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立于元順帝至正八年(1348)的《莫高窟六字真言碣》,由于具梵文、藏文、八思巴文、回鶻文、西夏文、漢文六種文字于一體,世所罕見,體積又小,便于攜帶和收藏,故其拓片不僅是文人間收藏、贈送的佳品,也是到敦煌的游客樂于購買、收藏和贈送的紀念品。但由于該碣石質松脆,不宜多拓。敦煌藝術研究所成立之初,就于1944年1月制訂了管理辦法,規定今后不得自行拓印,由研究所每月拓印50張出售。由于拓片出售有較高的利益,敦煌縣參議會就想爭奪保管權,并于1948年12月1日向敦煌縣政府呈送了要求收回“真言碣”的提案。敦煌縣長魯玲對參議會的提案并未支持,只是給研究所發函轉達參議會的意見。研究所給敦煌縣的復函中明確表示不能移交保管權。同時于1949年3月18日向教育部作了專題報告。由于解放戰爭即將結束,國民政府各機構的辦事效率已大不如前。直到1949年6月2日,教育部才在廣州向敦煌藝術研究所發出了妥為保管的“指令”。碣石也就一直由敦煌藝術研究所(敦煌研究院)保存。
關鍵詞:莫高窟六字真言碣;拓片;碣石保管權;敦煌縣長魯玲
中圖分類號:K87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4)04-0130-10
On the Inscription and Custody Battle of the Stele Inscribed with
a Six-Syllable Mantra at the Mogao Grottoes
LIU Jinbao
(School of History,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58, Zhejiang)
Abstract:The stele inscribed with a six-character Buddhist mantra that was erected at the Mogao Grottoesin the eighth year of the Zhizheng era during the Yuan dynasty(1348) is a rare artifact among historical relics because the mantra was inscribed in Sanskrit, Tibetan, Phags-pa, Uighur, Western Xia, and Chinese. In addition, due to the small size of the inscription, rubbings of the text were also easy to procure which allowed copies of the mantra to become a gift shared between scholars, as well as a popular souvenir for tourists. However, the stele was too fragile for rubbings of the inscription to be taken too often. When the Dunhuang Art Research Institute was initially established, it was determined that this stele was not to be opened for casual copying, and that only fifty rubbings could be made by the institute per month for sale. Due to the high profits from selling the rubbings, the local Dunhuang County Council began to compete for custody of the stele, and submitted a proposal to the Dunhuang County Government on December 1st, 1948, requesting that jurisdiction of the relic be granted to the council. Lu Ling, the governor of Dunhuang County at the time, did not support the proposal and wrote a letter to the institute informing them of the council's intentions. The institute responded by clearly stating that the custody rights of the stele should not under any circumstances be transferred, and then proceeded to submit a special report to the Ministry of Education on March 18th, 1949. As the Chinese war of liberation was still ongoing at this time, many of the institutions of the government were not working as efficiently as could be expected, and it was not until June 2nd, 1949 that the Ministry of Education issued an order from Guangzhou stating that custody of the stele was to be permanently entrusted to the Dunhuang Art Research Institute. As a result, the stele has been preserved in the Dunhuang Art Research Institute (now known as the Dunhuang Academy) ever since.
