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太宰治作品中的人道主義精神

[摘" 要] 日本昭和時代“無賴派”的著名作家太宰治并沒有因為其富裕的出身而以上層社會的視角觀察日本社會，其作品中經常流露出人道主義精神，這與他的人生經歷相關。太宰治作品中對不同社會群體都流露出人道主義精神以及作為主人公的“我”也受到過來自其他人的人道主義關懷，甚至太宰治就人道主義駁斥過志賀直哉，這些都體現出太宰治作品的人道主義。

[關鍵詞] 太宰治" 人道主義" 左翼運動" 志賀直哉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0-0093-04

一、太宰治人道主義精神的由來

1909年，太宰治出生于日本東北津輕地區首屈一指的一個封建大地主家庭中，富裕的生活讓他產生了出身名門的自負感和被上天選中的自戀意識，與此同時也讓他萌生了對名門意識的嫌惡和對自己原生家庭的叛逆。所以讀者在太宰治作品中不僅能看到《斜陽》中沒落貴族的生活，也能在早期作品《無間奈落》中看到太宰治用夸張的方式暴露自己的原生家庭和父親的陰暗面。

太宰治來到東京后接觸到了左翼思想，最終產生了人道主義精神。1930年4月，21歲的太宰治考入東京帝國大學（現東京大學）法文系，來到東京后最觸動他的有兩件事，其一是東京的生活讓他發現，讓自己感到自負又叛逆的原生家庭僅僅是鄉下的豪紳，巨大的階級差異讓他感到自卑；其二是當時東京的光怪陸離，充滿了末世的狂歡與頹勢：

來到東京一看，竟是霓虹燈林立的狀態。所謂黑貓，所謂美人座，當時的銀座、新宿熱鬧非凡，簡直就是絕望的亂舞。大家都喝紅了眼，似乎不狂歡就會吃虧似的。接著就發生了滿洲事變（即“九·一八事變”）。[1]

太宰治很快就投入到了左翼運動之中，對左翼運動有著異常的激情，不僅提供資金援助，并且像他這般內斂且容易害羞的人甚至當上了東京文京地區的行動隊隊長，足見他對左翼運動的投入程度。奧野健男指出：“他成了弱者和窮人的同伴。”[2]太宰治也在《東京八景》中回憶稱：“我在那一段時間，是一個純粹的政治家。”[3]但日本在1928年發生的“三一五”事件（日本政府鎮壓社會主義者和共產主義者的事件）之后，左翼力量不斷遭到鎮壓。1933年1月，太宰治以本名津島修治的名義宣布脫離左翼運動。

但脫離并不意味著他從此就心安理得地去當普通人了，在脫離運動后不久，太宰治發表的《列車》中，他就借主人公之口描述了自己的脫離行為，在《虛構之春》中直言自己就是“叛徒”[4]。即使太宰治脫離了左翼運動，內心依然相信共產主義，所以接受過左翼思想的他在之后的作品創作中常常流露出人道主義精神。

另外，太宰治來到東京后遠離了家人，幾度試圖自殺，放浪形骸。1930年，與太宰治熟識的藝伎小山初代私自來到東京，太宰治為了與她結婚而脫離家庭 ，太宰治因此脫離了家人的管束而徹底拋棄了他的地主家庭少爺的身份，與女招待、藝伎等三教九流的人來往，“但是某個晚上，我突然意識到，什么有錢人家小孩，我現在是連一件像樣衣服都沒有的賤民”[3]。1930年，太宰治與在銀座酒館結識的女招待田部目津子相約在鐮倉跳海自殺，結果田部目津子身亡，他獲救。也許正是這樣的放浪生活讓他早早看到了日本底層人民的真實境況，所以情感細膩且視貧弱為同類的太宰治發自內心地對他們產生了同情與共鳴，并將這些情感轉化成了作品中的人道主義精神。

二、對社會邊緣人物的人道主義精神

太宰治的創作一般被劃分為三期，即前期、中期和后期，其中，創作中期是指1938年至1945年這7年，相較于前期和后期，中期不僅時間更長，在這期間太宰治還迎來自己的“再生”，生活上一改之前的頹態，結婚生子；文學創作上改變了前期的創作風格，開始積極創作明快、率真、陽光的作品，例如《富岳百景》《黃金風景》《奔跑吧，梅洛斯》等。但中期一系列積極向上的作品并非一味稱贊人性之美，他也觀察到了社會邊緣人物的悲慘命運并且毫不吝嗇給予他們同情。

