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法國中尉的女人》是英國當代文壇著名作家約翰·福爾斯的扛鼎之作,這部作品蘊含著福爾斯所倡導的存在主義自由觀,展示了人類在困境中的自我實現與自由選擇。薩拉作為小說的核心人物,生活于英國維多利亞時期,但她的思想卻展現出后現代女性的特質。本文運用薩特的存在主義理論,論述薩拉在虛偽與壓抑的社會環境中追求自由選擇,在身份建構的過程中尋找并實現自我價值,同時挖掘福爾斯思想在薩拉這位維多利亞時代新女性身上的體現,以期更為具體地探討薩拉人物形象的深層價值。
[關鍵詞]《法國中尉的女人》" "自由" "身份建構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9-0024-04
一、薩拉的自由選擇之路
自由是人的本質屬性,人的一切行動都是自由選擇的結果。存在主義大師薩特在《存在與虛無》中將存在分為兩種基本的形式,即“自在的存在”和“自為的存在”,人通過自由選擇和積極行動來確立自我的存在,獲得人的意義[1]。福爾斯筆下的薩拉形象滲透著存在主義自由觀念,她時刻籠罩在一種孤獨神秘的氛圍之中,游離于社會環境之外,洞察社會和人心的虛偽。薩拉在女性壓抑的困境中不斷探索自由,并在福爾斯設定的第三個結局中,拒絕查爾斯的求婚,選擇維護獨立自由的身份,最終達到自我實現。
1.個體的孤獨與神秘
福爾斯在《一部未完稿小說的筆記》中提及了塑造薩拉這一角色的靈感來源:1966年秋天的一個早晨,他在半睡半醒間,腦海中浮現出一個面朝大海的女人的隱隱約約的背影,孤單地佇立在空曠的碼頭上。小說故事開篇便以哈代的《謎》為引:“那人站在臨海的防波堤外側……全身上下著黑裝,風吹處,衣服飄動,但是人卻紋絲不動,面向大海凝視著什么,很像是溺水者的一座活紀念碑,一個神話中的人物?!盵2]薩拉的人物基調就是孤獨與神秘,她沉默寡言,經常去偏僻的地方散步。在以歐內斯蒂娜為代表的傳統保守思想者眼中,薩拉是不潔的、可恥的。在波爾坦尼太太眼中,薩拉是狡猾邪惡的人。而牧師同情薩拉這位處境悲慘的女人,格羅根醫生認為薩拉是一位抑郁癥患者。在他人眼中的薩拉是多元且復雜的,加之薩拉自身話語的缺失,她就像一個謎團。薩拉似乎正如醫生所說是一位精神病患者,但一切又好似只是她刻意的偽裝,她與查爾斯的關系似乎是引誘陷害又似乎是本真愛情,直到薩拉最后的失蹤,福爾斯有意安排的三種結局都加深了她個體的神秘性。存在主義哲學常將“孤獨個體”作為研究對象,薩拉形象正體現了這種具有獨立人格的個體存在,同時這種孤獨也為這位與時代格格不入的女性披上了神秘的面紗。
2.生存困境中的求索
薩拉出身于社會底層,父親出于自身的名門情結堅持讓薩拉接受教育,期望她離開自己原本的階級。但薩拉所接受的教育不過是一所三流女子書院,她得到了所謂淑女的虛名,卻被迫成為維多利亞時代等級社會的受害者。“在她已經離開的那個階層中的男青年眼里,她變得過于挑剔不可娶,而她渴望進入的那個階級的青年男子則認為她仍然過于平庸。”[2]薩拉被隔離于兩個社會階層之外,父親去世后她身無分文,只能選擇成為家庭教師維持生計。然而,塔爾伯特一家幸福的家庭氛圍對薩拉來說只是另一種痛苦。法國中尉的出現讓她以為看到了向往的幸福生活,卻也讓她背負上“法國中尉的女人”的罵名。丟失工作、受人冷眼的薩拉在牧師的推薦下成為波爾坦尼太太的秘書。波爾坦尼太太是維多利亞時期上層階級虛偽道德的代表,薩拉處于她的嚴苛監視和對自由的壓制中,但薩拉勇敢地追求自己理想的愛情,用自身的睿智、獨立的品格和不幸的遭遇贏得了查爾斯的同情與愛護。薩拉的一生都處于維多利亞時代對于女性的壓制之中,但她在生存困境的阻礙下并沒有放棄對自由的追尋,時刻堅定地選擇維護和爭取自我的獨立。
