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將《山月記》與其原作《人虎傳》進行比較,重點比對李征與好友袁傪偶遇之時的所言、所思、所為,探究改編自《人虎傳》的小說《山月記》在日本廣受好評的原因。相比于原作《人虎傳》,《山月記》以李征和袁傪的對話為主線,展示了李征化虎的原因、經過和李征經歷一系列變故時的心理活動,小說內容更加飽滿、完整,人物形象更加生動,故事內涵更加深刻。《山月記》中,李征不再只是一個懷才不遇的讀書人,他的境遇是當時日本大多數知識分子遭遇的縮影,引起讀者強烈的共鳴。李征化虎的故事雖簡單,卻為同時代日本文人敲響警鐘,亦發人深省。
[關鍵詞]《人虎傳》" "《山月記》" "改編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9-0016-04
一、引言
中島敦(1909—1942),日本作家,1933年畢業于東京帝國大學文學系,曾在私立橫濱女子高等學校任教。中島敦特別鐘愛中國古典文學,據此再創作的作品幾乎占了他全部作品的一半以上。《山月記》是其最廣為人知的作品之一,取材于中國唐傳奇《人虎傳》,加入獨特的超現實想象,一經發表便震驚文壇,后被收入日本中學語文教材。自古以來,改編作品不勝枚舉,但突破原作的并不多見,中島敦再創作的《山月記》得到日本讀者的廣泛認可,影響力遠超原作《人虎傳》。
《人虎傳》是唐代中國文言傳奇小說,收錄于《太平廣記》,原名題作《李征》,后收錄于《古今說海》,改名《人虎傳》,主要講述了李征變成老虎后委托昔日好友袁傪照顧妻兒,并將自己曾作之詩委托好友記下以傳子孫后代的故事。歷史上確有李征、袁傪其人,但化虎的情節顯然是作者創造。《山月記》大致沿襲《人虎傳》李征化虎的故事,但是經中島敦改編后,故事的內容和思想都發生了質的變化。
二、先行研究
《山月記》和《人虎傳》的先行研究,主要聚焦于兩個方面。一是比較《山月記》和《人虎傳》的不同,分析中島敦對原作的改編傾向,董編、陸璐以及李青和楊超的論文在這方面做了一些研究[1][2][3]。如董編在其論文中詳細對比了《山月記》與《人虎傳》的故事內容和李征異化為虎的原因,指出《山月記》中李征的異化是因為他恃才傲物的性格、懷才不遇的命運以及他本身所具有的非人類性,即將詩歌事業看得比妻兒更重所致;而《人虎傳》中李征異化的原因則是他違背了封建倫理道德,遭受因果報應。二是對比《山月記》和《人虎傳》的相同之處,或者說通過二者的不同探究其相同,指出《山月記》在主題思想上對《人虎傳》的繼承與拓展。如郭玲玲在其論文中認為,《山月記》不僅在故事情節上與范本《人虎傳》一脈相承,還在主題思想上即變身原因的宿命論、性格論剖析等方面對范本進行了繼承和拓展,并指出中島敦直接引用原作中李征的變身結果老虎,是因為老虎這一形象與日本的文化和意識形態相符[4]。
前者對兩部作品的研究稍顯單薄,僅就不同進行對比,未闡發造成二者不同的深層次原因;后者的分析較為深入,但沒有全面論述《山月記》與《人虎傳》中的不同點,不夠完整。本文擬從李征化虎后與昔日好友袁傪相遇時的所言、所思、所為出發,對主人公李征進行更為細致的剖析,以期加深讀者對人物形象的理解,并同步分析《山月記》作為改編小說大獲成功的原因。
三、內容比較
日本學者山敷和男指出:相對于范本《人虎傳》,中島敦的《山月記》把人物性格復雜化、故事情節簡略化,這是二者最大的不同[5]。尤其是人物性格復雜化在《山月記》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山月記》中,李征與昔日好友袁傪重逢時的所言、所思、所為,說明該人物形象不再僅僅是一個懷才不遇的書生。化身為虎的李征雖已失去人形,與好友、親人人獸殊途,也不能再變回從前的樣子,但比還是人的時候表現出更多的人情味,令讀者對他的悲慘遭遇更生同情。