Keywords:stele inscribed with a six-character mantra at the Mogao Grottoes; inscription rubbings; custody of the stele; Lu Ling, governor of Dunhuang County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莫高窟六字真言碣》,或稱《莫高窟六字真言碑》“元莫高窟刻石”,立于元順帝至正八年(1348),現藏敦煌研究院,碣石高75厘米,寬57厘米,略有殘泐,但正面文字基本完好。碣石上方自右而左橫刻正楷“莫高窟”三字,中央陰線刻四臂觀音坐像。觀音像上方及左右兩側刻六種文字,上方的兩行是梵文和藏文;左側的兩列是漢文和西夏文;右側的二列是八思巴文和回鶻文,其內容均為六字真言“唵嘛呢八咪吽”。在觀音像與六字真言之外,右邊是功德主西寧王速來蠻與妃屈術及太子等題名,左邊是碣石刻立紀年及題名,即“維大元至正八年歲次戊子五月十五日守朗立”,下方為沙州路河渠司提領威羅沙等題名,這些文字均為漢文[1]。
關于六字真言碑上的六種文字,我在《民族融合與宗教平等的典范——以〈莫高窟六字真言碑〉為中心的探討》中已經做了初步探討,認為六種文字之順序,應當以觀音像為中心,先上后下,先右后左(元朝尚右),先內后外。六種文字依次為:梵文、藏文、八思巴文、回鶻文、西夏文、漢文[2]。
一 《莫高窟六字真言碣》拓本的流傳
《莫高窟六字真言碣》“原在敦煌千佛洞,民國三十三年由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移砌保存。”[3]根據相關資料,六字真言碑的拓本,早在清末就開始流傳了。據葉昌熾《緣督廬日記》1903年12月30日記載:汪栗庵自敦煌寄他的拓本中,就有“元莫高窟造象”[4]。這里的“元莫高窟造象”就是六字真言碣。可知,在藏經洞發現不久的清朝末年,《莫高窟六字真言碣》的拓本就開始流傳了。在葉昌熾得到拓片的次年,即1904年(光緒二十九年)六字真言碑就已經流傳到海外了。如在“光緒二十九年閏五月初八日唐希武由中國北京寄贈英國卜大夫鑒賞”者,就有六字真言碑。英國學者波西爾根據唐希武寄贈的拓本,在1904年出版的《中國美術》上刊載了《莫高窟六字真言碣》,指出:
居庸關上所刻之六字揭言,與沙州莫高窟中石碣上所刻者相似……其碣建于一三四八年,距筑居庸關之時,止遲三年也……(其碑)上有“莫高窟”三字。中央坐荷花托中者為四手觀音,兩手合掌,作安禪狀;余二手一持荷花,一握念珠。首有光輪三重,頭頂中坐一小阿彌陀佛像。像周六行字,雖殊形異體,而實皆為唵嘛呢八咪吽六字。其上橫列二行,為西藏文及女真文。左邊豎列者,一為回紇土耳基文,竊取敘利亞文為之,為近世蒙古文及滿洲文之祖。一為八思巴所創之蒙古文,本西藏文為之。右邊豎立者,一為中國文,一為唐古忒文。唐古忒文罕見于世,惟沙州為唐古忒人昔日立國之地。雖一二二七年時,已為成吉思汗所滅,然建窟之時,猶有習唐古忒文之遺民在者,故此碣上亦刻其文也。六字揭言而外,所刻者皆為漢文,略謂此窟為速來蠻西寧王及其妃子屈術所倡修,成于大元至正八年五月十日云。[5]
波西爾將梵文誤為女真文,“回紇土耳基文”可能是指回鶻文,“土耳基”應該是土耳其{1},唐古忒文即西夏文。
從波西爾的《中國美術》可知,清代末年,“六字真言碑”的相關信息就已經傳到了海外。
波西爾的《中國美術》在1923年就出版了中文本,能為學者所習見。1925年開始編撰的《甘肅通志稿》就以《中國美術》的記載為據,作了比較詳細的記述,又特別說明:
按此石立于大元至正八年五月十日。字跡既鮮可觀,向來絕少轉拓,近時好古之士,以一石備六體書,遂爭相購藏。又《中國美術》刊本出,頗詳述此碑。此文即節取書中所錄也。原書著者為SWBNEtail,譯者為戴岳。[6]
