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之下：一眼藏萬緒

[摘要]熱奈特將視角類型分為“非聚焦型、內聚焦型、外聚焦型”三大類，但《弗朗西斯·麥康伯短暫的幸福生活》絕非能夠簡單地歸為其中任何一類，而是三種類型交織。在描寫威爾遜的部分，作者采取了“內聚焦”的敘述方法，這雖然揭露了威爾遜大量的心理活動，但海明威并不追求全面揭露，他選擇將威爾遜的心思深藏在那雙冷酷的藍眼睛中。海明威不厭其煩地引導讀者注意威爾遜的眼睛，透過威爾遜之眼，達到了“一筆多面”的藝術效果。

[關鍵詞]威爾遜" "視角承擔者" "一筆多面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9-0028-04

一、威爾遜：視覺主要承擔者及其合理性

“所謂視角的承擔者即作品中感知焦點的位置，換句話說由誰感知?！盵1]在《弗朗西斯·麥康伯短暫的幸福生活》一文中，麥康伯和妻子的個性特征以及心理感受幾乎是通過對話的方式傳達出來的，但海明威并未將感知的焦點定位在這二者身上。相反，文中大量展露的是威爾遜的心理活動，整篇作品的視角主要承擔者無疑是威爾遜。

1.“局外者”觀察視角

威爾遜作為一名職業陪獵手，在獵場上，他眼睛敏銳，能夠迅速捕捉有關狩獵的信息；在人際場上，他老練且圓滑，能洞察場中的細微變化，對他來說，處理雇主與雇員之間關系想必早已得心應手。威爾遜那雙機關槍似的藍眼睛，將獵場上發生的一切都不動聲色地盡收眼底，表面看似波瀾不驚，實則暗潮涌動，并且從始至終都在調整著自己的應對策略，好讓自己處于一個舒適的話語權力位置。“這使他對整個事態最后演變為悲劇的觀察顯得非常獨到，他豐富的生活經驗總是讓他洞察一切，能夠預先看到事態的走向；他的觀察本身豐富了小說的意蘊性表達?！盵2]可以說，威爾遜從始至終對這場悲劇的發生都洞若觀火。

2.“一筆多面”的藝術效果

選擇揭露威爾遜的心理活動可以起到“一筆多面”的效果?！叭宋镄愿竦陌l展或者揭示，是和小說的視角選擇有著密切的關系的?！盵3]其一，正如《理發》一文，讀者可以通過理發師對別人的評價來建構對理發師的評價一樣，威爾遜通過自己的觀察對麥康伯夫婦二人進行評價的同時，讀者也在對他進行評價的建構。其二，他作為一個“闖入者”，利用他的視角去觀察麥康伯夫婦二人的關系再合適不過了。夫妻二人結婚已經十一年了，早已對雙方失去了觀察耐心與觀察興趣，若再從彼此的視角出發去復現對方，恐怕會失真，干擾讀者的判斷。讀者也就可以借威爾遜之眼，將這對美國夫妻的“幸福生活”洞察一二。

3.權力博弈的制衡者

威爾遜作為一個“硬漢”獵手形象出現在夫妻二人的生活中，是引起夫妻二人話語權力博弈的最佳刺激物。對麥康伯來說，威爾遜始終是一個“威脅”，嚴重挫敗了自己作為一個男子漢的尊嚴。對瑪格麗特來說，威爾遜是用來羞辱、刺激、嘲諷、打壓丈夫的工具。只有這么一個外來刺激物的存在，才能更好地理解麥康伯的生活到底幸福在哪里，又能夠解釋為何這么短暫。這三個人之間兩兩互成一組，強化了人際關系之間的張力，麥康伯與威爾遜、麥康伯與瑪格麗特、瑪格麗特與威爾遜，這三對關系構成了一種強有力的博弈網。

二、威爾遜的眼：運籌帷幄之利器

海明威一貫奉行“冰山創作”理論，用極簡的筆觸，表極深的意蘊。小說中，海明威在刻畫威爾遜時，不著任何修飾詞，反復提及他那雙藍眼睛，暗示讀者這其中藏著值得深挖的意蘊。

1.獵獅歸來：審時度勢、調整策略

威爾遜扭過頭來看她，臉上不再有笑意；而她此刻倒沖著他笑了。[4]