3.獨立與自由的實現
福爾斯為小說設計了三個結局,第一個結局是符合維多利亞時代道德框架的保守性結局,第二個結局是大團圓式的浪漫結局,第三個結局則是最符合存在主義價值觀的自由式結局[3]。在第三個結局中,多年后查爾斯與薩拉再次相見,薩拉身著全套新潮女性服裝,拋棄了傳統觀念,與先鋒藝術家一起生活,成為其助手和模特。當查爾斯再次求婚時,薩拉選擇了拒絕:“我很清楚,一進入愛情領域,就沒有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東西可言了?!盵2]薩拉堅定地保持著自我的獨立與自由,她滿足于現在自由地發揮自我價值的生活,就算是為了愛情,也不愿再次成為依附者或者按照他人的意愿支配生活。在《存在與虛無》中,薩特將愛情稱為“被異化的自由”,薩拉顯然不愿意因為婚姻而失去自己更為看重的自由,她已然融入了拉斐爾前派,這個群體反對維多利亞時代的虛偽道德,主張師法自然,薩拉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伙伴并確立了自己的生活態度,找到了自身的位置。“人就要對自己是怎樣的人負責,并且把自己的存在的責任完全由自己擔負起來?!盵4]薩拉拒絕查爾斯,堅定地擔負起自身的存在責任,突破了維多利亞時代傳統家庭婚姻的束縛,實現了自我的獨立與自由。
二、薩拉的自我身份建構
當身份作為一種被建構的產物時,它產生的首要條件必然是身份的主體要有意識地建構此身份,或者是身份主體在無意識中接受其所處社會文化為之建構的身份[5]。薩拉是自己命運的創造者,她擁有著強烈的自我意識,正是在這種自我意識的驅使下,薩拉一次又一次逃脫被困的環境,主動出走尋求自由與自我。作為維多利亞時代受到壓制的女性形象,薩拉為了擺脫傳統社會道德所要求女性成為的“家庭天使”,以及以男性話語為主的“他者”社會,她在困境和壓制中竭力建構自我身份,完成了從“法國中尉的女人”到“維多利亞時代新女性”的身份轉換。
1.法國中尉的女人
“法國中尉的女人”是萊姆居民對薩拉身份的猜測和誣陷,在他們看來,薩拉整日在海邊眺望就是為了等待法國中尉的歸來,而薩拉默認了這個身份,她放棄澄清流言蜚語,拒絕離開過更好生活的機會,默默忍受著來自所有人的誤解和指責。但實際上,薩拉并沒有失身于法國中尉,也不是被拋棄,而是她洞悉了法國中尉紈绔浪蕩的本性后選擇主動離開。薩拉無視周圍人對她的誣蔑與中傷,選擇自我放逐,實質上是對社會等級不公以及虛偽社會道德的無聲反抗?!拔夷菢幼鍪菫榱税炎约河肋h變成另一個人,于是我嫁給恥辱……我認為自己享有一種她們無法理解的自由,我已經把自己置身于社會所不容的境地……我是法國中尉的妓女?!盵2]薩拉不僅接受“法國中尉的女人”這一罵名,甚至在與查爾斯的傾訴中編造了她與法國中尉的虛假關系,她故意貶低自己,有意讓自己處于社會的邊緣。而薩拉選擇建構自己“法國中尉的女人”這一虛假身份,是因為這個身份能幫她擺脫束縛和壓力,從而達到對社會的諷刺和相對的自由與舒適。
2.理想愛情的追求者
