謫仙杯中的苦與樂

[摘要] 李白的飲酒詩是其詩歌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李白的思想和志向，包含的內容和意象在不同時期又各不相同，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本文將李白的個人經歷與時代背景結合，分析李白飲酒詩的思想內容和風格，探究其文學價值。

[關鍵詞]李白" "飲酒詩" "內容" "風格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9-0121-04

一、李白飲酒詩的內容

李白是中國唐代最著名的詩人之一，據唐李陽冰①、《新唐書》及近代學者考證，公元701長安元年太白生于蜀中，近代學者經過研究，大多認同其出生在中亞碎葉城。公元762年，李白逝世，對于李白逝世，有兩種說法，一曰患病，作《臨終歌》而卒；又一說泛舟彩石磯，因喝醉溺亡。李白的詩歌以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為主，具有豪放奔放、意境深遠的特點。中國古來稱一道之大成者，以圣為最，然而凡事總有例外，有幾個領域就在圣上還要加一個仙，李白便是詩中之仙，被后人譽為“詩仙”。其家世不詳，已無史實可考，但從李白早年游山玩水的經歷來看，其家世還算富足，所以有一種說法是李白出自蜀中富商之家。李白一生愛酒好酒，常常借酒作詩。他的飲酒詩內容可以分為兩個方面：一是借酒助興，寫盡人生得意；二是借酒消愁，道出人生失意。

1.飲酒詩之樂

李白是愛酒之人，更是一個“泡在酒池”里的詩人。李白年輕的時候，可以形容為“倒行逆施”，別人青年時期，如“詩圣”杜甫“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望岳》），皆是有著一腔報國之氣，睥睨天下，胸有大志。而李白卻不同，青年時期的李白，縱情于山水之間，對于治國平天下之類的大事，并無其中年時期那么深的執念，只想著仗劍走天涯。這個時期李白的飲酒詩，更多的是李白之樂和少年意氣。盛唐的繁華與包容成就了李白，而李白也給盛唐綴上了一顆最為璀璨的明珠。

傳聞李白曾“遍干諸侯”，雖處處碰壁，但其并未心灰意冷，終于有一天收到任命通知。“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秋正肥。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嬉笑牽人衣。”（《金陵別兒童入京》）[1]李白剛游山玩水回來，正是秋風時節，萬物豐收，白酒新熟，對于愛酒的李白來說，已是大樂，而此時又得到唐玄宗召他入京的詔書，真是人生極樂，雙喜臨門。此時的李白已經42歲，其于而立之年四處干謁，卻無一回應，匆匆十余載，今終得賞識，他以為自己的機會到了，可以一展抱負，“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仙人”放肆地對天大笑，更有一種“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意境。這一時期的飲酒詩充分展現了李白濟世救民的抱負，壯志得酬的喜悅和豪爽之真性情。

2.飲酒詩之苦

皇帝召李白，并不是讓他來大展政治拳腳，更像是將其作為展現皇家高雅情趣的標志。李白對政治的見解，對國家的熱忱，并不是此時的大唐需要的。盛唐不需要“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塞下曲六首》）的沙場指揮，要的只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清平調》）的浪漫詩人。李白的劍和唐劍如此相似，劍飾裝飾繁復，而鋒利卻不如普普通通的樸刀，更不用提殺傷力和實用性了。李白的詩，李白的劍術，李白的抱負，只不過是給大唐更添一份浪漫色彩罷了。謫仙此時已然不惑之年，雖報國無門，卻也不改凌云之志。飽受排擠的李白舉目無親，陪伴他的，除了月光，還有“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下獨酌》其一）。詩人用豐富的想象，描繪出從孤獨到不孤獨，再由不孤獨到孤獨的悲涼心境。官場失意的李白，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只能在長安的高樓上，與月相交，孤獨的苦酒，月下的清冷，狂歡后的寂寥，更像是痛苦的詩人短暫的宣泄。不得志的李白，以詩歌向世人訴出自己內心的抑郁和對黑暗現實的不滿。

李白愛喝酒，也愛和別人喝酒，更愿意勸別人喝酒。天寶十一年時，與朋友元丹丘、岑勛等人在嵩山南麓穎陽山擺宴設酒，喝到盡興之時，元丹丘和岑勛酒力不勝，被稱為“酒仙人”的李白當然受不了這種掃興，于是揮毫寫下《將進酒》：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2]

這首千古名篇，盡展李白詩風，大開大合，反復夸張，波瀾壯闊。李白以時間、空間相結合的手法，表達了時間一去不復返的真理，在失意之間又重拾人生理想，幾杯酒就消解了憂愁。他做到了孔子提出的“樂而忘憂”，整個唐朝，就算是放眼整個中國歷史，又有多少人能做到他這樣真正的無憂無慮呢？此時的李白縱酒高歌，縱使官場失意，報國無門，亦不能使仙人憂慮。李白的飲酒詩，不是借酒消愁，更像是在酒醉之時，真正達到了仙人的境界，他喝酒，更像是一種返璞歸真，在醉酒的虛幻世界里，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被貶下來的“天宮”。李白不是輕易就能被打倒的，就算是失意，縱酒之后也有“直掛云帆濟滄海”（《行路難》）的豪言壯志。這時候的飲酒詩，大多從之前隱居時期的樂酒，變成了因官場失意，出仕無望的消愁苦酒。

