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后經驗失語與虛無危機

[摘" 要] 海明威的《軍人之家》和毛姆的《刀鋒》兩部小說皆以一戰結束后的美國社會為時代背景，克萊勃斯和拉里分別作為兩部小說的主人公，在人物形象上擁有諸多共性，兩人解甲歸鄉后人生態度都轉變為了消極淡漠，身處熱火朝天的時代氛圍中卻呈現出格格不入的“經驗失語”狀態，面臨戰后自我身份認知的困境。海明威和毛姆借由青年敘事的反諷性和荒誕性，揭露了現代人精神領域的空虛感和幻滅感，深刻反思了世界大戰給人類帶來的身份異化和創傷體驗。

[關鍵詞] 海明威" 毛姆" 《刀鋒》" 青年敘事 《軍人之家》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0-0105-04

《軍人之家》是海明威早期創作的以一戰結束后的美國為背景的短篇小說，講述青年克萊勃斯退伍歸鄉后的平淡生活，曾被海明威自己稱為“我寫過最好的小說”。《刀鋒》是毛姆在二戰期間發表的一部長篇小說，也是毛姆創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小說聚焦主人公拉里，拉里參加一戰歸來后不愿再回到從前安排好的生活中去，于是放棄了自己擁有的一切，通過書籍、藝術和宗教追問生命的真諦。兩部小說塑造的戰后青年形象較為相似，小說的主題內蘊與情節安排、敘述話語、結構設計等有機結合，共同揭示了世界大戰的殘酷與荒謬，展現了海明威和毛姆對20世紀西方社會現代精神危機的批判性思考。

一、消極處世的人物形象和“失語”狀態

兩部小說的主人公都是經歷過一戰的美國青年。作為故事背景的一戰是20世紀世界秩序被打破的一個關鍵節點，伴隨著帝國主義的膨脹和擴張的野心，世界被迫卷入戰爭。故事主人公是青年人，他們處于邁入成人社會的轉型期，自我意識逐漸形成，對現實抱有理想。戰爭反而刺激了美國工商業的發展，享樂消費主義滋長，美國成為物欲橫流的社會，讓無數人相信一切夢想皆有可能成真。在相同的歷史背景下，克萊勃斯和拉里從殘酷的戰場歸來，回到了從小生長的家鄉，與戰前生活重新連接時，他們都表現出了被異化后格格不入、消極淡漠的狀態。

1.無所事事的生活軌跡和淡漠疏離的情感態度

克萊勃斯和拉里解甲歸鄉后，對賺錢謀生、組建家庭、充實生活等事項都表現出了淡然、懸置的態度，與周圍人產生大大小小的摩擦。克萊勃斯“每天起來得都有些晚，起床吃過早飯后，他會獨自一個人步行到圖書館去借一本書，圖書館位于市區的中心。然后，他又步行回家吃午餐，吃過午餐后，便坐在前廊的一張椅子上讀他借來的書，就這樣一直讀到他感到有些膩煩了為止，然后他又會步行穿過市區，到位于市區邊緣的彈子房去”[1]。克萊勃斯沒有任何工作的意愿，重復著他單調的生活：在家里吃飯、在前廊看書、到彈子房射擊，沒什么社交，也不愿與人深入交流，因為他的那些戰爭故事別人已經“不覺得新鮮”。相比起海明威寥寥幾筆勾勒出的一個無趣的克萊勃斯的形象，《刀鋒》中的拉里顯得更討人喜歡，毛姆絲毫不吝嗇地對拉里外貌進行細致的描寫：“他的微笑真是萬分的甘美可愛，并非那種耀目生輝的笑，而是仿佛有一種內在的光華，把他的臉都照亮了。”[2]拉里家世優越，而戰后歸來的他同樣不工作，休息了整整一年，他對自己的戰爭經歷總諱莫如深，被人問起也笑而不答。拉里只想沉浸在閱覽室里，整日閱讀、沉思，到處“閑逛”，他解除了婚約，準備離開美國只身到巴黎去。克萊勃斯和拉里的行為自然與美國那個空前繁榮的時代大相徑庭，他被努力奮斗者所不齒、被鄰居嘲諷、讓親友擔憂。克萊勃斯的母親焦慮地勸說克萊勃斯：“他（克萊勃斯的父親）認為你已經喪失了雄心大志，缺乏明確的生活目標”“別這副樣子，哈羅德，你知道我們都很愛你，為了你好我得把你的處境告訴你。”[1]