三人正在為成功獵獅而舉杯“慶?！?，但對麥康伯來說，卻是一個終身都難以磨滅的污點——他的懦夫形象已經暴露無遺。這樣的情形（雇主受辱）對威爾遜來說也許并不陌生，但他仍舊需要觀察這對美國夫妻的反應，并為后期圍獵行動作出相應準備，好順利完成此次圍獵。在深入了解二人的性格之前，威爾遜不得不用職業陪獵手的態度對待他們。表現之一，是他不得不在麥康伯面前夸贊所獵的獅子到底有多棒，以此轉移麥康伯的注意力。但實際效果似乎是不斷地在提醒麥康伯這頭獅子的來歷。表現之二，他兩次都沖瑪格麗特報以禮貌的微笑，但并未得到回應，他也就“不再有笑意了”，并且在后續對話中他采取了稍顯冷漠的態度回應著瑪格麗特的“調戲”，拉大自己和瑪格麗特的心理距離，以便自己能夠更冷靜客觀地觀察這個女人。

威爾遜則看著（noted）他水手式的平頭、秀美的眼睛和微微躲閃的目光，端正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和漂亮的下巴。[4]

孫紹振先生認為：“理想的作者，是以理想的讀者的眼光來決定自己應該怎么寫、不應該怎么寫，而理想的讀者則是把自己當作作者，設想其為什么這樣寫而不那樣寫?！盵5]回到英文原版中進行對照，發現同樣是“看著”，海明威并沒有使用“look at”或者“notice”等含義相近的詞，而是用了“note”一詞。這就需要讀者思考：慣用重復手法、追求簡潔效果的海明威在這里為何選擇了這個詞？很明顯，前者使用范圍更廣，它們可以代表人體的不同感覺器官對外界信息作出的生理反應，但更多指的是一種無意的、意外的、偶然的、被動的注意或留意；而后者的使用范圍更窄，它更多地傾向于主觀認知方面有意識的、主動的注意與留意，可以更精準地表達此時威爾遜的想法。

威爾遜都打定主意要和麥康伯鬧翻了，并且認為鬧翻后自己和這個雇主相處起來只會更輕松。但這個看上去乳臭未干的美國人麥康伯，在得知自己惹怒威爾遜之后，卻首先道歉了，而且是兩次，這反倒讓威爾遜沒了和對方鬧掰的理由。這是有關麥康伯外貌描寫的第二處，并且是從威爾遜的眼里投射出來的。這是威爾遜在打量、評價，其眼神更有穿透性：他敢于正視那張臉，并且毫無遮攔地從上到下將麥康伯審視了一遍，這完全是主動地、赤裸地對麥康伯的注視。

為何說威爾遜更主動、更赤裸呢？因為在這場對話中，除了通過言語交流來展示二人的性格差異外，還有各自的眼神：柔和與凌厲，躲閃與直逼。威爾遜不僅知道自己在這場獵獅活動中遠遠占據著話語權的上風，而且還大膽使用了控制局面的權力，這從敘述開篇處就可得知：身為雇主的麥康伯在提出喝飲料的選擇范圍時，威爾遜直接無視了他的建議，反而直截了當地提出要求。這完全違反了人際交流中的尊重原則。況且身為雇員的他，應該盡力縮小自身和雇主之間的分歧，給雇主最起碼的面子以示尊重，但他沒有。所以，海明威用了“note”一詞，將威爾遜帶著主動、大膽、赤裸的眼神和心思用這種暗示的藝術手法表現了出來。

更為巧妙的是，海明威用“note”一詞將膽怯、懦弱、漂亮但又有點善良的麥康伯的面貌也刻畫出來。海明威在描寫人物肖像時，很少采用正面描寫的手法，而是“從他人之眼”映射出來，這樣處理起到了“一筆多面”的效果。在這篇小說中，瑪格麗特和麥康伯的肖像都是通過威爾遜之眼折射出來的，不僅可以展現二人的個性特征，同時也將威爾遜的心理活動展露出來?！斑@種不正面刻畫人物肖像，而通過他人視角描寫肖像的手法，的確顯得別出心裁，給人鏡子反射的奇妙感覺?！盵6]不得不說，海明威選擇威爾遜這一感知焦點是多么的巧妙啊。

2.圍獵之時：洞若觀火、了然于胸

美國學者哈里·列文認為海明威的寫作特點之一是“重復遣詞法”，即“將具體的片段普遍化”，同時雷蒙·S.尼爾森認為“他尤其偏愛那些僅暗示態度而非傳達準確含義的詞”[7]。這兩種藝術手法在小說中融合得天衣無縫。如“appraisingly”這個詞，被海明威重復地運用到了完全相同的片段里，兩句話的結構、措辭并無差別，整句話也無任何語氣詞、虛詞等對感知人物心理有輔助作用的成分。但仔細辨別一下，就能揣摩出“appraisingly”這個詞在不同的語境里暗示著威爾遜對麥康伯不同的態度。

a.獵獅時：威爾遜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Wilson looked at him appraisingly.

b.獵野牛時：威爾遜贊賞地看著他。

Wilson looked at him appraisingly.

