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摘要:西漢敦煌郡聚落的形成與移民到來、水渠修筑有著密切關系。通過對大穰里相關文獻的綜合考察得知,西漢敦煌郡效谷縣設置大穰里,該里與懸泉置長期密切合作,大穰里從民房、牲畜、車輛乃至人力等層面對懸泉置工作形成支持,并得以增加收入。大穰里的得名有祈求豐收之意,另外還有可能該里是由南陽郡穰縣移民建立,因而得名。此外,敦煌文獻記載敦煌東部有大壤渠、大讓渠、大讓莊,其名稱來源可能都是源自西漢大穰里,并且唐宋時期的大壤渠、大讓渠可能也是繼承自西漢時期。足見西漢敦煌郡所建立的聚落與水渠在唐宋敦煌地區還仍舊發揮著作用,大穰里等村落的得名是西漢移民文化的標志,而這些地名或渠名能夠延續至唐宋時期繼續使用,亦可彰顯出西漢移民實邊政策及由此形成的移民文化所產生的深遠影響。
關鍵詞:大穰里;西漢;敦煌郡;懸泉漢簡;移民
中圖分類號:K877.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4)04-0115-07
A Study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Immigrants, Settlements,
and Canals in Dunhuang Prefecture during the Western Han Dynasty
—Focusing on the Darang Li Recorded in the Dunhuang Documents
ZHENG Binglin WEI Yingchun
(Institute of Dunhuang Studies, Lanzhou University, Lanzhou 730020, Gansu)
Abstract: The formation of settlements in Dunhuang Prefecture during the Western Han dynasty wa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arrival of a wave of immigrants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municipal water channels. A comprehensive investigation of documents related to Darang li大穰里, a community characterized by small neighborhoods and tight alleys, concludes that it was established in Xiaogu County, Dunhuang Prefecture during the Western Han dynasty, and that close and cooperative ties ensued between the community and Xuanquan Post. Darang li supported the local military outpost and increased its income by providing housing, livestock, vehicles, and manpower. The name Darangli meant “praying for a good harvest”, though it is also possible that the village got its name because it was established by immigrants from Rang County in Nanyang Prefecture. In addition to this village, the names of several places to the east of Dunhuang, such as Dangrang qu 大壤渠(Darang Canal) and Darang zhuang大讓莊(Darang Town), that are mentioned in Dunhuang documents from later periods might also be derived from Darang li in the Western Han dynasty; the names of two canals, both pronounced Darang qu(大壤渠and 大讓渠, respectively), from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also likely inherited their names from this original Han dynasty location. It is thus evident that the settlements and canals established in Dunhuang Prefecture during the Western Han continued to play a role in the culture of the region even into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The fact that important locations like villages and water channels were named in a manner following that of Darang li testifies to the presence of immigrant culture in the Western Han dynasty; the fact that this presence had such a long-lasting impact highlights the far-reaching influence that Western Han immigration policies had on China’s national culture.