隨后,張維在《隴右金石錄》中,也以“莫高窟造相記”為名著錄了六字真言碑。其中所著錄的六字真言碑上的文字,雖說據《甘肅通志稿》,但基本上照錄《中國美術》上波西爾文,文后專門說明,六字真言碑上的文字“某西人考述頗詳,此即節取其文也。”同時指出:“志稿所言:‘唐古忒文即西夏文也,元時河西諸地仍兼行西夏文刻譯經論,數見不鮮。所云唐古忒人立國沙州,故遺民刻其遺文,皆外士測度之辭。’志稿襲之,非也。”特別需要關注的是,張維在書中專門摘錄了《甘肅通志稿》上關于此碑的拓售問題:即此碑“字跡既鮮可觀,向來絕少轉拓。近時好古之士,以一石備六體書,爭相購藏。”[7]
如果說清末光緒二十九年唐希武將“六字真言碑”的拓片寄贈英國卜大夫,僅僅是供鑒賞的話,《甘肅通志稿》和《隴右金石錄》所記載的“轉拓”“爭相購藏”,就已經有商業的味道了。此后,六字真言碑的拓片就為各方人士所喜愛,并爭相轉拓收藏。
在敦煌藝術研究所成立之前,莫高窟的碑碣地無人管理,民眾可以自由拓印。據相關報道,在三十年代,時人到莫高窟游歷,這些碑碣還未收集于一處,大多仍散置于洞窟中,處于無人保護狀態:
……存留洞中之碑……篆額曰“唐宗子隴西李氏再修功德記”,文為楷書,時在武則天秉政之秋;曰大中碑,無篆額,因其碑文中有大中五年等字,故名,文系行書;曰莫高窟碑,此碑存于中寺,極完整,額系楷書“莫高窟”,中刻佛像一,傍刻蒙文回鶻文梵文藏文等,系大元至正八年所立;曰皇慶寺碑,存老君洞中,完整可觀,系至正十一年物,乃記載速來蠻西寧王崇尚釋教施金帛米糧以恢復千佛洞之往事者也……[8]
除了一般百姓、游人自由拓印外,莫高窟的喇嘛還可接受委托收費。20世紀40年代前期來敦煌考察的張大千、王子云、向達、羅寄梅等均曾拓印。向達參加西北史地考察團在敦煌期間,也曾委托喇嘛幫忙拓碑:
敦煌碑一份未拓,以之交諸喇嘛,喇嘛偷功減料,昨曾為一檢點,《李懷讓碑》后欠五行未拓,因不愿拼紙。又所余殘石,只拓一面,又一面付之缺如。《索公碑》《楊公碑》《吐蕃贊普碑》《六朝殘經幢》俱未拓,不知何事匆匆如此也。[9]
張大千保存的六字真言碑拓本,捐贈給了臺北的“故宮博物院”,蘇瑩輝的拓本捐贈給了臺北的“中央圖書館”。據蘇瑩輝1985年寫的《張大千先生遺著漠高窟記》點校后記中記述:
元代“莫高窟碣”墨拓本一幅,亦系大千先生生前與其壁畫摹本六十一幅同時捐贈本院者。此外,四十年前由瑩拓贈國立中央圖書館之一份,亦已運來臺北。按此碣原在敦煌千佛洞,民國三十三年經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移置于該所陳列室保存。[3]687
由于莫高窟《六字真言碑》有六種文字,世所罕見,體積又小,便于攜帶和收藏,故其拓片就成了文人、游客之間贈送的佳品。如羅寄梅得到此拓本后,專門請向達在其上作跋。1943年6月,向達為羅寄梅在此碣拓片上作跋曰:
碣上具漢、梵、藏、西夏、八思巴蒙古字及回鶻文,凡六體書。宇內唯居庸關石刻亦備此六種文字,而巨幅盈丈,氈墨不易,是以雖密邇舊京,其流傳反不若莫高窟一碣之廣。[10]
另如1943年6月11日向達為榮甫所藏六字真言碑拓片題跋曰:
元至正八年莫高窟造像碑,在今敦煌城東南四十里之千佛洞。千佛洞初建于晉穆帝永和九年,苻秦元魏繼為恢弘,李唐一代始臻極。盛唐人稱之曰莫高窟。易名千佛,當在明清之際也……抑不幸歟?吾焉得而知之。碑中功德主速來蠻西寧王名見《元史·宗室表》,顧未著其妃及子之名。此碑題名適可以補史之闕。金石文字有益于史,于此又獲一證矣。卅二年六月重游敦煌。榮甫先生出此碑新拓墨本屬題,因為漫識數語還之。六月十一日湘西向達謹記于沙州古城。[11]{1}
據《敦煌古代石刻藝術》介紹,此“拓本題記上鈐有三方印章,落款處蓋有向達先生印章。榮甫先生及此拓本的來龍去脈,現無從考證。該拓本長110厘米,寬51厘米,現藏于敦煌市博物館。”[11]131《敦煌拾珠》比較明確地說明榮甫是敦煌“本地人”[12]。