在圍獵獅子的過程中，因為麥康伯的種種懦弱表現，他的座位從汽車前座被轉移到了后座，這也就意味著局面控制權已經被威爾遜不可撼動地掌握了。表現之一就是麥康伯話語權力的喪失：當麥康伯要求妻子待在原地時，妻子并沒有順從他的安排，反倒在他搬出了威爾遜之后，瑪格麗特才心悅誠服地選擇留在營地。這時，受傷的獅子藏在草叢中，伺機報復。麥康伯的所有提問都指向一個目的：逃離這暗藏危險的圍獵。也正是在“我們怎么辦？”“不能放火燒草嗎？”“那派趕野獸的人去不行嗎？”等一系列提問中，麥康伯甚至想要“到此為止”，這才讓威爾遜從緊張的追蹤獵物過程中抽出身來看著麥康伯，且用了“appraisingly”這一副詞。不難揣測出，威爾遜此時在心里對麥康伯做了怎樣一番評價：這自私的膽小鬼！反諷意味十足！

而到了圍獵野牛時，麥康伯從眼前的成果獲得了勇氣，加之受辱之后想要扳回一局的決心，麥康伯一改之前的退縮逃避之態，一味地催促威爾遜開展下一步圍獵動作?！霸蹅儸F在就進去找它行嗎？”“你覺得咱們給它的時間夠了嗎？”這急不可耐、勇氣十足的麥康伯與之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讓威爾遜也不得不在心里對他重新評價了一番，不難看出，此刻威爾遜的贊賞是正面的、積極的。

3.偷情事發：審時度勢、推波助瀾

他那雙不動聲色的、冷漠的眼睛打量著他們倆。[4]

威爾遜的如意算盤落空了，他高估了瑪格麗特的道德底線。兩人一夜情后，他以為瑪格麗特會礙于道德尊嚴而選擇在丈夫面前守口如瓶，沒想到她卻絲毫不加以掩飾。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讓威爾遜有點措手不及了，但他只能按兵不動，暗中觀察事情發展趨勢。

從接下來的對話中可以得知，火藥味十足的麥康伯已經開始從言語上對這段偷情進行反擊了。原本作為丈夫的他，有權要求妻子待在營地，但麥康伯卻“提議”讓妻子與威爾遜單獨留在營地，這其中的怒諷不言而喻。擁有獵手般敏銳洞察力的威爾遜自然不會忽略。

威爾遜望著他們兩人，心里暗想，要是一個下流胚娶了一個賤女人，會生出個什么樣的孩子？[4]

果不其然，他們很快遇到了三頭野牛，正當麥康伯舉起槍支打算在車里向獵物開火時，威爾遜果斷地喝止了他的行為。但在后續圍獵逃走的兩頭野牛時，為了盡快實現讓自己早點脫身的策略，威爾遜不惜冒著被吊銷執照的風險帶著麥康伯開車圍獵野牛，并且順利結束了這次狩獵。但正如瑪格麗特所說的那樣，這樣做太不人道了。雖然瑪格麗特并不是真的出于人道主義角度對此進行批判，但這一行為也確實是威爾遜職業生涯中的一個污點和痛點。而麥康伯對此是如何反應的呢？麥康伯轉身一變，成為瑪格麗特的幫腔了：“現在，你可有把柄被她抓住了！”

看著這一唱一和的夫妻倆，威爾遜內心有何感想是顯而易見的。他用了極端惡劣的詞語在心里咒罵：一個下流胚、一個賤女人。他心中已有了另外的盤算，于是表面上不動聲色，實際上開始處處留意夫妻二人的變化：麥康伯自信心極度膨脹的同時，瑪格麗特的恐懼正在逐漸加深。威爾遜深知瑪格麗特恐懼的根源，所以他有了以下言語和行為表現：首先，威爾遜一改之前拒絕瑪格麗特想要一同前去的態度，而是答應了她。既然瑪格麗特對這次獵野牛行動滿懷期待，那就索性滿足她想要再次看到丈夫出丑的心理，促使她一同前往。其次，面對興奮不止的麥康伯，威爾遜選擇壓彈簧式的方法，一再將麥康伯的高昂情緒積攢到極致，好讓他在最后時刻爆發出來。最后，于有意無意中替瑪格麗特近距離觀察這場狩獵創造了條件，一是距離，選擇將車停靠在灌木叢旁。二是工具，提議將那把來復槍留在車上，讓瑪格麗特看著。萬事俱備，就看瑪格麗特是否會行動罷了。