拉里和克萊勃斯都進入了一種低欲望狀態，這不僅體現在他們對物質的低需求上，對情感關系和倫理關系也是如此。克萊勃斯盡管感受到了姑娘們曼妙的身材對他的吸引力，但他的心情憂慮而糾結，“他模模糊糊地覺得需要個女朋友，不過不想為了交女朋友而多費精神……他不想不得不花力氣去追求。他不愿意再撒謊。這樣不值得”[1]。拉里則直接對他青梅竹馬的未婚妻說：“現在我在你的生活中沒有位置。”[2]兩人甜蜜的戀愛關系就此終止。參戰經歷似乎將兩個男性青年的愛情激情撲滅了，與此同時，兩人面對家人、親友也保持著疏離的關系。拉里在周圍人眼中是個性情溫良卻不好親近的“怪人”；克萊勃斯在母親哭著問“親愛的孩子，難道你不愛你媽媽嗎”時，他卻脫口而出：“當然不。”“我什么人也不愛。”[1]漠然的情感態度背后是克萊勃斯和拉里對社會人際關系的質疑和輕視，他們下意識地拒絕世俗生活所規定的倫理羈絆和道德責任感。

2.創傷記憶后的“經驗失語”

克萊勃斯和拉里“什么活都不干”“對社會一無是處”，懶散地看著身邊之人和身邊之事，這種情感表征折射出了更深層次的心理創傷和癥結，根源便是一戰帶來的心靈沖擊長期無法疏解。青梅竹馬伊莎貝爾對拉里的不務正業充滿不解，他的回答是：“死者在死去的時候看起來死得是如此徹底。”[2]拉里最親密的戰友為了救自己而喪命，他開始質疑信仰的作用，從而重新審視世界，尋找人生意義。戰爭的烙印在克萊勃斯身上似乎更輕幾分，海明威只是淡淡地寫克萊勃斯在許多個清醒而寧靜的夜晚，回溯那些遙遠的日子和過去的那些時刻。參戰經歷在克萊勃斯返鄉后的生活中，扮演著生活化的諷刺效果：家鄉向凱旋英雄致敬的熱潮過了，他才緩緩歸來，時機尷尬；彼時人們對真實的戰爭狀況如何早已不感興趣，人們感興趣的只有摻雜了夸大和謊言的暴力情節，但那是克萊勃斯——一個真正經歷過血腥戰場的人——厭煩去講的故事。

20世紀20年代的美國社會經濟高速發展，民眾的生活理念在“美國夢”和商業文化的鼓吹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時代氣息中彌漫著泛濫的消費主義。崇尚名利的伊莎貝爾曾動情地對拉里講：“一個人總得要工作，拉里。這是事關自我尊重的大事。這是個年輕的國家，一個人有責任加入它的建設活動中去。亨利·馬圖林前幾天還說過，咱們正在開始一個新時代，即將取得的成就會使過去所有的時代都相形見絀、微不足道。”[2]戰爭會勾起未參戰者的愛國激情，但對大多數人來說又像是發生在別處的傳奇故事，但對參戰者來說，冰冷殘酷的戰事是他們的親身經歷，青年被拖入到這場殘酷的戰爭中，他們親歷了血肉橫飛的殺戮，近距離地直面死亡。毛姆是一戰的親歷者，他在《作家筆記》中回憶了戰地醫院中傷患士兵遍體鱗傷、苦苦呻吟的可怕畫面，他深刻體會到世界大戰之慘烈、人類相殺之慘狀[3]。而戰爭的痛楚和創傷記憶只能由士兵群體自己消化、排解，這些參戰的青年在戰后發現自己的個體記憶和個人價值觀受到了顛覆，對周遭事物、社會乃至世界秩序的理解都必須重新建構。而經歷了戰爭磨難的拉里和克萊勃斯只能以外來者的目光看自己熟悉的故鄉，與社會的格格不入和精神上的強大壓力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克萊勃斯心態上的失落與漠然，心理接納程度的差異將其推入了類似“局外人”的處境中，歸家后的他們感受到了戰后西方世界普遍的異化感和幻滅感，卻無法與身邊人言說，故而一直處于一種“經驗失語”的狀態中，陷入了自我身份認同的茫然和徘徊。

二、敘事文本中的反諷策略

從文體形態的角度考量，《軍人之家》和《刀鋒》截然不同，《軍人之家》是海明威以他慣有的簡潔克制的筆法寫作的短篇小說，是關于克萊勃斯幾個生活片段的速寫，敘事節奏緊密，人物對話精煉；《刀鋒》則是毛姆以自己暢銷書的風格寫作的長篇小說，內容涵蓋了拉里幾十年里的經歷，描繪了20世紀初歐美社會各階層流動的圖景，塑造了數個豐滿生動的人物，許多情節帶有通俗小說的戲謔感。短篇和長篇小說在體裁上影響了作者創作手法的選擇，克萊勃斯和拉里的人物命運在各自情境中自由發展著，但在西方現代性文明危機和作者主觀創作動機的影響下，《軍人之家》和《刀鋒》的文本內部都呈現出了一種反諷的敘事張力，帶有些許荒誕和虛無色彩的意味。