向達不僅為友朋在拓本上題詞,而且自己也將其作為禮品贈送。如1944年2月8日,他就曾將此碑拓片贈給梁方仲先生,并在其上題跋曰:
元至正八年莫高窟碣,在今敦煌城東南四十里之千佛洞,上具梵、藏、漢、西夏、八思巴蒙古字及回紇之六體書,皆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之各種文字對音也。
卅二年六月旅居期間,因手拓一份,奉貽方仲仁兄清鑒。
卅三年二月八日向達記于栗峰精舍。[13]{2}
六字真言碑拓片不僅是文人間收藏、贈送的佳品,也是到敦煌的游客樂于購買、收藏和贈送的紀念品。據1945年的新聞媒體報道:
……到敦煌的人大都要拓印一兩張‘莫高窟碑’。這塊碑應名為‘莫高窟速來蠻王功德碑題名刻石’,是元順帝至正八年(一三四九)的古物。敦煌藝術研究所編有說明:‘此碣原在千佛洞內,現移置敦煌藝術研究所陳列室。碣之上端署莫高窟三大字。……像邊六行文字,形體雖殊,而皆為‘唵嘛呢叭呢吽’六字。其上橫列二行,上六字右行為五天梵書,下六字左行為西藏番字。右邊豎列者,外沿為漢文,內為西夏文。左邊豎列者,外沿八思巴蒙古字,內為回鶻文。’……[14]
二 敦煌藝術研究所對莫高窟碑刻的保護
為了對包括六字真言碑在內的碑石進行保護,敦煌藝術研究所正式成立之初,就于1944年1月制訂了《拓印千佛洞碑碣管理辦法》:
一、凡在千佛洞地區內之一切碑碣,統由本所加以管制,免遭損毀。
二、本所各種碑碣之拓印,概由本所雇工為之,各界人士不得自行拓印。
三、本所為減少碑碣之損毀,每種每月拓印三十份。
四、本所為應游人需要碑碣拓本起見,每月所拓印之各種碑碣,由本所販賣部經售,酌收工料費,特將其價目列左:
1. 六朝經幢殘斷 每份二張四十元。
2. 六朝螭龍紋圖案 每份一張二十元。
3. 唐大中五年洪■碑 每份一張八十元。
4. 唐隴西李府君修功德碑記 每份一張一百元。
5. 唐宗子隴西李氏再修功德碑記 每份一張一百元。
6. 武周圣歷元年重修莫高窟佛龕碑殘斷 每份三張八十元。
7. 唐天馬磚拓片 每份一張十五元。
8. 唐龍鳳磚拓片 每份二張二十元。
9.唐磚拓片 每份三十二張三百二十元。
10. 元莫高窟刻石 每份一張五十元。
11. 元皇慶寺碑 每份二張一百元。
12. 唐花磚 每份十元。
五、凡游人欲購千佛洞各種碑碣拓本者,每人每種限購一份,并須在碑帖拓印登記簿上簽名蓋章。{1}
《拓印千佛洞碑碣管理辦法》確定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對莫高窟的所有碑碣都有保管權,并將拓印權收歸該所,各界人士今后不得自行拓印。同時還規定了每月的拓印數量,即每種不超三十份。最后還規定了游人限購的張數,即“每人每種限購一份”。為了使限購落實到位,防止重復購買,還規定購買者要在“碑帖拓印登記簿上簽名蓋章”,確認購買者身份信息以便溯源查考。
從敦煌藝術研究所的拓印各碑碣價目可知,“唐隴西李府君修功德碑記”和“唐宗子隴西李氏再修功德碑記”最貴,每張一百元,其次為“唐大中五年洪■碑”,每張八十元。“六字真言碑”即“元莫高窟刻石”,占第4位,每張五十元。
由于敦煌藝術研究所是教育部的直屬單位,所以研究所制訂的《拓印千佛洞碑碣管理辦法》也于6月17日上報教育部:
“查本所現有六朝、唐、元碑碣及花磚共計十二種,此項磚石質地輕松,過去因漫無管制,一任游客寺僧拓制捶印,毀損程度年有增加,本所為保護是項古跡,免再毀損起見,經擬定千佛洞碑碣管理辦法。因此間百物昂貴,紙張煙墨尤所缺乏,不得不稍取工本,由本所販賣處定價出售。除開銷外,如有贏余,充作本所員工福利之用。是否可行?理合連同千佛洞碑碣及花磚拓本一覽表,備文呈請鑒核示遵。謹呈教育部部長陳{2}。
附呈:拓印千佛洞碑碣管理辦法一份