4.圍獵結束：勝利者姿態

威爾遜站起身來，看著倒在他身邊的野牛。

威爾遜看著她，藍色的眼睛里看不出悲喜。[4]

麥康伯幸福的生活就這樣短暫的終止了，但聲嘶力竭的瑪格麗特和無比冷靜的威爾遜還在“對峙”，此處“情感的錯位幅度”達到了驚人的地步：一跪一站，一嚎一靜。對于麥康伯的死因，學界各執一詞。誤殺，還是謀殺，暫無定論。但可以肯定的是，威爾遜并不在乎麥康伯的生命狀況和死亡原因。這簡直是一個冷漠到可怕的人。

首先，面對突發情況，他毫不驚訝，第一時間并非去檢查麥康伯是否還有救治的機會，而是關心那只來復槍在哪里，這可不是雇員在面對雇主遭遇不幸時應有的處理態度?；蛟S，從他對瑪格麗特的一系列反常行為來看，他似乎早就猜到了這樣的結局。

其次，威爾遜只關注自己的戰利品。公牛尸體旁邊，麥康伯的鮮血滲進了干燥、松軟的土里。而他卻滿足于所獵公牛的體積之大。只有他是冷靜的，所以二者之間的對話內容主要由威爾遜發出。那雙凌厲的眼睛始終波瀾不驚，但從對話中來看，其心思早已“千回百轉”：一開始，威爾遜的處理方式是“去把阿卜杜拉叫來，讓他親眼看看現場，以后好作證”。作證，是要為瑪格麗特開脫。因為海明威用的是“accident（事故、意外，強調偶然）”一詞，為瑪格麗特的行為定了性，也即表示威爾遜是站在瑪格麗特這邊的，他一直向她承諾：“別擔心！你什么事兒也不會有。”但是，威爾遜得到的回應只有瑪格麗特一連六次的“別說了！”

這時，“威爾遜看著她，藍色的眼睛里看不出悲喜”。很明顯，他不高興了。威爾遜身上有兩種鮮明無比的色彩，一是紅色的臉蛋，二是藍色的眼睛?！霸谶@個短篇小說中他多次就‘紅色’這個詞玩弄文字游戲，運用這個詞各種不同的象征和聯想含義來凸顯麥康伯的窘迫、懦弱以及瑪格麗特對這個獵人短暫的迷戀?！盵7]紅色，是威爾遜外在威猛有力的象征；藍色，則是他內在沉穩有謀的象征。海明威用這兩種顏色讓威爾遜擁有了掌控局面的實力。每次威爾遜用那雙冷酷的眼睛盯著看時，都預示著他要開始轉變局面了，這次也不例外：瑪格麗特一次次的“別說了”顯然耗盡了威爾遜的耐心，他明確表明自己已經“送佛送到西”了，并且用“我本來已經開始喜歡你丈夫了”暗示自己隨時會站在麥康伯那邊，將她的行為定義為謀殺，以此作為對瑪格麗特無視自己的懲罰。很顯然，瑪格麗特聽懂了威爾遜的暗示，當即柔和了語氣：“求你別說了”“求求你，求求你別再說了?！币贿B三個“懇求”，才讓威爾遜舒服地閉上嘴。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三、結語

海明威一向奉行的是“冰山”創作理論，他只是客觀地將人物動作與對話呈現出來，不論是動詞的選用還是人物的刻畫，他都挑剔地能夠只用某一個詞、某一個部位就將人物形象勾勒出來。而一個獵手，除了配備一把好槍以外，還必須要有一雙敏銳的眼睛。海明威即抓住這一點，反復暗示讀者要注意這不加任何評論性詞語去修飾的眼睛，從而深挖其情緒變化。

參考文獻

[1] 胡亞敏.敘事學[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2] 李麗紅.威爾遜：悲劇的參與者及推動者——《弗朗西斯·麥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中的白人獵手[J].安順學院學報，2019，21（5）.

[3] 布魯克斯，沃倫.小說鑒賞[M].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2.

[4] 海明威.海明威短篇小說集[M].吉林：北方婦女兒童出版社，2011.

[5] 孫紹振，孫彥君.文學文本解讀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

[6] 張媛.論《弗朗西斯·麥康伯短暫的幸福生活》的敘述與描寫[J].南京郵電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16（4）.

[7] 楊仁敬.海明威研究文集[M].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

作者簡介：冉利，重慶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