Keywords:Darang li; Western Han; Dunhuang Prefecture; Han dynasty bamboo slips from Xuanquan; immigrants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西漢元狩二年(前121),霍去病兩次進攻河西擊敗匈奴,匈奴渾邪王殺休屠王投降漢朝,西漢派遣軍隊駐守河西進行屯田,西漢的水利工程技術也隨著屯田傳到河西地區。元鼎六年(前111)西漢政府設置敦煌郡,并持續向敦煌移民實邊,在敦煌大規模修建堤堰開鑿水渠,建立村莊聚落{1}。敦煌郡的馬圈口等堤堰就是這個時期建立起來的。很多西漢時期的村落名喚“里”,如Ⅱ90DXT0111{1}:88
記載:“延壽里莊并。”[1]“延壽里”就是村落名稱。西漢敦煌郡發展灌溉農業,而其主要水源就是黨河、疏勒河的水,當地修建了大量水渠引水灌溉,西漢敦煌郡的村落往往圍繞水渠而建立,村落和水渠之間息息相關。唐宋時期敦煌的村落和水渠高度契合的現象,究其根源是延續西漢的傳統。另外,西漢敦煌郡是一個由移民組成的行政建制,該郡村落的設置同移民密切相關,而東部移民往往有很強的地域分布特征。他們以村、鄉、縣、郡為單位進入敦煌,敦煌郡為了方便管理也以地域為單位建立村落,這樣一來就有很多村落名稱是沿襲中原地區地名而來,是西漢敦煌郡村落的基本特征。本文我們將以敦煌郡效谷縣大穰里為中心,對西漢敦煌郡村落的形成及其與水渠、移民的關系進行探討。
一 懸泉漢簡所見大穰里的基本情況
西漢敦煌郡效谷縣有大穰里,懸泉漢簡
Ⅰ90DXT0109S:212記載:“置嗇夫付效谷大穰{2}里丘慶。丿。”[2]Ⅰ90DXT0110{1}:83記載:“出茭,七十石,直錢千七百八十五。鴻嘉四年二月辛卯,縣泉嗇夫敞付效谷大穰里鞠長。”[2]63
Ⅱ90DXT0115{4}:180記載:“左止趙富,故效谷大穰。”{3}這些簡文記載證明大穰里隸屬于敦煌郡效谷縣,徙居敦煌的刑徒左止趙富戶籍是安置在效谷縣大穰里,但是他服刑的地點是懸泉置驛站。另外,通過簡文內容來看,懸泉置迎來送往,常年消耗大量的茭草,而懸泉置茭草的重要來源是從大穰里居民手中購得的,就是說效谷縣大穰里是懸泉置茭草的主要供應村落,可見大穰里百姓與懸泉置有著密切的經濟往來。效谷縣管轄范圍有很多沼澤地帶,以盛產茭草著稱。大穰里應當就是茭草產地,并且距懸泉置不遠,如此才能就近給懸泉置供應茭草。《漢書·食貨志下》記載:“敢私鑄鐵器鬻鹽者,左趾,沒入其器物。”顏師古注云:“,足鉗也。”[3]由此可知,趙富為效谷縣大穰里人,他是在懸泉置服役的刑徒。
懸泉漢簡中保存著很多大穰里人的戶籍信息。如Ⅰ90DXT0111{2}:71記載:“大穰里戶人上造李音,年七十四。”[2]97這里登記的是李音的爵位、年齡信息。西漢崇尚孝道,故而陸續頒布相關詔令、律令,形成了較為完備的養老制度{1}。其中就有關于七十歲以上老人養老的規定。如《漢書·武帝紀》記載:“加年七十以上孤寡帛,人二匹。”[4]懸泉漢簡Ⅰ90DXT0111{2}:20記載:“民年七十以上二百廿七人。其卌六人受米,十四人復子孫,百六十七人受杖。”[2]90可見敦煌郡對七十歲以上老人統計在冊,并分層次予以優待照顧。因此,簡文對大穰里李音的記載,很可能是西漢政府對某種類型進行優惠照顧的登記簿。至于李音名籍簿保留于懸泉置,很可能是他曾在懸泉置長期服務過,是懸泉置慰問的對象。