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自由女性：《金色筆記》中的共同體書寫

[摘" 要] 《金色筆記》中，萊辛探討了女性自由議題，體現了她對共同體與個體關系的思考，以及對女性社會地位的關注。本文從共同體理論的視角出發，認為作者在小說中先塑造了一個自由女性的共同體，再通過指出自由女性共同體的得失和對婚姻倫理以及對愉悅、幸福倫理的訴求，試圖建構一個兩性和諧的共同體，最后，作者想象了一個更大的共同體。在這個共同體中所有受壓迫的群體都是一個聯系的整體。通過描述女性在這三個共同體中的生存狀態，萊辛辯證地指出，女性的自由基于兩性和諧，同時也根植于社會整體框架。

[關鍵詞] 《金色筆記》" 女性自由" 共同體" 萊辛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0-0085-04

《金色筆記》是200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多麗絲·萊辛的作品，聚焦女性追求自由時的掙扎，揭示了女性的自由與兩性關系、社會環境的緊密聯系，展現了萊辛對女性自由的全面思考。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說過，只有在共同體中，個人才能獲得全面發展其才能的手段[1]。從共同體理論的視角切入，人們或許能夠從新的維度來審視小說中女性的自由問題，從而獲得更深刻的理解。

一、自由女性共同體的得失

小說中，主人公安娜和她的朋友摩莉，以及在黃色筆記中安娜虛構出來的愛拉和朱麗婭等人物，都自稱為自由女性。這些自由女性在某種程度上形成了一種共同體。與傳統的女性不同，她們拒絕扮演社會給女性安排的“家中天使”這一角色，而是過著自食其力、不依賴男性的生活。安娜和摩莉都是離過婚的單親媽媽，她們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住在一起，盡管后來安娜搬出去了，但兩人還依舊經常保持著聯系。而愛拉和朱麗婭則像是安娜和摩莉的翻版，單親母親愛拉住在朱麗婭的房子里，在愛拉出去工作的時候，朱麗婭經常幫她照顧孩子，三人過著相依為命的生活。這些自由女性之間的關系就像姐妹一樣親密，彼此相互信任、相互理解、相互支持。她們有著共同的價值觀，都抗拒父權壓迫。張莉在論述美國左翼女性文學中的共同體時認為，女性所構建的純粹女性社群，在某種程度上類似于一種宿命共同體。為她們在階級、性別等多重壓迫與剝削的困境中提供了集體反抗與相互慰藉的平臺。此類社群不僅展現出了女性間的緊密聯系，同時也集成了德國社會學家滕尼斯所述的血緣共同體、地緣共同體和精神共同體的多元功能[2]。她還認為這種依據姐妹情誼而構建的女性共同體具有以下特征：以姐妹情誼為紐帶建立了類似血緣關系的情感共同體；所有成員均按照平等互助的原則共享政治信念和價值觀；在互相依賴中獲得歸屬感，確立個人身份；往往將男性放在對立面，具有排他性[2]。這些特征在自由女性共同體中都可以找到，在這個共同體中，每個個體都互相支持，并從中獲得了認同感和力量，且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價值共享和自我解放。