《人虎傳》中,李征出身皇族,文采不俗,博學多識,年少成名,高中進士,卻只能擔任地方小官。李征性情孤傲,自視甚高,不甘心為五斗米折腰,于是沒過多久便辭官回家,但之后迫于生計,不得不繼續當地方小官。在一次回鄉路上,李征突然失蹤。第二年,監察御史袁傪奉詔出使嶺南,途中遇到一只大老虎,發現老虎乃故友李征所變。隨后,李征哭訴自己成虎的緣由,并委托袁傪照顧自己的妻兒,同時讓袁傪將自己過去作的詩記下來以傳給子孫。《人虎傳》中,李征之所以變成老虎,乃是因“嘗私一孀婦。其家竊知之,常有害我心。吾因乘風縱火,一家數人,盡焚殺之而去”[6],且李征在歸家途中常常無故鞭打仆人。由此可見,除懷才不遇,《人虎傳》中的李征還是個殘暴兇狠之人,變身為虎的結局符合中國人一直以來信奉的因果報應,作為一個傳奇故事來看是比較合理的,博讀者一樂也未嘗不可。但是如果將其原封不動引入日本,恐怕就不會產生如此大的反響,更遑論將其收入日本中學教材了。
《山月記》中,李征不再是皇族出身,辭官之后閉門潛心詩作,企圖以詩聞名天下,但理想與現實之間存在巨大的鴻溝,不等揚名于世,李征的生活已窘迫不堪。他迫于生計只能重操舊業,繼續當地方小官。《人虎傳》對于李征異化為虎的過程僅一句“忽嬰疾發狂走山谷中”簡單帶過。《山月記》則增加了李征發狂走山谷的具體過程,“約一年前,我奉公出差,夜宿汝水之濱。半夜醒來時,只聽得屋外有人呼喚我的名字。我應聲出門,見并無人影,可那聲音卻在沉沉夜色中不住地呼喚,我不由自主循聲而去,不顧一切地奔跑著,不覺循路跑入了山林”[7]。文中提到“聽見有人呼喚我的名字”,至于究竟是誰,并無明言,給讀者留下想象空間,使故事更有趣味性。李征循聲而去,卻變成了猛虎。對于李征變成虎后的反應,兩部作品的描寫也不相同。《人虎傳》只是單純描寫李征看到自己變身為虎:“俄以左右手據地而步,自是覺心愈狠,力愈倍。及視其肱髀,則有厘毛生焉”,未詳細描寫李征當時的感想和心情,好像李征即刻就接受了變成虎的事實。而《山月記》對李征異變成虎后的所思所想做了詳細描寫。李征先是驚訝、難以置信,隨后又認為自己在做夢,等到確定自己確實變成虎以后轉而表現出驚恐和不知所措。最后他又覺得生靈總是不知情由地逆來順受,自己這一生也總是迫于生存在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所以哪怕是眼前如此荒誕的情景,他也覺得合情合理。李征乃知識分子,本應憑借自己的才華平步青云,但懷才不遇,相比于才華平平但仕途平坦的好友袁傪,自己處處碰壁,碌碌無為。有才之人得不到重用,這個世界本就是荒誕的。
這時李征想到了死,但是看到兔子從眼前跑過,獸性瞬間被激發,開始了自己的首次捕食,文中雖沒有明言捕殺的對象,但從驛站小吏口中的“食人猛虎”可知,李征獸性發作之時必定捕殺了不少動物和人類。在向袁傪描述自己的所作所為時,李征表示難以啟齒,可見他作為一個變成猛虎的人類,對于自己為了生存捕食同類充滿深深的自責和痛苦。《人虎傳》則客觀描寫李征看到“冕衣而行于道者、負而奔者、翼而翱者、毳而馳者”,就想捕食他們,并“由此率以為常”,似乎沒有太多掙扎,很快就接受了自己食人、虐殺生靈的事實,即李征異變成虎后,很快就失去了人性。
