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鐐銬下起舞的光芒

［摘 要］ 由徐俊導演、改編自英國詹姆斯·芬頓編寫話劇劇本的音樂劇《趙氏孤兒》，于2021年5月27日在上汽·上海文化廣場完成首演后，立刻席卷各大媒體平臺，成為一部現象級的音樂劇作品。如今，《趙氏孤兒》已在多個城市進行了二輪巡演，第三輪巡演也在漸漸拉開帷幕。精彩的舞臺呈現和居高不下的話題度，都成為《趙氏孤兒》新一輪巡演備受期待的原因。而音樂劇《趙氏孤兒》中蘊含的悲劇美學，也牽動著觀眾的內心。

［關" 鍵" 詞］ 《趙氏孤兒》；音樂劇；悲劇；命運；詩意表達

《趙氏孤兒》取材于紀君祥編寫的同名元雜劇，改編自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于2012年上演的話劇，是中國戲劇導演徐俊的嘔心瀝血之作。該劇目匯集了眾多實力雄厚的音樂劇演員，在2021年為熱愛音樂劇的觀眾呈現了一出視聽盛宴。

約翰·卡威爾提將“程式”理論引入電視研究，并提出：所有文化文本都是由“慣例”與“創新”兩部分組成。“慣例”在文本出現之前就存在，并為作者和觀眾所熟知——包括流行的情節、模式化的人物形象、被普遍認可的觀念、常識性的隱喻以及其他語言套路等。而“創新”是作者獨一無二的發明，如新的形象、觀點和表達方式。“任何單個的文本都是介于‘慣例’和‘創新’兩極之間的中間物。”［1］元雜劇《趙氏孤兒》憑借其中對忠孝的探討，以及對身不由己的命運悲劇性的揭示，成為一個吸引著后人和國外戲劇作者不斷改編的藍本。在徐俊導演的音樂劇版本中，現代音樂劇的詩意表達與古代忠義精神相結合，使音樂劇《趙氏孤兒》融“慣例”與“創新”于一體，煥發出新生的力量。作品將多重矛盾并置在同一舞臺空間，在對立的沖突與情節的張力之下，彰顯出強烈的悲劇色彩。

一、宿命的悲劇：個體何以掙脫命運枷鎖

從音樂劇《趙氏孤兒》拉開帷幕后，幾乎每個人物就被一股宿命的強大力量推動著往前走。程嬰作為《趙氏孤兒》中最具悲劇性的人物，他的個體與命運抗爭的過程被展現得淋漓盡致，而他經過掙扎后選擇放棄個體自由，向命運臣服以成全忠義的轉變，也被刻畫得入木三分。

程嬰在元雜劇《趙氏孤兒》中，是屠岸賈的仇家、忠臣趙盾的門客，且得到了趙盾的許多恩惠。而音樂劇《趙氏孤兒》弱化了程嬰和趙盾之間的羈絆，著重突出程嬰作為一個弱小的鄉野醫生，在受到公主囑托的時候，是多么的誠惶誠恐和膽戰心驚。這更貼近英國話劇版《趙氏孤兒》中程嬰的形象，就像程嬰的角色歌《絕不可以》中唱的那樣：“我只是個弱小人物，有時也膽小如鼠。我的夢容易滿足，有遮雨睡覺的房屋就自以為很幸福。”可當命運的鐮刀架在這位普通的鄉野醫生脖頸之上，逼迫他做出選擇時，他怯懦的內心卻迸發出了強大的能量。在目睹了屠岸賈為了找出趙氏孤兒，不惜屠殺全城所有嬰兒時，他毅然決然地用自己的孩子換掉趙氏孤兒，犧牲親生兒子以使全城嬰孩獲救。