然而，這種純粹女性的共同體又是不徹底、不牢靠的。朱麗婭說：“自由！要是他們不自由，我們自由了又有什么用？我可以對天發誓，他們每一個人，甚至那些最優秀的，對于什么是好女人壞女人，都依然抱著陳腐的觀念。”[3]小說中，萊辛借朱麗婭之口指出了自由女性的“自由困境”，朱麗婭的話從另一方面告訴人們，女性的解放離不開男性的思想解放和支持。因此，自由女性共同體是不徹底的，它只能給里面的女性帶來暫時的自由。其次，在共同體內部也存在分歧。安娜和摩莉在小說開始就因為理念不同差點吵起來。摩莉認為婚姻是束縛女性的枷鎖，所以安娜不應該為了結婚而放棄寫作，而安娜卻覺得結婚并不會使自己的天賦被浪費，使自己靈感枯竭的反而是孤獨。此外，這些自由女性的所想的和所做的是矛盾的，她們一面宣稱自己絕不要成為男性的附庸，一面卻又甘愿依賴男性，安娜和愛拉就是這樣的“自由女性”。安娜找不回寫作的靈感，有一部分原因在于相處五年的情人邁克爾離開了自己。“她不僅為女性自身的生理特征所縛，更因為內心缺少安全感和沒有穩定的情感寄托而感到孤獨和恐懼。”[4]所謂的“自由女性”在現實中并未實現真正的自由。經濟的自主性和職業的成功固然為她們提供了更多的選擇，然而這些成就并未真正給她們帶來身心的全面解放。她們在追求與異性和諧共處的道路上，時常遭遇挫敗，這種挫敗感使她們陷入了矛盾和痛苦之中，這種困境也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她們的精神自由。這進一步凸顯了女性自由問題的復雜性和多維性。愛拉在保羅離開自己以后，遭受了深深的精神打擊，她明知對方傷害了自己，卻還是不由自主地“站在窗口，等待一個她清楚地知道再不會回到她的身邊的男人”[3]。對男性，安娜和愛拉的態度是矛盾的，當感受到父權壓迫的時候，她們是憤怒的，但當對方要離開時，她們又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挽留。她們因自己對一段穩定和諧的兩性關系的需求無法得到滿足而痛苦。而當一個共同體無法滿足每個個體的根本需求時，這個共同體的解體也就不遠了。

作者描寫了以安娜、莫莉等人為代表的新時代自由女性對自由生活的理想訴求，但萊辛通過表現自由女性的“自由悖論”，質疑了某些女性主義者在想象共同體時的絕對化傾向。作者通過指出自由女性在尋求自由過程中所面臨的困境，反思女性主義者在想象共同體方面的得失，引導讀者重構和維護心目中的新型共同體。

二、兩性和諧共同體的形塑

在指出自由女性共同體的不足以后，萊辛試圖建構一個新型的共同體，即兩性和諧的共同體。倫理訴求是作家建構共同體的一個方法，在鮑曼的共同體思想中，他認為要實現真正的共同體，每個個體需要做出努力。小說中，作者精心描寫了安娜、摩莉、馬莉恩三位女性各自的婚姻經歷，借此深入闡述了她的婚姻倫理觀念。這些婚姻的悲劇性結局，實質上源于家庭內部愛的匱乏[5]。萊辛在批判男性對婚姻倫理的漠視，并指責他們傾向于將女性視為可供玩弄的客體之外，也針對部分女性的行為進行了審視，包括過度的性放縱以及過分追求獨立而忽視對子女的關愛等。安娜知道在男權社會中，女性往往被物化為他者，盡管她堅信女性擁有更高的責任感和更豐富的思想內涵，然而，在男性視角下，這些特質往往被視作可笑與愚鈍，女性的感情和尊嚴也因此被邊緣化。她最終意識到，“男人到五十歲時已有過數十次的風流韻事，其中三四次算是比較認真的。在這認真的幾次中女方都希望與他結婚，她們留戀不舍，因雖未正式成婚，卻都曾與他像夫妻一樣生活過。但到了眼看非娶她們不可的緊要關頭，他就將她們甩掉了” [3]。作為這樣一種不和諧兩性關系的女主角，安娜和愛拉渴望擁有愛情，渴望和自己愛的人結婚，卻做了有婦之夫的情人，并對他們產生了依戀，可到最后卻慘遭拋棄。她們遇到的男性把妻子看成自己的附屬品，把情人當成消遣品。他們“需要那位冷靜的、體面的妻子，同時也需要機敏的、快活的、性感的情婦”[3]。在這樣的關系中，女性完全被物化了，成為男性滿足自我需求、建立自我形象的工具。“我別的什么都沒想過。許多年來，不知有多少個夜晚，我是哭著睡過去的。我吵吵鬧鬧，被人當傻瓜，沒有一點幸福……”[3]長期被丈夫遺忘的馬莉恩經常酗酒，企圖以酒精來麻痹自己，以至于不被痛苦和寂寞淹沒。《金色筆記》貫穿全文的是對男性在性愛中的不忠貞的探討，其中理查尤為典型，他幾乎成為已婚男性群體的縮影。萊辛對這種缺乏責任感的婚外性行為，特別是對男性頻繁更換伴侶的行為，持強烈的批判態度。