由上文可知,兩個故事的描寫角度有所不同。《人虎傳》更傾向于客觀描述,讀者很難了解李征的內心;而《山月記》雖然也是以第三人稱的視角展開敘述,但大量引用李征的話語,通過李征和袁傪的對話,展現了李征在經歷這一系列事情時的心理活動。
《山月記》中還有一個非常巧妙的構思。李征異變成虎后,并沒有完全喪失人性,每天都有數小時恢復人性,可以和人一樣思考、行為,甚至經常以“人心來看自己作為老虎的暴虐行徑”,這個時候是他覺得最“可悲、恐懼與憤慨之時”,但是“隨著光陰的流逝,就連這恢復人性的時間也越來越短了”。尤其是李征說“過去,我會為自己變成老虎而驚詫不已,最近卻發現,自己竟在為曾經是一個人而納悶了”,讓人不禁聯想到魯迅先生“是否應該喚醒一群終將死去的人”的詰問。相比糊里糊涂地死去,清醒之后無路可走,只能坐以待斃才更痛苦。此時的李征深知自己無路可走,余生只能每天以老虎的姿態捕食生靈或者同類。這樣的模樣連李征自己都不能接受并且深惡痛絕。如果思想也變成動物的,倒也無可厚非,但偏偏每天都有幾個小時是清醒的,李征在此期間不停地回想自己所做的那些錯事,陷入深深的自責和痛苦。那么,李征是否更期待完全喪失人性,不用再承受內心的煎熬呢?顯然,李征否定了這一想法,表示“對于終將忘記曾經是人,我是多么的惶恐、悲切和沉痛啊”。李征對于自己逐漸喪失人性表現出強烈的矛盾心理。一方面,完全失去人性后就不用再承受內心的煎熬,會徹底成為一只老虎;但另一方面,完全喪失人性后,就算見到親友家人也會毫不猶豫地捕殺,這讓李征感到恐懼。在李征看來,擁有人性很痛苦,但喪失人性變成一只完完全全的老虎更讓人懼怕。由此可見,相比于原作《人虎傳》,《山月記》中的李征更具有“人性”。
再來看李征向好友提出請求這部分的內容。兩部作品中,李征所提的要求大同小異,區別在于兩個要求提出的順序。《人虎傳》中,李征先委托袁傪照顧自己的妻兒,然后才委托他將自己所寫的詩記下,而《山月記》中則恰恰相反。在這一點上,《人虎傳》中的李征更像一個普通人,似乎談不上多喜歡詩歌,作詩只不過是他證明自己才華的途徑。而《山月傳》中,李征對詩歌的熱愛甚至超過了對妻兒的愛,詩歌使李征“為之執著終生,乃至喪盡家產、心智迷狂”,即便是變成老虎后,也不愿自己費盡心力所作之詩毀于一旦、無人知曉,哪怕僅僅一部分,也想讓它們流傳后世,否則自己會“死不瞑目”。這一部分的敘述讓人感受到作為知識分子的李征對于夢想的執著追求,哪怕經歷了一系列的變故后,他的夢想亦毫不褪色。
此外,《山月記》中多次寫到李征的自嘲,尤其李征背誦完舊作之后的自嘲讓人感慨不已。“說來也不怕你見笑,盡管我如今已成這副丑模樣,卻也夢見過自己的詩集擺放在長安風流人士之案頭的情景,是我躺在洞窟之中時所夢見的。”詩人都希望自己的詩能聞名天下,街頭巷尾,下至垂髫小兒,上至花甲老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可以說是一位詩人最終極的夢想了。李征才華過人,但對他來說名揚天下也不過是南柯一夢,且最讓人覺得諷刺的是,這個夢是李征變成老虎后在冷清蕭瑟的洞穴中做的。可以想見,夢中一朝成名天下聞的熱鬧景象,對比醒來后意識到自己已不再是人,夢想永遠不能實現引發的強烈反差,對李征來說是異常殘酷的。