《富岳百景》中，太宰治不僅描寫了茶屋老板娘母女對他日常生活上的關照，相親姑娘及其母親對他的理解、包容與接納，讀者也不應該忽略他對娼妓群體的注視與同情。主人公“我”站在二樓看著身著各色服裝的娼妓們，覺得她們“猶如一群從籃子里被倒出來的信鴿”[5]，娼妓們或挑選明信片或眺望富士山，“那是一道昏暗、寂寥、讓人不忍目睹的風景”[5]。

日本的公娼制度由來已久，明治政府在1872年廢除游廓制度而確立近代公娼制度，作為《富岳百景》故事舞臺的山梨縣在1872年公布了藝娼妓解放令，但取締的只是私娼。華興指出，自1888年起，公娼業的相關稅收被納入地方稅，在中央與地方政府的共同推動下，1910年之后公娼遍及日本全境。近代公娼制度迅速發展的另一原因是其模式契合了日本軍方的管理體制，作為近代公娼制度的重要特征之一，性病管理制度緊密適應了日本軍隊的管理需求，既可“慰安”又能防止性病蔓延減弱軍隊戰斗力[6]，所以公娼不僅要出賣自己的肉體，還要被國家壓榨，她們也參與了日本發動的戰爭。山梨縣在公布藝娼妓解放令之后，娼妓們很快又恢復了接客，所謂的“解放”也只不過是將娼妓們“引渡”回老家，回到老家很可能再次被轉賣，所以很多娼妓為了生計選擇留在山梨縣繼續從事娼妓工作。

太宰治并沒有如那些買春人一般，僅僅看到娼妓鮮艷的服飾以及年輕的肉體，他透過這些表象看到了娼妓背后的悲慘命運，她們生如浮萍、漂泊無依，無法自主選擇自己的命運，唯一可以體現個人意志的可能只是選擇留在本地繼續從事娼妓工作。她們出賣肉體的同時很大可能會遭遇暴力、疾病，甚至悄無聲息地死去，還不能逃脫被國家壓榨的命運。因此太宰治對她們抱有極大的同情，“二樓某男子的不惜生命的共鳴……如此強作冷漠地俯視著她們，但我，卻很痛苦”[5]。太宰治同情她們的同時也明白自己的無能為力，即便如此他也沒有視而不見，而是體會她們平靜外表之下的痛苦，以及在心里為她們默默祝福與祈禱。由此可見，他確實關心社會的犧牲者、邊緣人物，沒有故作清高而是給予了她們人道主義關懷，也讓讀者跟隨他的視角看到美好之下暗藏著的痛苦。

三、對社會底層人民的人道主義精神

隨著日本二戰戰敗，太宰治后期的創作風格與中期不同，反而與前期有所重合[2]，這一時期他再次頹廢放浪，甚至再一次透露出求死的意愿，如《人間失格》帶給讀者的直觀感受一般。但在太宰治生命走向終結時，他依舊沒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頹廢世界中，仍將目光看向了周圍的社會底層人物，給予他們人道主義關懷，其中最突出的就是發表于1948年的《眉山》，故事發生在日本戰敗后，酒屋服務員小年文化水平不高，總愛張冠李戴地將她知道的名人與客人強行聯系起來，所以“我們”這群自詡為知識分子的人揶揄她，稱她為眉山（來自日本觀念小說家川上眉山）。“我們”戲弄她、嘲笑她，可她從來不惱，盡心地為“我們”服務。某天“我們”偶然得知她因病去世了，原來她早已患病，卻一直苦苦支撐著服務我們。不同于《富岳百景》中主人公“我”直接表現出對娼妓們的同情，《眉山》中的“我”先是和其他自恃清高的知識分子一起戲弄和嘲笑小年，將小年塑造成一位無知粗魯的女性形象，直到作品結尾處才揭示真相，讓讀者跟隨“我”的視角對小年做出反省：“我站住了，心中生起一陣悔意，恨不得要捶胸頓足。”[1]