薩拉早年在女子學院讀書時,與同學關系并不好,她用閱讀小說和詩歌打發孤寂的生活,因此深受浪漫主義的影響,她以自由、浪漫、高尚的男性形象作為理想愛情和情感生活的目標[6]。查爾斯的出現讓薩拉認為遇到了自己理想愛情的對象,盡管此時查爾斯與歐內斯蒂娜已有婚約,但他的社會地位和個人品德無不吸引著薩拉。薩拉在與查爾斯關系的發展過程中一直處于主動地位,完全處于“欲望主體”的地位,顛覆了維多利亞時代男女二元對立傳統[7]。無論是薩拉向查爾斯傾訴自己的悲慘境遇以換取同情與憐愛,還是在谷倉中薩拉親吻查爾斯的手背,公然把恩迪科特旅館地址寄給查爾斯,或是偽裝腳踝受傷從而引起查爾斯的關心,薩拉面對理想愛情時始終處于一種主動出擊的狀態。查爾斯同樣深受浪漫主義思想的浸潤,所以他逐漸厭惡裝腔作勢、虛偽勢利的未婚妻歐內斯蒂娜,轉而被充滿野性、自然純真的薩拉所吸引,并一步一步陷入薩拉的愛情陷阱。而當薩拉發覺她與查爾斯的愛情動機不純時,她毅然選擇終結了與查爾斯的關系,轉而追求獨立自由的獨身生活。薩拉是理想愛情的追求者,她堅定地秉持浪漫純真的愛情法則,但當浪漫愛情理想得到滿足,她自身的自由與本我受到限制時,她又毫不猶豫地拋棄愛情,堅定捍衛自己的精神法則。
3.維多利亞時代的新女性
維多利亞時代是英國發展的黃金時期,同時也是一個崇尚等級觀念的男權制社會,傳統“向上看”的思維方式并沒有改變,體現在婚姻層面就是門當戶對,女性被塑造為家庭中的天使形象。而薩拉卻具有與時代格格不入的反叛精神,她是等級社會的受害者,她的獨特個性與社會對女性的期待背道而馳。然而,由于維多利亞時代留給女性發展的空間過于狹小,社會所認可的女性工作除了家庭教師就是裁縫,一位身無分文、沒有社會地位的女性幾乎不可能通過自己的能力實現自我價值。
薩拉是維多利亞時代主仆關系的顛覆者。在做家庭教師期間,面對塔爾伯特太太溫馨的家庭環境,她思考的是為何她與同齡的塔爾伯特太太過著天差地別的生活。在波爾坦尼太太家中做助手時,她與恪守維多利亞時代道德觀念的波爾坦尼太太大膽對抗,幫助其他仆人,毫不理會波爾坦尼太太對她自由的限制。甚至在與查爾斯的關系中,薩拉也完全不是被動等待被拯救的柔弱女性,而是善于運用自身特點和營造時機氣氛引導查爾斯成為自己理想的愛人,在愛情中掌握著十足的話語權,并在放棄愛情后果斷離開,選擇追求自身的自由。薩拉無疑是維多利亞時代的新女性,她的身上擁有著與時代完全不相符的現代女性特質,并在生存困境中不斷完成“新女性”身份的構建。
三、福爾斯自由思想的滲透
“自由”作為福爾斯一生追求與關注的話題,他深受薩特存在主義思想的影響,在創作文學作品的過程中,無論主題和敘事都完美而靈活地體現了其存在主義式的自由觀[8]。在《法國中尉的女人》中,薩拉的形象正體現了一位處于維多利亞時期的新女性對于自由的追求和對傳統的顛覆,在她身上有著存在主義的自由選擇和自我實現,薩拉的身份建構過程也時刻貫穿著自由的主題精神。哲學小說家福爾斯在他的自由觀的驅使下,通過關注時代邊緣者薩拉這一人物形象,將作者、人物、讀者三者自由組合,完美而靈活地呈現了對于自由的闡釋,同時也抨擊了維多利亞時代的虛偽道德和對人性自由的壓制。
1.哲學小說家
福爾斯出生于英國中產階級家庭,幼年時期的鄉村生活、自然風光以及田園生活的美好讓福爾斯心中埋下了對于自然的熱愛。在貝德福德中學求學時期,福爾斯極其厭惡高年級學生責罰低年級學生的野蠻管理措施,對等級制度深惡痛絕,同時也認識到自由平等的重要性。福爾斯認為,在階級社會中,當個人的生理、文化或環境等條件通過個人的努力發生改變時,人們便改變了不平等的狀態,獲得了“相對自由”[9]。在《法國中尉的女人》中,福爾斯貫穿了自身的存在主義價值觀,他在致小說中文譯本的前言中說:“實際上,我的小說主題就是寫在一個毫無自由的社會里,一位地位卑賤的女子是怎樣獲得自由的?!盵10]薩拉出身社會底層,但她受到良好的教育,擁有著美麗的外表和高尚的品德,并時刻為自己的理想生活和個體自由努力。