萊辛描寫了幾段父母與孩子之間的關系，從這些關系中可以看出，父母關系的和諧與否對孩子的成長有著很大的影響。離異夫妻理查和摩莉在價值觀等各個方面都有著巨大差異，比如他們經常在孩子的教育問題上發生爭執，在萊辛的敘述中，理查指責摩莉過分關注職業生涯而疏忽了對兒子的照料，而摩莉則反諷理查過分追求婚外情而漠視家庭情感。由于湯姆自幼生活在單親家庭的環境中，父母間的深刻分歧導致他無法獲得雙方完整的關愛，這極大地影響了他的心智成長。小說中，湯姆的性格表現為壓抑與叛逆，甚至一度嘗試通過自殺來結束自己的生命，然而他的父母卻未能察覺孩子的異常。湯姆是父母不幸婚姻的犧牲品，這使他在成長過程中缺乏來自父母雙方的愛。

從西方倫理學的角度看，快樂和德性是幸福倫理學中兩個看似矛盾又彼此共生的二維要素，當順應理想主義的享樂無憂時，人們就會陷入個體德性迷失的精神荒漠；而當人們通過壓抑個體欲望來順應個體德性修養時，也同樣無法過得幸福。這種快樂和德性的二維失衡或極端化似幸福，但卻不是真正的幸福[6]。小說中，人們處于父權的壓迫下，大部分女性的欲望是被壓抑的，她們被迫把自己關在名為母親、妻子或情人的倫理囚籠里。而小說中的大部分男性只顧滿足自己的欲望而完全忽視他人的需求。理查雖然有一個美滿的家庭，但為了滿足個人的欲望，他無視妻子的感受和對家庭的責任，在結婚后屢次出軌，使妻子精神日益萎靡，甚至借酗酒來發泄對婚姻生活的不滿，這也使得孩子得不到該有的照顧。因此，他看似一直在享樂，卻并非享受到真正的幸福。喜新厭舊的品性讓他始終無法擁有一段和諧且持久的兩性關系，也因為沒有辦法給孩子提供一個溫馨的家庭而一直感到愧疚。所以，在兩性共同體中，要實現真正的幸福，應該保持快樂和德性的平衡。通過對道德倫理的訴求以及對愉悅和幸福感的強調，萊辛在作品中試圖形塑一個超越自由女性共同體的兩性和諧共同體。

三、世界性共同體的想象

不管是備受父權壓迫的女性，還是對長期受霸權壓迫的第三世界人民來說，自由是他們共同的理想。通過對安娜的精神生活的細致描寫，萊辛試圖超越當時女權主義運動的局限，倡導建立一個以全世界人民解放為目標的精神共同體。在安娜的四本筆記中，藍色筆記記錄的是她的精神生活。然而她在本該寫下日記的地方，貼上了一系列從報紙上剪貼下來的世界新聞。簡報從1950年開始到1954年結束，剪貼得很仔細，從側面說明安娜對當時世界上發生的事情非常關注。當安娜的心理醫生問她這些簡報是關于什么的時候，她回答說：“都是些使我感到震驚的事——一些我覺得很重要的事。”接著她解釋道：“我剪下來的都是些有關戰爭、兇殺、暴亂和苦難的記錄。”[3]當論及記錄簡報的原因時，安娜坦白是因為這些簡報能起到某種均衡作用，在將近三年的時間里，她一直被自己的精神問題困擾，但當她看到這些簡報時，她又覺得這個世界正在發生這么多的苦難，而自己卻還在糾結個人的靈魂自由問題，跟這些苦難比起來，個人的痛苦簡直不值一提。另一方面，這些苦難其實也是造成安娜精神世界混亂的一部分原因。“不錯，任何事物都有正反兩面。然而，盡管我明明知道這一點，但只要某個地方有什么可怕的事情發生，我就會夢見它，就好像我親臨其境。”[3]在弗洛伊德看來，夢是人潛意識的反映。這說明安娜能夠對這些發生在其他人身上的苦難感同身受。當心理醫生指出她收集報紙上的壞消息的目的是想引導自己做夢時，安娜反駁道：“這又有什么不對呢？”[3]面對發生在世界其他地方的苦難，大部分人是冷漠的旁觀者，而安娜卻試圖通過記錄簡報來的方式讓自己銘記這些苦難。安娜早已把自己和其他受壓迫的群體看成一個整體。