在音樂劇最后，趙氏孤兒大仇得報，程嬰也在蟄伏多年后實現了當初對公主的承諾，此時他毫無牽掛地來到親生兒子墓前，借兒子的靈魂結束了自己負重千鈞而傷痕累累的生命，此刻，程嬰人物的悲劇性達到了頂峰——悲劇正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程嬰之死，為的是還清對兒子的罪孽，也是為了給飽受世人和自己譴責的良心一個解脫。可為什么這樣一個忠義之士仍然逃不過兔死狗烹的結局，為何他渡盡天下受苦受難的人民卻渡不了自己呢？也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他終究欠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條命。無論程嬰之舉是否拯救了趙氏家族以及被屠岸賈殘害的天下蒼生，都不會減輕他為自己家庭帶來的罪孽，因此唯有犧牲才能贖罪。

而程勃的悲劇性，則是更加直觀地體現在他人無形間對他的話語評論之中，從他知曉自己真實身份的那一刻起，他就被賦予各種各樣的期望，或者說從他出生開始，他就肩負著血腥的使命和責任。而他明明可以永遠是不諳世事的王子，但命運安排他拿起武器復仇，他別無選擇。就像舞臺上的程勃被無數雙手托舉至高處，伴隨著歌詞“你就是，復仇之子，一出生，沒選擇”，宿命的悲劇令人扼腕，人們不得不為這個無憂無慮的明媚少年一夜之間長大成人，擔負起家族使命的命運而心碎。

程勃揭秘身世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個自我身份確認的過程，這個過程從他出門游歷看見真實的世界——程勃口中“我的世界”——實際上卻是一個在義父的苛政下奄奄一息的世界開始，到他知曉自己趙氏孤兒的身份結束，他在短時間里完成了角色的轉變，經歷了身份的解構和重塑，體現出人物巨大的反身性，折射出程勃在悲劇的宿命裹挾下不得不服從命運指向和安排的無奈。程勃在命運鑄造的牢籠中，個體難以掙脫枷鎖，故而只能任之愈縛愈緊，而當他以趙氏孤兒的身份完成復仇登上王位后，他也終于成為真正孑然一身的孤兒——義父被自己手刃，養父自殺，程勃對命運的服從，不過是加劇了自身命運的悲劇性。

而除了程嬰和程勃之外，劇中的其他角色，如程妻、公孫杵臼、韓厥、趙盾、公主、屠岸賈，無一不是在與宿命抗爭的過程中放棄個人的選擇以服從命運的棋局。因此，劇中好似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掌控著每一個人要走的路，將悲劇的走向刻進命運的脈搏。

二、人物的悲劇：互文關系下的“缺席”與“在場”

在音樂劇《趙氏孤兒》中，劇本有意設置了兩組人物對立關系——程勃與程子，公主與程妻。而對于程子這一在原劇本中始終處于“缺席”狀態的人物，導演根據詹姆斯·芬頓的話劇劇本，別出心裁地設置了程子靈魂這一角色來強化他的在場，并使他以一個游離于舞臺之外、溝通演員與觀眾的類似于“說書人”的身份而存在，以零聚焦的全知視角串聯起整個劇本。因此程子雖然在現實意義上始終缺席，但他通過一系列儀式化的情節，如序幕時作為旁白的演唱和結尾時與父親合葬，成為劇本段落之間銜接的橋梁，從而被這些儀式賦予了在場的意義。值得注意的是，在公孫杵臼獻計、與程嬰一同前往勸說程妻舍子這一出戲里，全劇出現了唯一一個程子靈魂與幼小的程子處于同一畫面中的場景。在這個場景中，程子靈魂實際上依然是缺席的，是不被劇中人所見、只為觀眾開啟上帝視角而存在的，但當由方書劍飾演的程子靈魂小心翼翼而又痛徹心扉地抱起襁褓中的嬰兒程子時，這兩個分享著同一能指的個體才終于合二為一。直到這時，程子靈魂的身份才得到指認，同時，程子靈魂作為局外“說書人”的身份才轉換成真正的劇中人，這是程子靈魂在場的一個重要證據。

