篇中,秀兒以醫病為由與游方先兒偷情,后來果斷揮劍斬情絲回歸家庭,與不愛的丈夫大拐重修舊好,由錯位的愛戀轉向幸福的三口之家。在敘事時作者沒有設計驚心動魄的場景,游方先兒幾次在秀兒病時出現,是那樣自然而然,營造出一種散漫閑適的意境。然散漫中并不失章法,文中三次出現的“幾天調理后,秀兒就好了,面目紅潤,像是經了雨水滋潤的水紅花”。這句話,用鄉間水畔特有的原生態水紅花將情節巧妙地串聯起來。結尾處“剛下過雨,水紅花滋滋潤潤的,在風里一搖一搖。一只紅蜻蜓顫顫地飛,終于落在了花上”。看似閑筆,實則以水紅花為線索,將夫妻倆的和好濃濃烈烈地襲了出來。對生命重新定位表達,塑造人生觀與價值觀中至美的一面。
趙長春的小說也不乏歐·亨利風格。行文時戲劇性的設置情節,埋下伏筆,做好鋪墊,將讀者一步步引入自己精心設置的迷宮,卻在結尾處,將主人公的命運陡然逆轉,使讀者感到豁然開朗。《瞎奶》便是這樣的篇章:瞎奶愛瞎爺,但瞎爺在西安唱戲時偶遇了走散的青梅竹馬心上人,舊情復燃。為了得到瞎爺,瞎奶弄瞎了瞎爺的雙眼,瞎爺一生沒給瞎奶留下愛的結晶。兩人雖生同衾,卻未能死同穴。瞎爺笑著死在老槐樹下,并選擇埋在樹下,原來此樹是心上人娟兒和他一起栽種的。四十七年后,娟姑奶再回袁店河,帶眉眼像瞎爺的男子到墳前磕頭跪拜。三爺臨死前叮囑去西安聯絡本家血脈……讀罷,淚水、嘆息交織,驚愕之余,不禁為作者的巧妙構思拍案叫絕。
地域特色的主題之美
小說的主題是小說的靈魂,是作家在描寫、敘述人物性格、人物命運時顯示出的對生活的理解和認識。趙長春筆法靈活,擅長在主題呈現上不斷進行開拓與挑戰。那奔流不盡的袁店河故事里,通過特殊年代一個個活生生的小人物的心路歷程展現他們樸素的家國情懷,挖掘出細微情節慢慢延展,進而突出主題,引起共鳴。
抗日故事在袁店河畔這方土地上,并沒有驚天地泣鬼神的群體壯舉被記入史冊,卻不乏袁店河人個體身軀里迸發出的自我覺醒的抵抗行為。《墨猴》中的五爺,為防止稀世珍寶雄墨猴落入日本鬼子之手在國外繁衍,忍痛傷其命根后乘筏云游;《翠兒》中的五爺,愛捕魚炸魚喝“袁店黃”,在五奶被鬼子糟蹋上吊后,不再喝酒,用不同方式解決了漢奸鱉形兒和幾個鬼子的性命;《臥龍壺》中的五爺,為保護村民交出獨山玉酒壺——臥龍壺,又施巧計取走并留墨警告鬼子,解放后將其獻給臥龍崗上的博物館。《知了上足》中的段娃子,懶得出奇,無意間得寶物卻不為所動,鬼子血洗袁店河,終未繳獲,后上交地區博物館。《趙三白》中的三白為救全鎮人的性命,將盛放的家傳極品荷瓣素心蘭潑沸茶后送至縣城鬼子處;《王記羊臉肉》中的王吉祥,被出軌“豆腐李”棄他而去的女人傷透了心,但在鎮公所目睹“豆腐李”因兒子疑似通共被鬼子吊打,女人被幾近全裸侮辱,毅然在袁店河西岸燒火做羊臉肉時引爆啞彈送鬼子升天……
詩歌靠意象,散文靠美感,小說靠故事。好的故事,一定是有人文情懷的,有智慧與力量的。這樣精彩又可觸可感的故事,直抵人心,仿佛都帶著一種引力和超然力,使蓬勃在軀體里的簡單善惡觀迅速激活,讓中國人骨子里一致對外、愛國護家園的本能舉動更真實可感。從這方面的意義來講,作者把握住了小說創作的要訣,紅色主題的普世價值在當今仍具有積極意義。
一些樸實、向上、向善、向美主題的故事在書中珠玉般散落著:《沉船》中五爺事先在裝滿豆的船底留洞,致使船在駛近羅漢山時下沉,呼沱村家家戶戶靠煮豆吃度過春荒;《高蹺情事》中戲子五爺與鎮長千金袁琪暗生情愫,遭鎮長破壞,在袁琪結婚前夜趁亂逃出一起加入劉鄧大軍;《黑臉王》中的五爺在跟師娘九菊學到最后一招——空翻跟頭或打旋子時頭盔不掉的訣竅后,仍每年照常給師傅祝壽到終老……這些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地域性奇聞軼事,向著歷史、時代和人心深處挖掘,穿越時空,燭照出彼時無數小人物對道德倫理的堅守折射出的生命力量及鄉村約定成俗的精神內涵。