“賜金放還”之后的李白，在宣州與好友登謝朓樓，設宴送行。李白登樓，名為送別，卻是倚樓而立，略置薄酒，訴說自己受讒臣奸佞陷害而被迫流離的憂愁。“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開篇不寫樓，只寫憂，而詩仙的高明之處在下句又順滑地接出，“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上一句還在抒發憂思，下一句卻又豁然開朗，那些憂思仿佛都被萬里長風吹了個干凈。謫仙人雖長期處于黑暗的污濁之中，卻仍然心向遠方。理想和現實的矛盾使詩人痛苦憂愁，但李白仍然有著鵬飛萬里的志向，酣暢一番后，豪情由內而外生發。但理想終歸是理想，詩人在豪情一番，醉酒神游萬里之后，回歸現實，仍然是那無力改變的黑暗社會。真正心痛的，不是一個國家的領土多小，經濟多貧瘠，而是曾經強大的國家一步步走向衰落卻無計可施。此時的盛唐正在走下坡路，而李白將唐王朝的弊病看在眼里，卻心有余而力不足，“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詩人此刻大徹大悟，杯中的苦酒飲盡也只能是愁上加愁，這人生的不如意十有八九，沉浸于醉生夢死之中無異于火上澆油。這首詩里，李白產生了消極避世的思想，也是詩人第一次向凡俗低頭，詩歌一改之前的豪放不羈，睥睨天下，沒有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夢游天姥吟留別》）的狂傲，杯杯苦酒，釀出盛唐由盛轉衰的哀傷，飲出一個時代的悲苦，也成就了一個縱然身處泥濘，仍然保持著昂揚斗志的謫仙人。

二、李白飲酒詩的風格

1.浪漫主義

李白是優秀的浪漫主義詩人，盛唐培養了李白謳歌理想，弘揚自我的浪漫主義風格，然而，當李白準備在政治上大展一番拳腳的時候，遇到的卻偏偏是失去理想色彩的唐王朝和日趨衰敗的社會現實。詩歌是時代的產物，唐王朝前期經濟空前繁榮，優渥的經濟環境和各種文明互相碰撞出的火花，鑄就了李白豪放浪漫的風格[3]。“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月下獨酌》其二），三杯酒便領會了人生的大道，倘若喝上一斗便與自然合一，李白以夸張的手法表達了飲酒之歡愉。“青天明月未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把酒問月》），李白舉杯問天，把明月的意象比作自己的志向和理想，而不可得的明月正寓意著李白那屢屢碰壁的政治仕途。詩仙賦予明月以人的情感，把月亮當成自己的酒友，舉酒問天的浪漫，也只有李白才寫得出來。

李白的豪放情懷也是鑄就其浪漫主義詩風的一個重要原因，狂放不羈的個性給詩歌注入奔流洶涌的氣勢和力量，加之李白喜用巨大的數字和體積巨大的意象，形成了詩人蕩氣回腸的創作風格，給人一種豪放夸張的雄壯之感。李白的詩風捉摸不定，往往前一句還是皎潔溫婉的意象，緊接著就換成大氣磅礴的意象，上一句說愁，下一句卻又極盡歡愉。在《將進酒》開篇，上一句還在感嘆時間流逝太快，給人一種愁苦的感覺，而下一句又極具歡顏，縱酒高歌，這種寫作方式令其詩歌充盈著極強的生命力和強大的藝術力量，情感宣泄如同火山爆發，洪水倒灌，力量一瀉而出，倏忽間迸發千里。李白在憂愁轉換之間得心應手，憂中有樂，將矛盾復雜的情感思想融為一體，在藝術上達到了完美的境界，將人生的失意寫得斗志昂揚。放眼古今，能夠如此浪漫的，也只有李白一人而已。

李白飲酒詩中的浪漫主義情懷，與他返璞歸真的語言也有直接關系。詩仙的詩歌雖蕩氣回腸，藝術成就極高，其語言卻通俗易懂，如同白話，讓人一眼望去，便知其意，又好似天生的璞玉，不需任何雕琢，多一分違和，少一分又不盡意。“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襄陽歌》），此句就算是翻譯成現代白話文[3]，也加不了幾個字，哪怕孩童也能一眼便知其意。“襄陽小兒齊拍手，攔街爭唱《白銅鞮》。旁人借問笑何事，笑殺山翁醉似泥”（《襄陽歌》），此句以通俗的語言描繪了一幅仙人醉酒，孩童歡笑的圖畫，極為生動，且富有強烈的戲劇色彩。“襄王云雨今安在？江水東流猿夜聲”（《襄陽歌》），結尾處，詩人再次發問，即使尊貴的楚襄王，亦早已不知現在何處，不及與好友縱酒放歌更有樂趣。然而，雖然縱酒瀟灑，水流聲和猿啼聲也使得詩人感到凄涼。整首詩，語言樸素卻飽含豐富的意蘊，有很多思想情感潛藏其中，不刻意咬文嚼字，通俗易懂，且情真意濃。由此可見，李白的天賦已然高到只是隨口一吟，也是普通人究其一生也達不到的境界。