而程勃與程子，在劇中呈現出一種鏡像對立的關系。程子死后，程勃頂替了他的身份和能指，成為另一個“程子”。如同戴錦華老師所說，在二人的鏡像對立關系中，包含著一個不斷能指轉移的過程。［2］當程子被程子靈魂抱在懷中，程子的身份完成了從嬰兒到靈魂的第一次轉移；而當程子被屠岸賈砍殺身亡，十六年后少年程勃登場，程子這一能指又轉移到趙氏孤兒身上。因此程勃與程子的能指與所指呈現出一種“滑脫”的狀態［2］，而正是這樣的滑脫將二人的宿命盤根錯節地聯系在一起，使缺席的程子與使用程子的身份全劇在場的程勃，形成一組互文對照的關系。

劇中人物多次將程子與程勃并置在同一語境下進行評判，如宮女對程嬰說：“你兒子的命，怎比得上趙氏孤兒的命！”同樣是剛出生的兩個嬰兒，一個原本無憂無慮地生長在三口之家，一個自出生起便背負著血腥的復仇命運，可平凡之家的小孩被選中，家庭的溫暖與天倫之樂被置換給原被剝奪了家庭的趙氏孤兒，但即便如此，程勃看似高貴而圓滿的生活亦只是一場鏡花水月的夢，在知曉自己生來的使命后，他必須割舍以程子的生命為代價換來的幸福。而在程勃復仇成功、登上王位以后，程勃借用的程子這一能指顯然又一次與所指發生了滑脫，趙氏孤兒身份的回歸，意味著程子——同時也是程勃這一能指最終還是指向已故的程嬰之子，成為一個已經喪失了所指的空洞符號。然而程子之死并沒有使程勃得到真正的救贖，程勃命運的盡頭依舊是屠殺、復仇與孤獨。因此，程勃與程子在鏡像關系的互文對照下，看似經歷著截然不同的命運，實則殊途同歸，二人都只能身不由己地走向悲劇。劇本因此將觀眾導向另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生命究竟有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如果真的有，又為何無論尊貴還是貧賤都終會被悲劇的命運所吞噬？

公主和程妻作為音樂劇中兩個主要的女性角色，有一個共同的身份，那就是母親。在音樂劇《趙氏孤兒》中，公主托孤與程嬰勸妻兩個段落是接續的，程嬰在與這兩位女性的交流中，也在自己的雙重身份——忠臣與父親之間痛苦掙扎。這雙重身份是公主與程妻賦予他的，程嬰在撫養趙氏孤兒和保全自己的兒子之間只能選擇一個，也就意味著忠臣與父親的身份他必須舍棄一個，這也同時象征著公主與程妻之間尖銳的對立。

劇本在下半場刻意忽略了程妻這一角色的塑造，而在上半場托孤過后就杳無音訊的公主卻在下半場程勃長大成人后再次出現，這似乎隱喻著一種天意的選擇。當大局得以順利推進，劇本以程妻的“缺席”體現出權力規訓下女性消失的主體與被剝奪的話語權。而當趙氏孤兒大仇得報，終于在母親的懷里失聲痛哭，程妻與程子靈魂卻連互訴衷腸的機會都沒有，程妻陷入一種“失語”的處境。母親這一單一身份的賦予，使得程妻在失子后，也失去了個人存在的價值。而公主作為程妻的對照，與程勃相認后母親身份的再次回歸，似乎也與程妻喪子后母親身份的喪失形成一種互文關系。公主這一女性角色因為獲得了男性——程嬰的拯救，而最終找回母親的身份，而程妻則因無法獲救，或者說無法自救，于是在失去兒子以后不得不走向缺席與失語的結局。在這層互文關系的背后，是權力機制的運行與欲望裹挾下女性命運不堪一擊的悲劇。

三、悲劇的光芒：中國原創音樂劇的詩意表達

改編自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話劇作品的《趙氏孤兒》音樂劇，以中國傳統話本為根基，在改編中要如何克服“水土不服”，在保留元雜劇《趙氏孤兒》精華的基礎上，結合英國版話劇推陳出新，是一個很關鍵的問題。誠然，音樂劇《趙氏孤兒》繼承了紀君祥版本的“慣例”，如對家族血親紐帶關系的探討和對忠孝精神的贊揚，同時汲取了英國話劇的“創新”，如個人自由與命運的選擇，以及深切的人文關懷色彩。除此之外，徐俊導演也實現了全新意義上的創新，那就是將中國古典詩意表達熔鑄在這一部充滿現代精神的音樂劇里。