不落窠臼的人性之美
每一位作家的作品中都蘊含著他所要想表達的東西,他們把心靈深處最溫熱、最能給以慰藉的影像,融合發酵,還原成一個個真實或虛幻的人物故事,加以修飾重建成篇章。
而在諸多文學樣式中,小說是對人性的挖掘最深刻、剖析最精細的一種體裁,不論是卷帙浩繁的鴻篇巨著還是浪花一朵的微型小說,莫不如是。
趙長春的小說亦如此。每一篇都是精心構置而成,人物形象塑造清晰鮮明,一幅幅生活圖景熔鑄著他的智慧和寫作技巧,閃耀著人性的光芒。
《菊花》中菊花姐一生下來就被扔在葦草里,長大后賣頭發辮換生活必需品,又被現在的爹媽逼著嫁人,卻為哄上四年級的我陪她在河邊洗衣服,忍痛把晾曬在綠草地上的一件花衣裳拿起來給貨郎李,換糖豆給我吃,撒謊說河水沖走了她的花衣裳。不堪的身世,不如意的婚事,內心的凄苦,生活在低谷深淵的可憐人,仍不失心疼愛護幼小的公序良知。這是普通公民人性中“善”的光芒體現。
《白馬》寫的是:袁店河的戰斗英雄五爺參加劉鄧大軍,騎白馬征戰南北,三十年后傷殘回鄉,戰爭慘烈場面在腦海中回蕩,逢人便講,后微笑坐亡,留有遺囑和救過他命的戰斗伙伴白馬合葬。金戈鐵馬的軍旅人生,戰功赫赫的錚錚回憶,生死契闊的不離不棄。這是老英雄人性中“義”的光芒體現。
《三絕》中擅于做墨的張四、精于字畫的王五、長于篆刻的趙六互為依存,聯袂映襯,被袁店河人稱為“三絕”,因王五接受鬼子財物作畫,張四封墨,趙六斷雙腕封印,王五幡然悔悟,自毀畫作,三人被鬼子捆走劈死在河灘上。三教九流的行業操守,刎頸之交的惺惺相惜,豪氣沖天的民族情結。這是仨手藝人人性中“忠”的光芒體現。
一個作家寫人性永遠是不錯的,因為人性是最復雜的。
寫作往深邃處、混沌處走,往人性的復雜性上去挖掘才更有價值。
趙長春的小說,讀起來有一種沈從文的味道。他筆下家鄉的村莊,就像《邊城》里的鳳凰一樣,被水浸潤包孕著。作者曾透露文集中的很多故事是幼時從父輩那里聽到的,在回憶中進行打磨落墨。老實說,有些讀起來是很吃力的,甚至個別篇章有悖人倫,在發現、揭露當時農村社會現實的同時,將彼時鄉村沉重逼仄的真相記錄。雖然悲劇藝術歷來被稱為具有生命力的正劇,但這樣的作品讀完是不輕松的(袁店河畔的老妮兒墳,意外淹死異地的天保,離家出走的儺送,孤身守望的翠翠),它讓人在受到震動之后,留下滿腔的震撼和悲憫,仿佛咀嚼著陳年的老茶,苦澀味充斥著口腔的每一個細胞。
趙長春創作的袁店河人物風情小說是他的精神寄托,在精神的家園里,文學藝術作品的價值很大程度上在于情感的共鳴。他對故鄉河畔慣常事物的潤色留存,讓平凡人的不平凡事跡、不平庸人生在艱澀苦難的歲月里流光溢彩,昭示后人,使此書不止是刻畫人性美的典范,已然成為一部研究袁店河風物的寶貴資料。
至今未見趙長春有整部的長篇小說問世,不免有些遺憾。其實,他的諸多篇袁店河系列中記錄的故事、背景及故事發生地一致,情節和人物間存在關聯,若拉大框架,立體構思,用心布局,精心鋪排,一部蕩氣回腸的袁店河鴻篇巨制指日可待。當然,該小說集的一些篇章,語言奇崛難懂;部分情節,令人質疑,這似乎是作者該注意的地方。
袁店河因趙長春而閃爍,趙長春因袁店河而榮光。出走半生的游子,身雖遠,但在完成塑造袁店河的眾生相里實現回望,心靈已嵌于故土的阡陌河畔,成為一座風向標,攜河風飄揚,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