Ⅱ90DXT0111{1}:117記載:“大□里曹安樂口一,往八歲□。”[1]142此簡也是戶籍簿,且“大□里”既收藏于懸泉置,很可能隸屬于效谷縣。張俊民統計發現懸泉漢簡記載有效谷縣45個里名,其中符合“大□”的里名只有大穰里。可見曹安樂應為大穰里人,并且這戶人家只有一口人。至于此處曹姓是胡姓還是漢姓,難以確定。Ⅱ90DXT0111{1}:188記載:“大穰里滿憙口一,在利稼~。”[1]151Ⅱ90DXT0114{2}:228記載:“大穰里李奄。”[5]92DXC:84記載:“大穰里馬建,年卅二。建子鄭,建子王。”Ⅱ90DXT0114S:121記載:“大□里□丁□□。”[5]565Ⅱ90DXT0113{1}:37記載:“大穰里不更王羌,年十五,戶人富昌。敦煌。丿。”[1]278Ⅱ90DXT0113{1}:47記載:“大穰里上造丘恭年十九,戶人歐,冥安。丿。”[1]280Ⅱ90DXT0114{3}:46記載:“大穰里趙惲年卅一。丿。”[5]110
Ⅴ92DXT1411{2}:1記載:“□□大穰里馬輔。”從懸泉置保留了大量大穰里的人員名籍來看,效谷縣大穰里百姓的經濟活動與懸泉置的關系密切。懸泉置有很多帶薪服務的人員,由于懸泉置屬于效谷縣管轄,所以這些人基本來自于效谷縣,其中就有很多來自大穰里,上述大穰里滿憙、李奄、馬建、□丁、王羌、丘恭、趙惲、馬輔等或即屬于在懸泉置服役或任職者,故而懸泉置保留著這些人的名籍。又,ⅡT0115{3}:63記載:“段柱為同縣大穰里任居正月司御,賈錢六百,期月廿日畢,古酒旁二斗,旁人呂少孫。”[6]段柱代替同縣(即效谷縣)大穰里任某在懸泉置擔任“司御”服役,替役時限以正月廿日結束,任某需要支付段柱六百傭錢。Ⅱ90DXT0111{2}:155記載:“大穰里尹頡三月舍入錢七百。”[1]203張俊民認為所謂“舍錢”是居住某人房屋應支付的住宿錢[6]97。此說應是。則簡文意為大穰里尹頡在某年三月,收到房租七百錢。懸泉置主要職責之一是迎送接待往來使團和商旅,從尹頡舍錢之事由懸泉置記錄推測,有可能當懸泉置接待人員數量過多時,會臨時向鄰近鄉里租借民房用以完成接待任務。鄰近的效谷縣大穰里在與懸泉置合作的基礎上,承擔著部分接待東西往來人員的任務{2}。
Ⅱ90DXT0114{2}:283記載:“·凡十五兩。”[5]386Ⅱ90DXT0114{2}:284記載:“廣大里掌米二兩二斗,進憙里鄭輔一兩米一斗,大穰里鄭□□一兩米一斗少。”[5]387Ⅱ90DXT0114{2}:285記載:“步廣里董曾一兩,宜王里申輔二兩,臨樂里史順一兩。”[5]387Ⅱ90DXT0114{2}:286記載:“大穰里公孫登一兩卩,益光里陽武強一兩米卩,大穰里樂年一兩米一斗卩。”[5]387Ⅱ90DXT0114{2}:287記載:“得玉里師奉一兩米一斗卩,壽親里董曾二兩米二斗□。”[5]387以上諸簡編號相連,內容接續,應屬同一帳冊。此處“兩”應通“輛”,“十五兩”應指十五輛車,而運載的貨物為米。這一帳冊體現出懸泉置與周邊村落的經濟往來,冊中出現了9個里名,其中大穰里出現3次,提供車輛總量為3輛。Ⅱ90DXT0314{2}:360記載:“大穰里張福,車三兩載麥九十石。”此簡也是大穰里人提供三輛車運輸糧食的記載,與上引諸簡應屬同類。從中似可看出懸泉置與大穰里來往相對最為頻繁。懸泉置有時本身運力不能滿足需要,就要向周邊村落租借或購買一部分運輸工具和牲畜,大穰里就是懸泉置租借和購買車輛的主要對象。此外,懸泉置還會向大穰里購買牲畜。