《山月記》中有一大段文字講述李征剖析自己變成虎的原因,這在原作《人虎傳》中是沒有的。如上文所述,原作《李征》并未解釋李征化虎的原因,收錄于《古今說海》時,受明朝學風影響,為使故事通順連貫,《人虎傳》加入了李征化虎的原因,即隱瞞自己和寡婦通奸殺害寡婦一家,因而受到報應。《山月記》刪去了這一情節,文中李征只是一個普通的郁郁不得志的文人。在李征的自我剖析中,他之所以會變成老虎是因為自己的羞恥心作祟。李征想以詩成名,卻故步自封,不愿“投師訪友”與志同道合之人切磋琢磨,亦“不屑與凡夫俗子為伍”,他“生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卻又半信自己是塊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與瓦礫為伍”。結果是,李征空有才華,卻總不能精進,正如好友袁傪所言,“作者(李征)作為詩人的資質無疑是一流的,卻總還在某個地方欠缺了一點什么。”李征的詩如同空中樓閣,憑空而起,不夠接地氣,少了點內涵,讓人覺得美中不足,自然也很難得到世人的認可,更妄論以詩揚名天下了。李征這一深入的自我剖析,即便今天恐怕還會令很多人感同身受,因此今人重讀《山月記》的故事,不但不會有年代感,而且會產生強烈的共鳴。
《山月記》中,李征說:“任何人都是馴獸師,而那野獸,無非就是各人的性情而已。于我而言,這種妄自尊大的羞恥心就是野獸,就是猛虎。它毀了我自己,害苦了我的妻兒,傷害了我的友人,最后,又如此這般,將我的外形也變成了與內心相一致的模樣。”李征沒有成功馴化內心的猛虎,最終自己由內到外都變成了猛虎。我們普通人也一樣,內心多多少少都有猛虎一樣兇猛的東西存在,如果能成功馴服,就能繼續前進,甚至可以為己所用,但如果不能成功馴服,則會被壓制,最后變成自己都不認識的模樣。日本學者將李征的這一剖析解釋為“自我意識過剩”,即把自己太當回事了,總覺得別人都在盯著自己,做得好會得到別人的欣賞,不好就會被人唾棄,給自己太大壓力。為了不讓別人嘲笑自己無能,干脆將自己封閉起來,離群索居,以至于白白浪費了自己作為詩人的良好資質。
在故事的最后,李征告誡好友,讓他“切不可再走此道”,擔心自己到時已經完全失去人性,連昔日好友也不會放過,并且讓好友走出百步開外再回望此處,試圖“用丑陋的野獸模樣”打消好友探望自己的念頭。變成老虎之后的李征,變得更加通透,不僅深刻反省自己作為詩人不能成名的原因,也對自己有了更加深入的認識,只可惜自己已經變成老虎,再也不可能變回人類,一切都為時已晚。作者以此來告誡世人要直面自己內心的野獸,否則就可能成為野獸。
四、結論
我們身邊有很多和李征一樣的人,希冀依靠自己的才華出人頭地,但卻并非易事,他們只有忍受住默默無名時的寂寞,不斷汲取新的知識,才能實現涅槃重生,成為真正的“詩人”。但這一過程是漫長、艱辛的,因此最終走向成功的只是少數人。中島敦在《山月記》中刻畫了李征這樣一個空有才華但懷才不遇的人物形象,他的郁郁不得志,有一部分是社會造成的,但沒有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不斷學習和與人切磋,將自己的才華充分打磨,也是李征走向失敗的重要原因。我們應以此為鑒。不同于《人虎傳》強調因果報應,《山月記》中李征的故事讓人同情,亦發人深省。
相比于《人虎傳》,《山月記》的故事內容更加飽滿完整,李征的人物形象更加生動,文本內涵更加深刻,是一篇非常成功的改編小說,是以該作在當時的日本引發轟動,影響巨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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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林琳,福建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