千佛洞碑碣花磚拓本一覽表一份
千佛洞碑碣花磚墨拓紙本十二種
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所長常書鴻。{3}
教育部接到敦煌藝術研究所的呈報后,于8月9日向研究所發出了指令:
令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三十三年六月十七日呈一件“呈送千佛洞碑碣、花磚、拓本一覽表等件請鑒核由”,呈件均悉。準予備查,件存。此令。{4}
《拓印千佛洞碑碣管理辦法》中規定:“凡在千佛洞地區內之一切碑碣,統由本所加以管制,以免損毀;各種碑碣之拓印,蓋由本所雇工為之,各界人士不得自行拓印。”敦煌藝術研究所將莫高窟地區碑碣的管理權和拓印權收歸該所的同時,還在研究所設置陳列室,以便統一管理所有碑碣,供游人參觀。由此結束了莫高窟碑碣隨意放置、漫無節制隨意拓印的時代。
由于有了管理辦法,特別是每月有拓印數量的限制,不能滿足文人墨客和游覽者的需求。為了改變這種狀況,敦煌藝術研究所就將《莫高窟六字真言碑》“特以銅版精印,用為游覽莫高窟者之紀念”。1946年5月,常書鴻在重慶請于右任為《莫高窟六字真言碑》題跋,使用的就是銅版精印本:
莫高窟碣鐫于元至正八年,上具藏、梵、漢、西夏、蒙古、回鶻六體書,于以見元時國勢強盛,疆域之廣,居庸關有六種文字碑,以幅大而拓者少,此碣高七四公分,寬五四公分,幅小而傳布甚廣。敦煌藝術研究所常書鴻先生以石質松脆,不宜多拓,特以銅版精印,用為游覽莫高窟者之紀念。于右任因為之跋,時民國三十五年五月。[12]91{1}
雖然有了精印本,但從人的心理來講,還是更愿意收藏拓本。現將1948年8月15日出版的《中央周刊》所記莫高窟的內容轉引如下:
客有自敦煌來者,以精拓莫高窟碑相贈,頗愜余懷。按莫高窟碑在敦煌縣東南四十里之千佛山石室中,乃元順帝至正八年戊子(西歷一三四八年)西寧王速來蠻修建莫高窟之功德碑也……碑額曰“莫高窟”……按莫高窟石刻,與居庸關過街塔佛經石刻同時。梁任公《中國歷史研究法》謂“莫高窟造像記有書六體,異族文字,得借此以永傳,為石刻中之確有價值者。”旨哉斯言也。[15]
三 敦煌縣與研究所關于六字真言碑
保管權之爭
由于莫高窟六字真言碑上有多民族的六種文字,世所罕見,再加上尺幅較小,便于攜帶和收藏,其拓片不僅成了文人們收藏和贈送的佳品,也是游客們樂于購買的紀念品。由于有較高的利益,敦煌縣參議會就想爭奪保管權。為此,敦煌縣參議會于1948年12月1日向敦煌縣政府呈送了要求收回莫高窟六字真言碑的提案:
提案:莫高窟為本縣文獻上之故物,應由本縣文獻會收回保管。
理由:查莫高窟為本縣故物,其在文獻上之價值至大且鉅,其保管機構應屬地方,始為允當。惟自敦煌藝術研究所成立后,該碑即為該所占有,因而藉口為縣中補助經費之理由,大營其拓印之專利,地方反無權過問。
辦法:函請縣府由藝術研究所索回,交由文獻委員會保管,以專責成。
決議:一致通過。
提案人:全體參議員
提案中所說的“莫高窟”就是指《莫高窟六字真言碣》,因碑上有“莫高窟”三個大字,所以就以“莫高窟”代稱。從其提案內容可知,主要原因是敦煌藝術研究所對六字真言碣有保管權,同時還拓印出售,敦煌縣“地方反無權過問”。
敦煌縣參議會向敦煌縣政府提交提案的時間是三十七年(1948)十二月一日。三個月后的1949年3月10日,敦煌縣長魯玲用“四(38)寅字第0178號”函件,以敦煌縣政府名義向敦煌藝術研究所發出了“代電”:
事由:準縣參議會提案一件,請查照辦理由
一、案準敦煌縣參議會三十七年十二月一日參秘(37)亥字第二一九號函送收回莫高窟提案一件,復準該會參秘(38)丑字第00二六號函催辦理,以完懸案由。
二、茲抄附原提案一件,希請查照惠辦見復,以便函轉為荷。
縣長 魯玲
敦煌縣政府接到縣參議會提案后,并沒有立即表示縣府的態度,參議會還曾發函催問。中間雖然有傳統的春節等因素,更主要的原因,可能在敦煌縣長魯玲。