Ⅴ92DXT1410{3}:95記載:“初元六年正月癸酉,大穰里畜賜付縣泉順。”[7]懸泉置常年迎來送往,故而每年都要損耗大量的牲畜,包括馬、牛、驢、騾、駱駝等,其中尤其是傳馬消耗較大,而牲畜補充的重要渠道之一就是自民間購買[8]。而大穰里百姓養殖的牲畜是購買的對象之一,這是一種定向的經濟往來,也可增加大穰里百姓的收入。又,Ⅱ90DXT0114{2}:218記載:“騎士大□里□□馬二匹。”[5]91Ⅴ92DXT1612{2}:28記載:“效谷騎士大穰里□湯,六石自出。”可見大穰里的百姓也會作為戍守軍隊服役,其中就包括擔任騎士者,騎士不僅需要戍守邊塞,還要護送過往的客使往來,保證他們的安全,因為職業所致他們需要配置馬匹。特別是在敦煌的節日期間,懸泉置還會派人員參加節慶活動。Ⅴ92DXT1311{3}:206A記載:“大攘里畢會。”“攘”應同“穰”。“畢會”或是人名,抑或是有類似于節慶聚會活動。如是后者,則說明大穰里有著節慶聚會活動,并且從懸泉置與大穰里的互動,也可看出大穰里與懸泉置的緊密關系。
二 大穰里的里名溯源
大穰有豐收之意。《史記·天官書》記載:“星色赤黃而沈,所居野大穰。”[9]《史記正義》云:“穰,人羊反,豐熟也。”[9]1317如此以文意推測,西漢敦煌郡效谷縣設置大穰里,蘊含著祈求豐收的美好愿景。
另外,大穰里之得名,還可能有另外一層含義,其名稱來源很可能與南陽郡穰縣有所關聯。《漢書·地理志上》記載南陽郡:“穰,莽曰農穰。”“冠軍,武帝置。故穰盧陽鄉、宛臨聚。”[10]得知西漢南陽郡下轄有穰縣,且漢武帝時期曾分穰縣與宛縣之地設置冠軍縣。而西漢南陽郡移民敦煌郡是一種常態行為。敦煌郡是西漢移民實邊所建之新郡,其中最早的移民可追溯至元狩三年(前120)。《史記集解》對此注云:
李斐曰:“南陽新野有暴利長,當武帝時遭刑,屯田燉煌界,人數于此水旁見群野馬,中有奇異者,與凡馬異,來飲此水旁。”[11]
據考,馬生渥洼水事件發生于元狩三年(前120)[12],即西漢拓地河西的第二年。這就說明西漢向敦煌派遣最早的一批移民就以南陽郡人暴利長為代表。敦煌文獻P.4640《陰處士碑》記載敦煌陰氏家族:“其先源南陽新野人也……就陰山之封秩,大漠斯平;據火候于敦煌,陽關得勢。”[13]很可能陰氏先祖是和暴利長一起來到敦煌從事屯田并留下來成為敦煌郡的居民的。懸泉漢簡中記載西漢時有很多南陽郡的百姓以各種身份遷徙敦煌。Ⅰ91DXT0309{3}:237記載:
神爵四年十一月癸未,丞相史李尊送獲神爵六年戍卒,河東、南陽、穎川、上黨、東郡、濟陰、魏郡、淮陽國詣敦煌郡、酒泉郡……以次為駕,當舍傳舍,如律令。[1]92
由此觀之,直至漢宣帝神爵四年(前58),西漢政府還定期將南陽郡的戍卒送往敦煌進行屯戍,其中不乏有變為敦煌著籍居民者。
Ⅱ90DXT0114{1}:121記載:“朔癸巳,南陽大守輔丞卒敦煌當舍傳。”[5]60此簡很可能與敦煌郡安置南陽郡所來移民有關。Ⅱ90DXT0114{4}:334記載:“戍卒南陽郡平氏淳里張延年。”[5]232
Ⅱ90DXT0115{3}:199記載:“南陽冠軍臨水里胡賢”。ⅡT0215{2}:358記載:“戍卒南陽郡杜衍政里公乘周知,年廿四,長七尺二寸,黑色。”ⅡT0215{3}:310
記載:“南陽魯陽子。”Ⅱ90DXT0314{2}:302記載:“五鳳二年四月癸未朔丁未,平望士吏安世敢言之。爰書:戍卒南陽郡山都西平里莊強友等四人,守候中部司馬丞仁、史丞德。前得毋貰賣財物敦煌吏……證財物不以實,律辨告,乃爰書:強友等皆對曰:不貰賣財物敦煌吏民所,皆相辜證,任它如爰書,敢言之。”根據以上諸簡可知,西漢時期有很多南陽郡戍卒來到敦煌郡進行屯田戍守,其中不乏有留居敦煌者。直到東漢永平七年(64)仍然有南陽郡的文學作品流傳到敦煌郡,