事實上，萊辛曾多次在她的談話中表達了對女性自由和社會環境關系的態度。在她看來，當周圍其他群體的自由受到威脅的時候，身處其中的女性群體的自由也將十分有限。因此，女性不能把自己的自由與其他受壓迫群體的自由分割開來，而是要把自己看成所有追求自由解放的人們中的一員。當論及理想社會時，馬克思把重點放在分析個人的自由發展的可能性及其現實條件上。在他看來，個人自由與共同體和諧是一個事物的兩個層面，保障個人自由發展的結果必然是共同體的和諧[7]。而萊辛則將這一理論應用在了女性群體的自由發展上，即要想實現徹底的解放，女性不僅應該把目光放在自己這個群體上，還應該關注其他受壓迫的群體。因為只有當所有壓迫都被消除以后，共同體才能達到真正的和諧，至此，包括女性在內所有受壓迫群體的自由便獲得了有力的保障。

四、結語

萊辛在《金色筆記》中重現了自由女性的生存困境，通過書寫她們在不同共同體中追求自由的經歷，講述女性的自由困境，探討女性的自由究竟路在何方。盡管女性的自由需要在共同體中才能實現，但不同的共同體所能提供自由的限度卻不盡相同。自由女性的共同體能夠讓女性在相互扶持中認識自我，卻是不徹底、不穩定、充滿矛盾的，因此它無法給女性帶來長久的自由。兩性和諧的共同體中，女性可以享受穩定的家庭和兩性關系。最后，作者甚至想象了一個更大的共同體的存在。這是萊辛對女性自由所做的批判性思考和前瞻性展望。

參考文獻

[1] 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2] 張莉.美國左翼女性文學的共同體書寫[J].當代外國文學，2018（4）.

[3] 萊辛.金色筆記：典藏本[M].陳才宇，劉新民，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

[4] 夏瓊.自由的悖論——論多麗絲·萊辛的女性自由觀[J].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3）.

[5] 馬龍云.婚姻不能承受愛之輕——《金色筆記》中萊辛的婚姻倫理觀解讀[J].外語教學，2011（1）.

[6] 周小川.“烏托邦”幸福的倫理之維——評《美麗新世界》《一九八四》和《華氏451》[J].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6）.

[7] 盧德友.馬克思理想“共同體”的當代追求[J].學術論壇，2014（5）.

[8] 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純粹社會學的基本概念[M].林榮遠，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金色筆記》是200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多麗絲·萊辛的作品，聚焦女性追求自由時的掙扎，揭示了女性的自由與兩性關系、社會環境的緊密聯系，展現了萊辛對女性自由的全面思考。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說過，只有在共同體中，個人才能獲得全面發展其才能的手段[1]。從共同體理論的視角切入，人們或許能夠從新的維度來審視小說中女性的自由問題，從而獲得更深刻的理解。

一、自由女性共同體的得失

小說中，主人公安娜和她的朋友摩莉，以及在黃色筆記中安娜虛構出來的愛拉和朱麗婭等人物，都自稱為自由女性。這些自由女性在某種程度上形成了一種共同體。與傳統的女性不同，她們拒絕扮演社會給女性安排的“家中天使”這一角色，而是過著自食其力、不依賴男性的生活。安娜和摩莉都是離過婚的單親媽媽，她們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住在一起，盡管后來安娜搬出去了，但兩人還依舊經常保持著聯系。而愛拉和朱麗婭則像是安娜和摩莉的翻版，單親母親愛拉住在朱麗婭的房子里，在愛拉出去工作的時候，朱麗婭經常幫她照顧孩子，三人過著相依為命的生活。這些自由女性之間的關系就像姐妹一樣親密，彼此相互信任、相互理解、相互支持。她們有著共同的價值觀，都抗拒父權壓迫。張莉在論述美國左翼女性文學中的共同體時認為，女性所構建的純粹女性社群，在某種程度上類似于一種宿命共同體。為她們在階級、性別等多重壓迫與剝削的困境中提供了集體反抗與相互慰藉的平臺。此類社群不僅展現出了女性間的緊密聯系，同時也集成了德國社會學家滕尼斯所述的血緣共同體、地緣共同體和精神共同體的多元功能[2]。她還認為這種依據姐妹情誼而構建的女性共同體具有以下特征：以姐妹情誼為紐帶建立了類似血緣關系的情感共同體；所有成員均按照平等互助的原則共享政治信念和價值觀；在互相依賴中獲得歸屬感，確立個人身份；往往將男性放在對立面，具有排他性[2]。這些特征在自由女性共同體中都可以找到，在這個共同體中，每個個體都互相支持，并從中獲得了認同感和力量，且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價值共享和自我解放。