第一、魯玲是甘肅河西人,具體是張掖臨澤人。在1948年9月擔任敦煌縣長前,他任張掖農校校長兼河西水利工作站站長和農林部河西經濟示范農場場長。1947年曾隨甘肅省參議會到敦煌參觀,認識了常書鴻先生。
魯玲是1948年9月下旬以后才上任敦煌縣長的。據魯玲個人自述:
1948年9月至1949年9月,我在敦煌任縣長一年……1948年3月,在南京參加國民代表大會期間,我偕甘肅省參議會議長張維先生,西北五省監察使鄧春膏先生同去拜見田雋錦先生……1948年4月國大會結束后,我回到張掖。6月,田先生來信邀我任考銓部農業專門委員兼總務司長……復信接受了專門委員,不同意擔任總務司長……然而,事與愿違。當我正在請求辭去張農校長之時,(甘肅省主席)郭寄嶠、(西北軍政長官)張治中要我以關外三縣觀察使兼任敦煌縣長,以興辦關外水利,開拓戈壁荒漠,為振興關外農業、林果業創造條件。因而我又回謝了農林專門委員,接受了敦煌縣長之職。[16]
對于魯玲擔任敦煌縣長的具體時間,魯玲本人的回憶是9月,但肯定在1948年9月下旬以后。因為1948年9月17—19日張治中將軍視察敦煌時,魯玲還沒有到任。9月18日張治中到莫高窟參觀時,“地方陪同人員有駐軍騎兵團團長曲繹興、縣長鄒炎僧、縣黨部書記長王彥炳、省參議員郭永錄、縣參議會參議長祁鑒、副參議長宋榮、敦煌中學校長程暉及胡寶鏡、姜家誠等人”[17]。當12月1日參議會提出六字真言碑問題時,魯玲剛任敦煌縣長不久,處理問題可能比較謹慎。尤其是他畢業于金陵大學,此前又擔任張農校長,還是國大代表,與上層有一定的聯系和交流。他的社會閱歷和見識,決定了他對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的認識比較到位。涉及到敦煌藝術研究所時,不會盲目、輕率地做出決定。
第二、參議會索要“六字真言碑”的理由是,研究所“大營其拓印之專利,地方反無權過問”,即不是是非之爭,而是為了利益。參議會為利益而索要六字真言碑,明眼人可能都會看到并非是為了全縣百姓,而只是某些人個人的利益或訴求。縣長魯玲可能認為并不合理,起碼理由不是很充分。
第三、魯玲與敦煌縣參議會等地方勢力關系不融洽。
敦煌縣參議會是1946年10月成立的,呂鐘、胡寶鏡任正副議長。1947年10月舉行第二屆參議會,祁鑒、宋榮任正副議長[18]。據魯玲自述:
我赴任敦煌,路過酒泉、玉門、安西,當時,酒泉專員王維鏞、玉門縣長張連淵、安西縣長吳文青都提醒我,敦煌政情復雜,地方勢力大,建議我慎重從事……通過在安西的臨澤同鄉……初步了解到:敦煌縣長勾結縣黨部、參議會個別人,并恃仗其女婿工兵營營長,沆瀣一氣,貪贓枉法,買空賣空,營私舞弊,百姓怨聲載道……至敦煌接任不久,從一些正直人士處獲悉,群眾稱之為敦煌王的是縣黨部書記長王彥炳。[16]68
由此可知,魯玲在赴敦煌縣上任之前,已經對敦煌縣的地方勢力,包括參議會負責人產生了不好的印象。
魯玲上任縣長后的情況也不樂觀。魯玲到任后,為了解決縣里的一些問題,“召集了有黨團、參議、工商、鄉鎮參加的座談會。然而,會議中,縣黨部書記王彥炳借故不到,參議長和部分鄉鎮長一言不發,有的人對提出的方案百般阻撓。人為的障礙,使我大傷腦筋”[16]68-69。可知,參議會負責人對縣長魯玲的工作不僅不支持,而且還“百般阻撓”。在這種情況下,對于參議會提出擬從敦煌藝術研究所索要六字真言碑的議案,縣長魯玲可能是盡量敷衍,不會給予積極支持與配合。
正因為以上原因,縣長魯玲對參議會的提案并未給予積極配合,過了三個多月,在參議會再次發函催問后,才給敦煌藝術研究所發了公函,而且公函的內容非常中立,僅僅是“茲抄附原提案一件,希請查照惠辦見復,以便函轉為荷。”即只是轉達縣參議會的意見。