91DXF13C{2}:28AB記載:“大司馬吳公女,嫁為南陽大守男婦,謁歸,負期一日就分。列女傳書。”“永平七年四月廿九日□□……”這些記載都說明敦煌郡與南陽郡關系密切。西漢有大量籍貫為南陽郡的移民生活并定居于敦煌郡,因此敦煌郡效谷縣大穰里很可能就是當地政府為安置南陽郡穰縣移民所建。關于這一推測,還可通過
Ⅱ90DXT0314{2}:124記載“南陽穰邑□□□□……”得到印證。穰邑,應即穰縣。此簡表明西漢時期確有一批南陽郡穰縣的移民來到敦煌郡。又,Ⅱ90DXT0115{3}:199記載:“南陽冠軍臨水里胡賢。”冠軍縣是漢武帝時期分穰縣設置,此簡表明穰縣在分置冠軍縣后,冠軍縣也向敦煌郡派遣移民。同時冠軍縣既有部分縣域得自穰縣,該縣或許也有穰縣遺留的帶有“穰”的村落地名并且被帶到敦煌郡。因此我們推測敦煌郡效谷縣大穰里有可能就是以南陽郡穰縣移民為主所建立的,其命名也是源自穰縣。
綜上,西漢大穰里,有可能是由南陽郡穰縣移民設置的村落。ⅡT0215{3}:284記載,除了敦煌郡效谷縣管轄有大穰里外,酒泉郡乾齊縣亦管轄有大穰里:“乾齊大穰里畢□。”這似表明西漢南陽郡穰縣不僅僅移民敦煌郡,同時還向河西其他地區移民,因此在酒泉郡也有同類村落。
三 敦煌文獻所見大壤渠、大讓渠、大讓莊與大穰里的關聯
西漢敦煌郡效谷縣“大穰里”這一里名與敦煌的水渠也有關系。懸泉漢簡ⅤT1410{3}:37記載:“龍勒不審里謝根,字文卿,有田八十畝,在大裱里渠西廣漢亭部。”[14]此簡將大裱里與水渠記載一起,使我們了解到水渠和村落之間的密切關系。
西漢敦煌郡的水利工程技術和水資源分配方法也深受南陽郡影響。西漢南陽郡就以水利工程建設著稱,《漢書·循吏傳》記載召信臣為南陽太守:
躬勸耕農,出入田陌,止舍離鄉亭,希有安居時。行視郡中水泉,開通溝瀆,起水門提閼凡數十處,以廣溉灌,歲歲增加,多至三萬頃。民得其利,畜積有余。信臣為民作水均束,刻石立于田畔,以防分爭。[15]
水均束,唐顏師古注曰:“言用之有次第也。”[15]3642敦煌郡效谷縣大穰里設立和大穰渠開鑿,就是南陽郡穰縣移民將水利工程帶入敦煌的例證,由此記載得知保留于敦煌文書中的行水約束規定,很可能沿襲了西漢南陽太守召信臣制定的水均束:“承前已來,故老相傳,用為法則。”“即無古典可憑,環依當鄉古老相傳之語,遞代相承,持為節度。[16]”唐代敦煌的水渠灌溉規定是繼承唐以前當地的用水規定,而唐以前的用水規定就沿襲了西漢敦煌用水法則,南陽郡民是敦煌郡的首批遷徙者,而后不斷有移民進入敦煌進行屯田或者移民實邊者,因此西漢的敦煌郡行水則肯定受南陽郡的影響,而唐代敦煌的用水規定沿襲漢代而來,其中深受南陽郡的水均束的影響。
根據敦煌文獻記載,唐宋沙州敦煌縣有大讓渠和大讓渠莊。“讓”繁體寫作“讓”,與“穰”字形相近,故而唐代大讓渠和大讓渠莊或許就是延續漢代大穰里和大穰里渠而來。P.3560記載:
下灌親渠,大壤渠、延康渠、澗渠、多農渠,右件子渠,若千渠口已下水破了,即放灌親等子渠,亦用兩等渠水承漏,依次收用。[17]