《眉山》寫出日本戰敗后，知識分子并沒有改變他們戰敗前清高和驕傲的態度的狀況，對待社會底層人，他們依舊是高高在上的冷漠態度，面對文化程度不高的底層人民的請教，他們總是顯得不耐煩，面對他們的親近也總是視若無睹。不僅如此，知識分子還會用自己所驕傲的知識來戲弄和嘲笑小年這樣的底層人，但底層人卻會信以為真，覺得自己可以和知識分子結交，到頭來他們只成了知識分子的笑料。《眉山》不僅揭示了戰敗后以知識分子為代表的上層社會的虛偽及他們對社會底層人民的蔑視，太宰治作為知識分子，首先進行了自我反省，也借該作品呼吁社會要更關心底層人民。日本二戰戰敗后，物資匱乏，因此社會底層人民的生活更加艱難，太宰治看到社會上層人士與底層人士的巨大隔閡，他對這樣的社會感到絕望，不久后選擇自殺，因此《眉山》展現了日本戰敗后，太宰治對社會底層人民的憐憫。

四、主人公“我”感受到的人道主義精神

太宰治作品中主人公“我”對社會邊緣人物以及底層人民所展現出的人道主義精神，“我”也經常感受到來自他人的人道主義關懷。

1946年發表的《尋人啟事》中描寫了“我”攜妻兒疏散回老家津輕時，在列車上發生的事情，這篇小說的主人公“我”的經歷與太宰治有很高的重合度。列車上“我”的兩個年幼的孩子難忍饑餓，眼看就要餓死時，兩位太太和一位年輕姑娘及時伸出援手，拿出當時緊缺的食物幫助“我”的孩子渡過難關。當妻子想要拿錢感謝給予“我們”桃子和番茄的太太時，那位太太猛然蹦出一句：“這是人道！”[7]“我”對她說出這個詞也表示了震驚。那位年輕姑娘不斷將食物堆在“我”膝頭時“我”一言不發，只是茫然地看著窗外，“在夕陽的映照下，森林就像被大火燃燒一般變成大紅色”[8]，可以想見“我”內心的震撼與感動，在兵荒馬亂、惶惶不安的疏散途中，“我”感受到了人道主義關懷，所以安定下來后，“我”一直想尋找這位姑娘，以表達感謝之情。

在戰時與戰敗初期的日本，人道主義實在是個少見的詞語。日本舉全國之力發動戰爭，國內物資短缺、生存條件惡劣，許多人自保都難，更何況關心和同情他人？《尋人啟事》中給“我們”桃子和番茄的那位太太就是帶糧食乘坐火車去別處販賣，或許是為了賣出更高的價格，列車上有男人拿著大額紙幣想要買她的桃子，她果斷拒絕了，但看見幼小的孩子奄奄一息時，她沒有回避，而是主動靠近妻子，拿出了數量不少的桃子和番茄，并稱這是“人道”，所謂“患難見真情”，這才是令“我”大為觸動的行為。另一位太太主動給“我”的兒子喂奶，那位年輕姑娘也主動拿出自己的食物，這些何嘗不是人道主義精神的體現？何況她們的人道主義并非用來裝點門面的口頭說辭，而是真真切切付出了行動，沒有她們的幫助，“我”的孩子們或許會餓死在途中，根本不能活著回到老家，她們是“我”一家的救命恩人，是她們的人道主義精神拯救了“我”的家庭，也讓“我”看到了人性的溫暖。太宰治對戰敗后的日本充滿著期待，期待著能建設一個充滿人道主義精神的新社會。但就像《眉山》中所描寫的，他的期待終究還是落空了。

五、為人道主義精神爭論

志賀直哉是日本昭和時代文壇的大家，被人們稱為“小說之神”。1945年，日本戰敗后，他發表了一篇短篇小說《灰色之月》，曾在當時引起廣泛討論。小說主人公“我”乘坐電車時，發現車廂中一位少年工舉止異常，不斷上車的乘客們先是打趣少年工，慢慢地發現了少年工的異樣而沉默下來。少年工已經快餓死了，所以發現坐反方向時，只用低得難以聽清的聲音說：“不要緊，怎么都行。”[8]他渾身無力快要倒在“我”身上時，“我幾乎條件反射般用肩膀把少年工那靠過來的身體頂了回去”[8]。作品中也出現了類似《尋人啟事》中的太太那般販賣物資的年輕人，但他并沒有給予少年工任何幫助。