2.俠義風格

李白的一生極富傳奇色彩。其一介書生，卻腰佩三尺青鋒，好游俠；仕途屢屢碰壁，卻又自比管仲晏殊，好理政。李白有很強的英雄主義情結，他“少任俠”，據他自己說他曾“手刃數人”。李白年輕的時候，縱馬江湖，遇到一二同道，必然要去酒肆痛飲一番，“擊筑飲美酒，劍歌易水湄”（《少年行》其一）[4]。李白從小受俠義之士影響，崇尚游俠精神，用大量詩文贊揚魯仲連、荊軻等歷史上杰出的俠士。李白的飲酒詩和俠義風格結合，自然便有了“酒入豪腸”的俠義。李白游俠風格的飲酒詩是歌頌游俠重情重義、一諾千金、保家衛國的英雄贊歌，不像其他飲酒詩有憂有樂、樂中帶憂、憂中又含樂。充滿俠義精神的詩作中，樂便是真樂，語言樸素，卻透出沖天豪氣。謫仙人的游俠，從年少的爭強斗狠，到晚年的保家衛國，俠客精神和美酒一樣，貫穿李白的一生。與其說李白身具俠義精神，不如說李白一生都有沖天的豪氣，不因現實的挫敗而郁郁寡歡，無疾而終，縱然深埋塵土，也不改凌云之志，始終堅信自己終有一天會大放光彩，照耀那個黑暗不堪的衰落唐王朝。雖然李白并未在政治上有所建樹，但縱然李白身死之時，恐怕也仍然相信自己能夠改變這污濁不堪的世界。

“安史之亂”爆發后，馬上“知天命”的李白，毅然投身軍旅，開啟了他的軍旅生活，這也是對當年那個執劍少年的回應——自己從來沒有忘記當初的那份初心。李白渴望建功立業，國難當頭，正是他報效國家的好機會，危機往往也意味著機遇，李白想抓住這個機遇，所以他的游俠行為就不僅僅是簡單的個人行為，更體現著他的家國情懷。

三、李白飲酒詩的文學價值

李白被賀知章稱為“謫仙人”，詩圣杜甫更是贊他“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李白的飲酒詩在浪漫主義詩歌史上有著極高的地位，他繼承了莊子、屈原的浪漫主義，豐富了浪漫主義詩歌的風格和表現方式，并且創造性地把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結合，既書寫自己的理想和抱負，又突出自我境遇，反映出理想和現實的矛盾。李白的飲酒詩也反映了唐朝由盛轉衰的歷史，是時代的贊歌，也是時代的悲歌。其飲酒詩想象極其豐富，極盡夸張渲染，用詞用字大膽，將巨大的數字置于詩作中，為后來的豪放派樹立了典范。其詩歌體裁涵蓋古風、樂府和近體詩，他擅長七言絕句和五言絕句，較少寫近體詩。李白的詩歌“薄聲律”，不是因為詩人不懂音律，而是音律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詩歌的內容，李白不允許自己被束縛，所以他的詩歌也創造性地打破了各種聲律的局限，無拘無束，豪放不羈，對近體詩的發展作出了貢獻。李白亦長于寫景，其一生遍覽名山大川，大唐的風景盡收眼底，在飲酒作樂、縱情山水之時，不忘揮毫于各地風景名勝。李白是天生的詩人，他打破了詩歌內容的局限性，一首詩能寫出多種內容和情感，把自己的志向、憂郁苦悶、歡愉和名山大川之美景融在一起，卻又沒有絲毫的違和感，對后世的詩歌創作產生了重要影響。

李白的詩歌風格，就是盛唐的風格。唐代萬國來朝，兼濟天下，李白的詩歌和唐朝一樣，無所不包，他批判過“腐儒”，嘲笑過孔丘，但他對儒家的主要學說又持贊賞態度，“兼濟”儒家的思想；他的思想傾向于法家，但是對法家卻無贊美之詞；他歌頌過秦始皇，但同時批判他奴役百姓、迷信神仙。與其說李白的詩歌充滿矛盾，不如說他能辯證地看待事物，取其可取之物，去其當去之毒。李白的詩歌代表著我國詩歌最高的藝術成就，其飲酒詩里的多種內容、多重意象、家國情懷不僅是唐朝的明珠，更是現當代的無價之瑰寶。

注釋

① 據李陽冰《草堂集序》（引自《李太白集杜工部集》，岳麓書社1987年版）所言，李白生于唐代神龍年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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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士鈺，遼寧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