“壤”應通“穰”。由此推知,唐代大壤渠或即由西漢大穰里得名。從這件文獻記載得知,大穰渠是敦煌郡干渠千渠流域中眾多水渠中的一個子渠。唐代敦煌的水渠名都是村落名稱,關于這一點我們在《晚唐五代敦煌村莊聚落輯考》一文中已經做過詳細研究考證[18]。因此可以肯定大穰渠就是大穰渠莊,大穰渠既是水渠名稱,也是村落名稱。另外大穰渠之“穰”,敦煌文獻寫本中往往寫作“壤”、“讓”等,指的都是大穰渠,敦煌文獻中有很多處記載,主要見于S.6298“城東五里大壤渠”。從平河口引水灌溉敦煌鄉東境,P.3396、P.4021、P.4906、
P.4907、S.4491、S.4657、S.5049、S.6298等均有記載。P.3396V《沙州諸渠諸人瓜園籍》在記載到大第一渠、小第一渠、掘渠、官渠……東八尺渠、李家渠、程家渠之后,記載到“大讓渠阿頓漢兒清瓜園……翟榮田地瓜園。”[19]“大讓”同其他水渠一樣是一個水渠名稱。P.4021《庚子年(940)某寺寺主善住領得歷》記載庚子年七月已后寺主善住領得諸渠廚田抄錄謹具如后,除記載千渠張贊奴、城北岳判官、城北郭家、多濃安像子、城南姚行者等,還記載:“于大讓張胡胡手上領得麥壹碩壹斗……于大讓索判官手上領得粟貳拾柒碩、黃麻兩碩。于手上領得麥肆碩。(押)。”[20]千渠稱之為千渠莊,城北、城南也是村落名稱,因此大讓也是村落名稱。P.4906《年代不明(10世紀)某寺諸色破用歷》記載:“粟壹斗,大讓河破沽酒看水官用。”[20]235大讓渠是敦煌比較大的一條水渠,又稱之為河,因此進行灌溉時敦煌的水官都要親臨現場進行指揮,這是招待水官的記錄。P.4907《庚寅年(930)九月十一日—辛卯年七月九日諸色斛斗支付歷》記載到北府莊之外,還記載:“大讓莊韮子麻玖斗”[20]205,渠和莊是并稱的,在這里得到了證實。S.4657《庚午年(970)二月十日沿寺破歷》記載到渠莊:“十七日粟肆斗,付大讓渠人買木買用。”[20]530S.5049《戊寅年(978)某寺諸色斛斗入破歷祘會牒殘卷》記載上頭莊、多濃、千渠等,還記載:“大讓龍法律手上領入。”“戊寅年豆兩石五斗,于大讓和尚手上領入。麥三石,大讓龍法律手上領入。”“麥一十二石,大讓莊和尚手上領入。”[20]532-533可見大讓既是一個渠名,同時也是村莊名稱。S.4491《沙州安如岳等戶口數地畝計簿》記載到趙渠、雙樹渠、千渠、孟授渠、澗渠、河北渠、張桃渠、都鄉東渠、菜田渠、第一渠、總同渠、宜秋東支、陽開渠、王家渠、夏交渠、辛渠、兩網渠、宋渠,還記載到大讓渠:“張英鸞十三口,九十一畝卌畦澗渠,卅四畝大讓渠,五畝一畦總同渠,計一頃卅畝。”[21]S.6298《沙州敦煌縣籍[開元時期]》三處記載到大壤渠的位置:“一段五畝口分,城東五里大壤渠,東道,西渠,南渠,北自田。一段拾貳畝口分,城東五里大壤渠,東道,西自田,南自田,北道……口分,城東五里大壤渠,東渠,西自田,南渠,北渠。”[22]這些敦煌文獻記載說明,唐五代宋初敦煌仍然保留有大壤渠、大讓渠、大讓莊,而且這條灌溉著大讓莊的水渠是當時比較大的一條水渠,故稱之為大讓河。而敦煌寫本“大讓”“大壤”,很可能皆源自西漢大穰里。
通過敦煌文獻記載得知,大壤渠在敦煌城東五里的地方,是敦煌主干渠——千渠的一個子渠。西漢敦煌有大穰里,唐五代宋初有大壤渠、大讓渠、大讓莊,則西漢大穰里很可能就是大讓莊的前身,至于大壤渠、大讓渠也很可能因大穰里得名。如果這一推測成立,那么就說明西漢敦煌郡建立的大穰里直至唐宋時期仍在敦煌延續,并且唐宋時期的大壤渠、大讓渠可能也是繼承自西漢時期。
四 結 語