敦煌藝術研究所接到敦煌縣政府3月10日的“代電”及所附敦煌縣參議會的“提案”后,經過商討研究,于3月18日以“國字第九七一號”向敦煌縣政府發出“代電”:
事由:電復縣參議會提議將莫高窟碑移交貴縣文獻會保管一節,以本所責任所在,歉難照辦由。
敦煌縣政府公鑒:案準貴府四(38)寅字第0178號代電并抄附敦煌縣參議會提案一件,查元至正八年莫高窟六字真言碣,原存千佛洞130窟,后由王道士移置下寺。迄三十二年本所在千佛洞成立時,該碣在上寺佛堂地面,任人拓印,漫無限制。本所以該碣體積單簿,石質松脆,久經拓印,毀損已多。如再任其棄置,必使此富有歷史價值之古物,遭受不可補償之災害,乃與其他碑石,妥為集存本所陳列室。并經呈準限制拓印規定:除冰凍季節停止拓印外,如有學術考古性之需要,每月五十張為限,以維護該石之壽命在案。同時另印附有于院長佑任題跋之銅版小莫高窟一種,以為游人巡禮千佛洞之紀念。三十六年七月,由敦煌縣中程校長來函,要求指撥若干碑拓交由該校價售,以為補助該校經費。本所以事關地方教育,乃于七月二十九日所務會議決定,將本所全部限拓數額每月五十張,交由縣中經售,以迄于今。此為本所保管該碣之經過概況。溯自本所籌備成立七載以還,仝人等受命政府,遠離市井,僻處絕塞。在艱難環境中保護千佛洞文物之微忱,眾所共見。如以對該碣之管理未善,則凡在保護該碣減少拓印之原則下,一切高見,本所均樂于接受。必要時并可由貴府指派專員,經常駐扎千佛監督拓印,以資信守。敦煌縣參議會提議將該碣移交貴縣文獻會保管一節,本所以責任所在,歉難照辦,相應電復查照為荷。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38)總寅(筱)" 叩。{1}
敦煌藝術研究所給敦煌縣的復函中,專門提到拓片出售款支持敦煌中學的辦公經費:“三十六年七月,由敦煌縣中程校長來函,要求指撥若干碑拓交由該校價售,以為補助該校經費。”敦煌中學建立于1942年,1945年10月1日,蘭州大學政治經濟系畢業的敦煌人程暉出任校長。據程暉回憶:
敦煌中學歸地方辦理,省、地、縣財政均不撥經費,教職員工薪糧,僅靠北湖撞田糧開支。當時規定教師每月發給小麥九老斗(360斤),工友每月六老斗(240斤),但前半年無糧,秋收后總付……后來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常書鴻所長知情,深表同情,大力支持,從拓碑售款中,每月捐贈五萬元,做為學校辦公開支。[19]
當時的縣中學,在地方有很高的地位,雖然敦煌中學“歸地方辦理,省、地、縣財政均不撥經費。”但學校是根據省參議會的提議,由省政府決定設置的。程暉的校長職務是由縣政府提名,省政府和教育廳“分別下達任命書”[19]106。校長在當地是絕對的頭面人物,如1948年9月西北軍政長官張治中將軍視察敦煌時,地方陪同人員就有校長程暉,他與地方的駐軍團長、縣長、縣黨部書記長、縣參議會參議長等共同陪同。
敦煌藝術研究所是教育部的直屬單位,為了慎重起見,在回復敦煌縣政府的同時,敦煌藝術研究所還以“國字第972號”函件,于1949年3月18日向教育部作了專題報告:
事由:準敦煌縣政府電轉縣參議會提議,以地方權利為辭,擬請收回本所保管之莫高窟碣石,交由敦煌文獻會保管,本所以責任所在,不敢輕于移交。今將來去電文及辦理經過,呈請鑒核由。
謹簽呈者:竊查千佛洞原有元至正八年莫高窟六字真言碣石一塊,上具藏、蕃、漢、西夏、回鶻、蒙等六種文字,與居庸關六種文字碑為國內僅存之重要碣石,有關于文獻歷史者至鉅。該碣體積單簿,石質松脆,久經拓印,損毀已多,如再任其棄置,必使此富有歷史價值之古物,遭受不可補償之災害。本所有鑒及此,成立之初,即將該碑妥為存放陳列室。并經呈準,限制拓印,以維該石之壽命在案。乃鄉愚婦孺,多以此碑為免災益壽之符咒,相傳為交際饋贈之禮物,初無學術考古之性質。地方人士需要既多,對本所此種限止拓印辦法,殊多不滿,累次要求巨量拓印。本所未敢循私贈與,以滿人意。前年縣參議會乃因此決議:停止由該縣補給站平價供給本所柴草等物。此際以距城遙遠,采辦困難,兩年以來,仝人等雖備受斷炊絕糧之苦,但仍一本本所規定辦法,嚴格管制。日前又接敦煌縣政府轉來參議會決議,以地方權利為辭,要求將莫高窟石碣移交縣屬文獻會保管。本所以責任所在,不敢輕于交代。今特將敦煌縣參議會及縣政府來文及本所去電原文抄錄附呈,理合將辦理經過呈報鑒核,是否有當,敬請示遵為禱。謹呈部長陳。