然而，這種純粹女性的共同體又是不徹底、不牢靠的。朱麗婭說：“自由！要是他們不自由，我們自由了又有什么用？我可以對天發誓，他們每一個人，甚至那些最優秀的，對于什么是好女人壞女人，都依然抱著陳腐的觀念。”[3]小說中，萊辛借朱麗婭之口指出了自由女性的“自由困境”，朱麗婭的話從另一方面告訴人們，女性的解放離不開男性的思想解放和支持。因此，自由女性共同體是不徹底的，它只能給里面的女性帶來暫時的自由。其次，在共同體內部也存在分歧。安娜和摩莉在小說開始就因為理念不同差點吵起來。摩莉認為婚姻是束縛女性的枷鎖，所以安娜不應該為了結婚而放棄寫作，而安娜卻覺得結婚并不會使自己的天賦被浪費，使自己靈感枯竭的反而是孤獨。此外，這些自由女性的所想的和所做的是矛盾的，她們一面宣稱自己絕不要成為男性的附庸，一面卻又甘愿依賴男性，安娜和愛拉就是這樣的“自由女性”。安娜找不回寫作的靈感，有一部分原因在于相處五年的情人邁克爾離開了自己。“她不僅為女性自身的生理特征所縛，更因為內心缺少安全感和沒有穩定的情感寄托而感到孤獨和恐懼。”[4]所謂的“自由女性”在現實中并未實現真正的自由。經濟的自主性和職業的成功固然為她們提供了更多的選擇，然而這些成就并未真正給她們帶來身心的全面解放。她們在追求與異性和諧共處的道路上，時常遭遇挫敗，這種挫敗感使她們陷入了矛盾和痛苦之中，這種困境也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她們的精神自由。這進一步凸顯了女性自由問題的復雜性和多維性。愛拉在保羅離開自己以后，遭受了深深的精神打擊，她明知對方傷害了自己，卻還是不由自主地“站在窗口，等待一個她清楚地知道再不會回到她的身邊的男人”[3]。對男性，安娜和愛拉的態度是矛盾的，當感受到父權壓迫的時候，她們是憤怒的，但當對方要離開時，她們又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挽留。她們因自己對一段穩定和諧的兩性關系的需求無法得到滿足而痛苦。而當一個共同體無法滿足每個個體的根本需求時，這個共同體的解體也就不遠了。

作者描寫了以安娜、莫莉等人為代表的新時代自由女性對自由生活的理想訴求，但萊辛通過表現自由女性的“自由悖論”，質疑了某些女性主義者在想象共同體時的絕對化傾向。作者通過指出自由女性在尋求自由過程中所面臨的困境，反思女性主義者在想象共同體方面的得失，引導讀者重構和維護心目中的新型共同體。