綜上考證,西漢敦煌郡效谷縣設置大穰里,懸泉置中保留著大量大穰里的相關名籍,反映出大穰里與懸泉置之間有一種長期密切合作的關系。從大穰里為懸泉置有償提供民房、牲畜、車輛乃至人力可見,大穰里對懸泉置工作的支持,乃至對漢代絲綢之路暢通作出的貢獻。而大穰里百姓也依仗與懸泉置的合作,增加了收入。大穰里的里名蘊含著當地祈求豐收的美好愿望,還可能該里是由南陽郡穰縣移民所建立。我們推測從南陽郡穰縣遷徙出來的百姓,每到一地就組建一個以大穰為名的村落,一方面彰顯他們對原籍的文化認同,將遷徙當成一種臨時行為,一旦有機會還是要遷徙回原籍的;另一方面作為屯田吏士來說,他們基本上都是定點遷徙,就是說這個移民村落或是由屯田士兵所建立,抑或是由刑徒所建立的,其居民來源有很強的對口遷徙的地域特色,戍卒和部分刑徒,一般在服役完成之后就要返回原籍,而從他們原籍派來的官吏將他們接回原籍的同時,又將新的罪犯押送到這里,很可能是代替他們成為村落的一員。所以在河西諸郡縣的管轄范圍留下很多同名的村落,這些村落既是一種移民的標志,也是一種文化傳播的標志。
此外,西漢敦煌郡效谷縣大穰里一直影響到唐五代宋初,敦煌文獻記載敦煌東部有大壤渠,還有大讓渠、大讓莊,其名稱來源可能都是源自西漢大穰里,并且唐宋時期的大壤渠、大讓渠可能也是繼承自西漢時期。大穰里是敦煌眾多村落之一,如果西漢敦煌郡每個村落都具有大穰里的屬性和特征,就可由此推測出西漢敦煌郡村落建立源流與水渠網絡、中原移民之間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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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上海古籍出版社,等. 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第25冊[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315.
[18]鄭炳林. 晚唐五代敦煌村莊聚落輯考[C]//2000年敦煌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文集:紀念敦煌藏經洞發現暨敦煌學百年(歷史文化上). 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02:122-162.
[19]唐耕耦,陸宏基. 敦煌社會經濟文獻真跡釋錄:第2輯[M]. 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1990:461.
[20]唐耕耦,陸宏基. 敦煌社會經濟文獻真跡釋錄:第3輯[M]. 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1990:130.
[21]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等. 英藏敦煌文獻(漢文佛經以外部分):第6卷[M]. 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113.
[22]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等. 英藏敦煌文獻(漢文佛經以外部分):第10卷[M]. 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