盡管志賀直哉在小說中解釋，因為戰敗后物資緊缺，“我”自己體重也很輕，手邊沒有食物，給錢也行不通，但還是引來其他人的批評。太宰治所屬的“無賴派”作家首先批判了志賀直哉。1946年，織田作之助對以志賀直哉的私小說為主流的日本文壇提出批評；1947年坂口安吾雖未直言志賀直哉的《灰色之月》，但批評了志賀的作品缺乏戲劇性的同時也缺乏思想性；1948年太宰治在《如是我聞》中直接指名道姓對志賀直哉展開了猛烈攻擊：

在作品之中，作者也絲毫沒有對這位少年工人表露出哪怕一丁點兒同情。作者似乎運用了欲擒故縱這一濫俗手法，想要故意以一種冷眼旁觀的態度來反襯其中的人間真情。可惜這一手法失敗了。而且在文章的最后一行還要注明“這是昭和二十年（1945年）十月十六日的事情”。文章寫到這種地步也只能讓人笑到噴飯了。[9]

可能因為志賀直哉曾經在座談會上批評過太宰治，所以太宰治通過《如是我聞》對他進行了反擊。《灰色之月》與《尋人啟事》有著相似的情節設計，故事都發生在車廂中，都有人瀕臨餓死，但其中透露出的人道主義精神完全不同。王升遠指出：“在這部寫實作品中，童工面前‘我’的逃避直接指向了志賀的現實選擇……志賀的‘同情’似乎具有如下特性：感傷的瞬時性、救助的偶然性、旁觀的現實性和超脫的虛幻性。”[10]所以雖然志賀直哉屬于高舉著人道主義的“白樺派”，但他的人道主義透露出精英知識分子的清高，吉田精一評價白樺派：“既有人道主義的一面，又有貴族的一面，其本質并不是允許人格價值的平等，而是主張自由平等不兩立。”[11]而太宰治在面對貧弱的人時，視自己為他們的同類，毫不吝惜展現自己的人道主義精神，富裕的家庭環境并沒有讓他變得高高在上，冷眼旁觀他人的悲劇，面對他人的求助，他會慷慨地給予金錢幫助，甚至無法拒絕他人的求助。他融入社會底層人民的生活中，所以他關注邊緣人物與底層人民；他明白自己的無能為力，但他從不吝惜自己的同情心，并引領讀者一起對自己的行為做出反思；他從不以人道主義來標榜自己，對他人的關懷完全出自內心的樸素情感、教育經歷和人生經歷；他不是一味地給予他人人道主義關懷，其自身也受到過人道主義精神的拯救，人道主義精神在太宰治身上形成了良性的循環，所以他更加愿意站在人道主義的立場觀察日本社會。

太宰治與志賀直哉的人道主義精神相去甚遠，太宰治的人道主義精神離讀者和普通人的內心更近，太宰治敢于在生命走向盡頭時向文壇大家發難，為自己認為正確的人道主義精神進行爭論，這也是一種難能可貴的精神。

六、結語

太宰治反叛了原生家庭，視貧弱的人為同伴，用文字展現了他的人道主義精神以及自己所受到的人道主義關懷，這也讓讀者感受到了文字背后的力量，跟隨他的文字或贊揚或反思；太宰治敢于反駁志賀直哉的人道主義，體現了太宰治極強的主體性，這些都讓讀者看到了太宰治作品中充滿人道主義精神的不同一面。

參考文獻

[1] 太宰治.惜別[M].何青鵬，譯.北京：現代出版社，2017.

[2] 奧野健男.軟弱的反叛者：太宰治傳[M].呂靈芝，譯.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3.

[3] 太宰治.東京八景[M].朱航，譯.北京：現代出版社，2020.

[4] 太宰治.虛構的彷徨[M].程亮，譯.北京：現代出版社，2020.

[5] 太宰治.富岳百景[M].程亮，譯.北京：現代出版社，2020.

[6] 華興.被歧視部落女性的歷史創傷與中上健次的娼妓書寫[J].日語學習與研究，2024（1）.

[7] 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第八巻[M].東京：筑摩書房，1967．

[8] 志賀直哉.在城崎：志賀直哉短篇小說集[M].吳菲，譯.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2.

[9] 太宰治.人間失格[M].何青鵬，譯.北京：現代出版社，2016.

[10] 王升遠.新村：志賀的“童話”——由志賀文學的“同情”主題作品群切入[J].貴州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1）.

[11] 吉田精一.近代文學の諸相[M].東京：桜楓社，1981．

作者簡介：章樂玲，天津外國語大學日語學院，研究方向為日本近現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