二、兩性和諧共同體的形塑

在指出自由女性共同體的不足以后，萊辛試圖建構一個新型的共同體，即兩性和諧的共同體。倫理訴求是作家建構共同體的一個方法，在鮑曼的共同體思想中，他認為要實現真正的共同體，每個個體需要做出努力。小說中，作者精心描寫了安娜、摩莉、馬莉恩三位女性各自的婚姻經歷，借此深入闡述了她的婚姻倫理觀念。這些婚姻的悲劇性結局，實質上源于家庭內部愛的匱乏[5]。萊辛在批判男性對婚姻倫理的漠視，并指責他們傾向于將女性視為可供玩弄的客體之外，也針對部分女性的行為進行了審視，包括過度的性放縱以及過分追求獨立而忽視對子女的關愛等。安娜知道在男權社會中，女性往往被物化為他者，盡管她堅信女性擁有更高的責任感和更豐富的思想內涵，然而，在男性視角下，這些特質往往被視作可笑與愚鈍，女性的感情和尊嚴也因此被邊緣化。她最終意識到，“男人到五十歲時已有過數十次的風流韻事，其中三四次算是比較認真的。在這認真的幾次中女方都希望與他結婚，她們留戀不舍，因雖未正式成婚，卻都曾與他像夫妻一樣生活過。但到了眼看非娶她們不可的緊要關頭，他就將她們甩掉了” [3]。作為這樣一種不和諧兩性關系的女主角，安娜和愛拉渴望擁有愛情，渴望和自己愛的人結婚，卻做了有婦之夫的情人，并對他們產生了依戀，可到最后卻慘遭拋棄。她們遇到的男性把妻子看成自己的附屬品，把情人當成消遣品。他們“需要那位冷靜的、體面的妻子，同時也需要機敏的、快活的、性感的情婦”[3]。在這樣的關系中，女性完全被物化了，成為男性滿足自我需求、建立自我形象的工具。“我別的什么都沒想過。許多年來，不知有多少個夜晚，我是哭著睡過去的。我吵吵鬧鬧，被人當傻瓜，沒有一點幸福……”[3]長期被丈夫遺忘的馬莉恩經常酗酒，企圖以酒精來麻痹自己，以至于不被痛苦和寂寞淹沒。《金色筆記》貫穿全文的是對男性在性愛中的不忠貞的探討，其中理查尤為典型，他幾乎成為已婚男性群體的縮影。萊辛對這種缺乏責任感的婚外性行為，特別是對男性頻繁更換伴侶的行為，持強烈的批判態度。

萊辛描寫了幾段父母與孩子之間的關系，從這些關系中可以看出，父母關系的和諧與否對孩子的成長有著很大的影響。離異夫妻理查和摩莉在價值觀等各個方面都有著巨大差異，比如他們經常在孩子的教育問題上發生爭執，在萊辛的敘述中，理查指責摩莉過分關注職業生涯而疏忽了對兒子的照料，而摩莉則反諷理查過分追求婚外情而漠視家庭情感。由于湯姆自幼生活在單親家庭的環境中，父母間的深刻分歧導致他無法獲得雙方完整的關愛，這極大地影響了他的心智成長。小說中，湯姆的性格表現為壓抑與叛逆，甚至一度嘗試通過自殺來結束自己的生命，然而他的父母卻未能察覺孩子的異常。湯姆是父母不幸婚姻的犧牲品，這使他在成長過程中缺乏來自父母雙方的愛。

從西方倫理學的角度看，快樂和德性是幸福倫理學中兩個看似矛盾又彼此共生的二維要素，當順應理想主義的享樂無憂時，人們就會陷入個體德性迷失的精神荒漠；而當人們通過壓抑個體欲望來順應個體德性修養時，也同樣無法過得幸福。這種快樂和德性的二維失衡或極端化似幸福，但卻不是真正的幸福[6]。小說中，人們處于父權的壓迫下，大部分女性的欲望是被壓抑的，她們被迫把自己關在名為母親、妻子或情人的倫理囚籠里。而小說中的大部分男性只顧滿足自己的欲望而完全忽視他人的需求。理查雖然有一個美滿的家庭，但為了滿足個人的欲望，他無視妻子的感受和對家庭的責任，在結婚后屢次出軌，使妻子精神日益萎靡，甚至借酗酒來發泄對婚姻生活的不滿，這也使得孩子得不到該有的照顧。因此，他看似一直在享樂，卻并非享受到真正的幸福。喜新厭舊的品性讓他始終無法擁有一段和諧且持久的兩性關系，也因為沒有辦法給孩子提供一個溫馨的家庭而一直感到愧疚。所以，在兩性共同體中，要實現真正的幸福，應該保持快樂和德性的平衡。通過對道德倫理的訴求以及對愉悅和幸福感的強調，萊辛在作品中試圖形塑一個超越自由女性共同體的兩性和諧共同體。