音樂劇《趙氏孤兒》以刪繁就簡的舞臺設計傳達出質樸而深刻的人文關懷，然而在其看似極簡的舞美之下，流淌著濃厚的古典韻味和詩意。音樂劇開場便以畫卷定格的方式對人物進行呈現，在揭秘程勃身世的一幕更是采用畫卷中的人物在程嬰的講述中漸次走出畫框走上舞臺的方式，仿佛一個個櫥窗里的人偶，在未知力量的操縱下完成了各自的使命，因而強化了音樂劇想要表達的宿命感。而畫卷的設計與群像戲想要突出的內涵不謀而合，更符合中國傳統文化中對江湖的刻畫，畫卷也為舞臺增添了雖古典卻不古板的流動的詩意。

在《趙氏孤兒》中，不少人物尤其是屠岸賈，都曾多次提及“棋局”一詞，舞臺門框的投影呈現出棋盤格劃分的樣式，更是隱喻了每個人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屠岸賈對命運棋局剖白的臺詞也充滿了古典哲理和詩意。韓厥將軍的唱詞“江山何其大，英雄渺如沙”；魏絳的“月彎如鉤多銳利，露珠閃閃照斜坡”，以及程妻搖籃曲中的“月光映海棠，燈籠抱燭光”，都采用簡單純粹而古樸唯美的意象，營造出詩意流淌的意境。除此之外，人物的服裝也多有考究。屠岸賈一身肅穆的黑白象征著滔天的權勢；程勃的藍紫色和土黃色套裝既表現出帝王后代的高貴又不乏少年人的活潑與明亮；公主從初登場的一襲紅裙到獨居深宮的一身點綴著白色花朵的黑裙，均符合人物不同環境下的心境，與中國傳統文化精神十分契合。劇中人物雖然多以現代人的講話方式進行交流與自白，但不少充滿詩性的細節為劇本注入了古典韻律與風味，在使劇情通俗易懂的條件下盡可能保留了中國古典文化中的精髓，熔鑄了清空悠遠而令人沉醉的意境。

在程勃出門游歷，走出皇宮來到真實的世界這一幕，導演用別出心裁的方式詮釋了“苛政猛于虎”。以程勃沿途所見的燒殺搶掠、民不聊生來體現屠岸賈殘暴的統治，同時也為程勃對屠岸賈看法的轉變提供了內在的邏輯。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導演安排程勃看到水深火熱的人民，目的是讓程勃為這片傷痕累累的土地帶來新的希望，意在說明程勃會成為一個好的君王，因而弒父報仇是他唯一的選擇。可惜這條支線戛然而止，觀眾并沒有看到程勃為國家和人民做出的改變，這一出痛徹心扉的詩意呈現實際上只是為了重塑程勃的世界觀，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很大的遺憾。

四、結束語

音樂劇《趙氏孤兒》以其對命運的深入探討、對人物入木三分的塑造、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繼承和創新、對悲劇美學的詮釋，以及詩意的舞美與音樂，成為2021年一部現象級的音樂劇作品。然而，在其鑄就的悲劇光環之下，劇本仍然呈現出或多或少的遺憾之處。我們期盼看到它在打磨中不斷地進步，也期盼它進一步打開中國原創音樂劇的市場，帶領中國原創音樂劇走向更加廣闊的殿堂。

參考文獻：

［1］Cawelti John.The concept of formula in the study of popular literature，in Mystery，violence，and popular culture［M］. Wisconsin：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2003.

［2］戴錦華.電影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

作者單位：四川傳媒學院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播學院

作者簡介：張亦陽（1997—），女，漢族，四川廣元人，碩士，研究方向：戲劇影視文學、中華傳統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