1.《軍人之家》：微觀細節的諷刺

海明威擅長以細節描寫暗示人內心的沖突和變化，他的短篇創作中處處存在著對照，特別是諷喻性的對照[4]，這一特征在《軍人之家》得到了充分展現。首先是海明威通過題目傳達出的對戰后老兵處境的關注和諷刺。“軍人之家”是20世紀初美國一些小鎮的優撫性機構，供因參加過內戰或美西戰爭后無依無靠的退伍兵及殘疾老兵居住，他們平日默默無聞，只有在重大節日時才會穿上舊日軍服，佩戴勛章，以示榮耀。前代老兵在歸來后的漫長歲月中，唯一有意義的“功能”就是作為紀念日的回憶性符號，美國政府以此緬懷光榮歷史，激發民眾的愛國熱情和民族凝聚力，但“軍人之家”的老兵們在其他時刻鮮有人關注，只能孤寂地度日。到了克萊勃斯這代“老兵”退伍之后，連“軍人之家”這樣的福利機構也消失了，愛國戰士的稱號仍在，但日常生活中，這些經歷和稱號并不能改變克萊勃斯是個無用之人的處境。克萊勃斯等青年士兵將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獻給了國家，參戰的回憶和傷痛已與他的骨血融為一體，但在家鄉，戰爭經歷連作為故事的獵奇作用也在慢慢消失。“軍人之家”字面意義上指給軍人帶來溫暖慰藉感的家園，但軍人歸鄉后并無歸屬感可言，小說以此為題無疑具有極強的諷刺色彩。

文中有這樣一處對克萊勃斯生命感受的暗喻。克萊勃斯像往常一樣吃著早餐，他的母親終于忍不住來問他未來的打算，克萊勃斯卻回答沒有考慮過。

“上帝給每個人都安排了工作。”他母親說：“他的王國里不會有閑人。”

“我不在他的王國里。”克萊勃斯說。

“我們大家都在他的王國里。”[1]

此時的氣氛劍拔弩張，工作與不工作、母親與兒子、宗教信仰與無宗教信仰、規訓與叛逆之間的矛盾被推至一個爆發點。海明威接下來寫道：“克萊勃斯望著盤子里正在凝結起來的熏咸肉油。”[1]這句有兩種解讀：一是說克萊勃斯因為無所事事，與家人的關系已經僵化如凝固的熏咸肉油；二是用食物比喻克萊勃斯的創傷記憶：那些刺痛的、激烈的戰爭回憶從記憶猶新到慢慢褪色、時過境遷。一段刻骨銘心的經歷結束，激蕩的情感散去，腦中鮮活的形象變模糊的過程是自然而然的，就像盤中的油脂凝結。記憶的消散意味著軍人身份的淡化，克萊勃斯試圖通過給家鄉人講故事回憶那些往事，以突出人生意義，卻以失敗告終。

克萊勃斯與母親結束對話后，做出了找工作的讓步，但不是因為他的內心突然有了責任意識，也不是因母親的哭泣而感到內疚，他的道歉“并沒有讓他的心有所觸動”[1]，只是為了暫時安撫父母情緒，“免得自己的生活復雜化”[1]。《軍人之家》主人公的命運安排沒有出現讀者期待的“突變”，加深了克萊勃斯不反抗、不作為中的“非英雄”形象，平添了幾分人物的脆弱性和虛無感。

2.《刀鋒》：宏觀結構的荒誕

相較《軍人之家》頹靡的氛圍，拉里對外在物質世界充滿質疑后，更具有主觀能動性，作者通過拉里的故事鼓勵讀者追求精神世界，自覺探索心靈寧靜。但拉里最終選擇的生活是去做一名“大隱隱于市”的出租車司機，他的自我拯救之路是真正的良方嗎？又如譯者所說，小說里混跡于名利場的世俗之人艾略特在人物塑造上要顯得更生動、豐滿，而“屬靈的拉里真像是個硬紙板剪出來的刻板人物，毫無血肉可言”[2]。《刀鋒》中多處故事情節都暗示著問題答案的不確定性，以及隱含作者一種不動聲色的諷刺和懷疑。