三、世界性共同體的想象

不管是備受父權壓迫的女性，還是對長期受霸權壓迫的第三世界人民來說，自由是他們共同的理想。通過對安娜的精神生活的細致描寫，萊辛試圖超越當時女權主義運動的局限，倡導建立一個以全世界人民解放為目標的精神共同體。在安娜的四本筆記中，藍色筆記記錄的是她的精神生活。然而她在本該寫下日記的地方，貼上了一系列從報紙上剪貼下來的世界新聞。簡報從1950年開始到1954年結束，剪貼得很仔細，從側面說明安娜對當時世界上發生的事情非常關注。當安娜的心理醫生問她這些簡報是關于什么的時候，她回答說：“都是些使我感到震驚的事——一些我覺得很重要的事。”接著她解釋道：“我剪下來的都是些有關戰爭、兇殺、暴亂和苦難的記錄。”[3]當論及記錄簡報的原因時，安娜坦白是因為這些簡報能起到某種均衡作用，在將近三年的時間里，她一直被自己的精神問題困擾，但當她看到這些簡報時，她又覺得這個世界正在發生這么多的苦難，而自己卻還在糾結個人的靈魂自由問題，跟這些苦難比起來，個人的痛苦簡直不值一提。另一方面，這些苦難其實也是造成安娜精神世界混亂的一部分原因。“不錯，任何事物都有正反兩面。然而，盡管我明明知道這一點，但只要某個地方有什么可怕的事情發生，我就會夢見它，就好像我親臨其境。”[3]在弗洛伊德看來，夢是人潛意識的反映。這說明安娜能夠對這些發生在其他人身上的苦難感同身受。當心理醫生指出她收集報紙上的壞消息的目的是想引導自己做夢時，安娜反駁道：“這又有什么不對呢？”[3]面對發生在世界其他地方的苦難，大部分人是冷漠的旁觀者，而安娜卻試圖通過記錄簡報來的方式讓自己銘記這些苦難。安娜早已把自己和其他受壓迫的群體看成一個整體。

事實上，萊辛曾多次在她的談話中表達了對女性自由和社會環境關系的態度。在她看來，當周圍其他群體的自由受到威脅的時候，身處其中的女性群體的自由也將十分有限。因此，女性不能把自己的自由與其他受壓迫群體的自由分割開來，而是要把自己看成所有追求自由解放的人們中的一員。當論及理想社會時，馬克思把重點放在分析個人的自由發展的可能性及其現實條件上。在他看來，個人自由與共同體和諧是一個事物的兩個層面，保障個人自由發展的結果必然是共同體的和諧[7]。而萊辛則將這一理論應用在了女性群體的自由發展上，即要想實現徹底的解放，女性不僅應該把目光放在自己這個群體上，還應該關注其他受壓迫的群體。因為只有當所有壓迫都被消除以后，共同體才能達到真正的和諧，至此，包括女性在內所有受壓迫群體的自由便獲得了有力的保障。

四、結語

萊辛在《金色筆記》中重現了自由女性的生存困境，通過書寫她們在不同共同體中追求自由的經歷，講述女性的自由困境，探討女性的自由究竟路在何方。盡管女性的自由需要在共同體中才能實現，但不同的共同體所能提供自由的限度卻不盡相同。自由女性的共同體能夠讓女性在相互扶持中認識自我，卻是不徹底、不穩定、充滿矛盾的，因此它無法給女性帶來長久的自由。兩性和諧的共同體中，女性可以享受穩定的家庭和兩性關系。最后，作者甚至想象了一個更大的共同體的存在。這是萊辛對女性自由所做的批判性思考和前瞻性展望。

參考文獻

[1] 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2] 張莉.美國左翼女性文學的共同體書寫[J].當代外國文學，2018（4）.

[3] 萊辛.金色筆記：典藏本[M].陳才宇，劉新民，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

[4] 夏瓊.自由的悖論——論多麗絲·萊辛的女性自由觀[J].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3）.

[5] 馬龍云.婚姻不能承受愛之輕——《金色筆記》中萊辛的婚姻倫理觀解讀[J].外語教學，2011（1）.

[6] 周小川.“烏托邦”幸福的倫理之維——評《美麗新世界》《一九八四》和《華氏451》[J].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6）.

[7] 盧德友.馬克思理想“共同體”的當代追求[J].學術論壇，2014（5）.

[8] 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純粹社會學的基本概念[M].林榮遠，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