附:敦煌縣政府原代電一件、縣參議會決議一份、本所去電一份、銅版莫高窟樣張一份。
職常書鴻 謹簽。{1}
敦煌藝術研究所于3月18日向教育部發出關于敦煌縣參議會提出索要莫高窟六字真言碑時,解放戰爭已經即將結束,解放軍正在積極準備渡江戰役,國民政府節節敗退,行政機構的辦事效率已經大不如前。5月24日,教育部才開始對敦煌藝術研究所的報告內簽走程序。
教育部的“指令”由社教司主辦,擬稿人是何九思,其內容是:“查千佛洞內元至正八年莫高窟六字真言碣,系極富歷史價值之古物,擬令飭該所切實保護,萬毋移交地方,所簽報辦理經過,準予備查。九思" 五、廿四。”{2}28日政務次長、常務次長會簽,30日部長簽字后,教育部長杭立武于1949年6月2日在廣州向敦煌藝術研究所發出了“指令”:
令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
本年三月十八日,國字第九七二號呈乙件,準敦煌縣政府電轉縣參議會提議,以地方權利為辭,擬請收回莫高窟碣石,交由敦煌文獻會保管,謹將辦理經過呈請鑒核由。
呈及附件均悉,查莫高窟六字真言碣,系國家有歷史價值之重要文物,不應移交地方機構,仍仰該所妥為保管。所報呈各節準予備查。件存。此令。
敦煌縣與敦煌藝術研究所關于六字真言碑交涉,主要是因為六字真言碑可以拓本出售,有經濟效益,并非是非之爭。由于敦煌縣長魯玲的態度,再加上解放戰爭很快結束,此事也就不了了之,碣石也就一直由敦煌藝術研究所(敦煌研究院)保存。
《莫高窟六字真言碣》的保管權之爭,一方面反映了利益的驅動,另一方面反映了地方與駐地單位的矛盾。從長遠的視角考慮,保管權之爭,不僅要考慮各自的利益,更重要的是要考慮如何有利于文物的妥善保護和長久保存。如何處理駐地單位與地方之間的關系,雙方得到共贏,也是今天所面對的問題。希望吸取歷史的教訓,總結經驗,能夠良好地互動與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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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晚期石窟與民族文化”暨第九屆裕固學研討會
在莫高窟召開
2024年6月28日—7月2日,“敦煌晚期石窟與民族文化”暨第九屆裕固學研討會在敦煌莫高窟隆重召開。會議由敦煌研究院和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少數民族語言文字專業委員會主辦。來自全國各地的80余位學者參加了會議,共收錄會議論文86篇。本次會議緊密圍繞敦煌晚期石窟和裕固學等相關議題展開,會議內容涉及考古學、藝術學、民族學、歷史學、圖像學等學科。主要論文有楊富學《民族色尚與敦煌晚期石窟的分期斷代》、祁曉慶《莫高窟第95窟壁畫為元代考》、張田芳《莫高窟第3窟與元代織金錦鈉失石關系考辨》、趙燕林《敦煌藏經洞入口處重層壁畫及其時代考察》、吐送江·依明《敦煌莫高窟138窟回鶻文題記釋讀》等。此次會議將敦煌晚期石窟與裕固學研究相結合,頗具深意,有助于推進敦煌晚期石窟研究與裕固學研究的深入開展,比翼齊飛。
(張麗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