《刀鋒》扉頁上寫著這樣一段話：剃刀鋒刃，越之維難；智者有云，得道彌艱。它摘自《奧義書》，《奧義書》是印度古文獻《吠陀》的一部分，其要旨在于對事實本質的注重，突出“梵”與“我”的關系。多數解釋是，這段話與總體情節形成對照，主人公拉里艱難求索，印證了“得道彌艱”，最終在印度哲學中找重建人生意義的途徑，以禁欲的高標準要求自己，回到美國做了一名出租車司機。但毛姆暗示的結局可能是，拉里兜兜轉轉回到了原點，最終都沒有越過刀的鋒刃，實現得道的夙愿，在東方宗教中找到的“真我”不過是又一個可以暫存靈魂的停泊點，作者對是否存在真正的靈魂救贖之路，以及得道這個問題本身并沒有給出確定的答案。

拉里自從開始了他的追尋之旅后，就像圣人般有著“迷人的微笑”和“醉人的聲音”，而拉里心靈解脫后的表現給人超常、反自然的荒誕之感：奮力賺錢工作的格雷蒼老了十幾歲，拉里年輕的容貌卻好像能永駐；格雷的頭痛癥發作時，拉里用魔術般的催眠術幫助了他；遇到“在臭水溝里翻滾”的索菲后，拉里又化身天使，自愿拯救這個墮落的女孩……這些情節不僅有小說為博人眼球所采取的傳奇化敘事之嫌，也在另一層面表明，拉里與現世中庸常生活著的大眾相比，他的所作所為像是個神奇的童話，其他人聽聞拉里周游世界以尋求精神寧靜的故事后，鮮有表現出羨慕和敬佩的，更多的人像伊莎貝爾一樣視拉里為“像一個需要母親保護的孩子”，一個有著單純之美的異類。

小說將這種錯位推到極致的情節，無疑是拉里提出要和吸毒賣淫的索菲結婚。毛姆借人物之口道出了實質：“自恃過高是一種壓倒一切的激情，就連淫欲和饑餓跟它相比都微不足道。它使人對自己的人格做出至高無上的評判，驅使它的犧牲品走向毀滅。其對象是什么并不重要；也許值得，也許根本就不值……當他犧牲了自己的那一刻，人一瞬間變得比上帝都更偉大了。”[2]拉里迫不及待地想要拯救索菲墮落的靈魂，化身傳教士，踐行自己所信仰和追求的精神目標。可是索菲逃走了，一杯蘇布羅伏加酒又點燃了她罪惡的火焰，索菲自愿回到欲望的泥沼中，最終被人割了喉嚨，赤身裸體地拋尸在海港。拉里自我犧牲的對象慘死，救贖故事的結局沖擊著拉里的精神修行，體現了作品的荒誕性和悲劇性，給這場追尋心靈寧靜的本真之旅打上了一個黯淡的問號。

三、結語

一戰驟然打碎了一代人的平靜，通過冰冷的血淚教訓，向高度膨脹的人類和人類文明提出警示。戰后歸來的克萊勃斯和拉里也具有“迷惘的一代”的氣質，但隨著情節的推進，兩人又呈現出不同的選擇，形成了一種互文的張力。克萊勃斯放棄了追尋新信仰和新欲求，持續處于思想和行動的游離之中，克萊勃斯逃避式的做法顯然有悖硬漢原則，它凸顯了海明威早期戰爭題材作品中頻頻出現的悲劇性。毛姆的《刀鋒》書寫了拉里對個人理想的不懈探索，但從人物艱難追求后的徒勞結果中同樣可以窺見惘然、虛無的色彩，這種存在意識的表達在他的小說中亦具有共性，“人生和生命就像織工在編制一小塊波斯地毯，一個人可以把生命看作是沒有意義的，從而簡單的、消遣式的編織一個簡單的圖案草草了事達到自我滿足”“幸福和痛苦一樣都無足輕重。幸福和痛苦也像他生活中其他全部細節一樣，都被編織進那個精心制作的圖案之中”[5]。克萊勃斯和拉里表現了戰后西方傳統價值體系崩潰所導致的人文精神危機，在異化狀態中，人時刻面臨著自由選擇的焦慮和困惑，《軍人之家》和《刀鋒》的本質意義根植在這些現代性議題中，使它們擁有了更深邃、更耐人尋味的哲理內蘊。

參考文獻

[1] 海明威.海明威短篇小說全集（上）[M].陳良廷，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2] 毛姆.刀鋒[M].馮濤，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

[3] 毛姆.作家筆記[M].陳德志，陳星，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1.

[4] 董衡巽.海明威短篇創作模式探求[J].美國研究，1988（3）.

[5] 毛姆.人性的枷鎖[M].徐進，雨嘉，徐迅，譯.長沙：湖南出版社，1983.

作者簡介：詹望，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