2.對話讀者與作者介入
薩特的“介入文學”理論認為,作者為自由而寫作,但對于作者來說,作品是永遠完成不了的。福爾斯與薩特在作者、讀者、作品三者之間的關系問題上保持高度一致,他游走于寫實主義與實驗主義之間,對作品進行了最大程度的自由化創造。《法國中尉的女人》運用了多重嵌套的敘事模式,每一章節都有題詞,這些題詞來源于哈代、簡·奧斯汀等多位作家的作品節選,并在文中穿插達爾文的《物種起源》、馬克思的《資本論》等學術論著,從多層次、多角度客觀而全面地為讀者呈現了維多利亞時代下主人公的生活際遇[11]。福爾斯也多次通過戲仿,甚至化身“大胡子面孔”進入故事情節,以作者身份與小說人物相遇,對“真實文本”進行了否定和顛覆[12]。讀者擁有對文本進行多種解讀的自由,福爾斯深刻踐行這一理念,他將薩拉的形象始終置于一種謎一樣的氛圍中,又為小說的結尾安排了三種結局,留給讀者廣闊的思維空間。福爾斯保留了傳統小說的特質,同時在小說模式上做了極大程度的創新,打破了讀者與作品、作者之間的屏障,讓三方都享受了自由創造、自由選擇、自由理解的權利。
3.對社會問題及邊緣人物的關注
福爾斯所處的時代是晚期資本主義的后現代社會,這是一個由傳統人文主義向后現代主義主導文化過渡的轉型時期。而他所創作的《法國中尉的女人》卻把時間設置在了維多利亞時期,這個被稱為“日不落帝國”的繁榮時代,充斥著性壓抑、等級社會的不公、專制虛偽以及資本主義對人性的異化。福爾斯在小說的第35章寫道:“倫敦每六十幢房屋就有一幢是妓院……那時候,女人的身體比以往任何時候遮蔽得更嚴實,然而,評判每一個雕刻家的標準,卻是看他雕刻裸體女人的能力?!盵2]而薩拉這一形象卻是典型的社會邊緣人,迷惑了每一個人,包括作者本人。她拒絕她那個時代的價值觀,拒絕按照常規生活,她是具有20世紀新思想的19世紀的人物。薩拉是維多利亞時代的邊緣人也是顛覆者,作者把個體自由精神投注于薩拉身上,通過她展現了社會的腐朽以及個體對階級權威和傳統觀念的反抗。福爾斯將目光聚焦到社會存在的問題以及社會邊緣的人物形象上,表現出現代知識分子對維多利亞時代的腐朽社會機制和風氣的審視,同時也包含對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實用主義以及人性異化的關注與思考[13]。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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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陳靜.從“新小說”的角度看約翰·福爾斯的真實觀——兼論《法國中尉的女人》[J].四川外語學院學報,2007(6).
[13] 寇國慶,華全紅.《法國中尉的女人》中作者對維多利亞時代的批判[J].長春大學學報,2006(1).
作者簡介:施瑋琪,天津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