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回避型依戀到活出真我

摘要：《小團圓》中的女主角九莉自小得不到親情滋潤，在孤獨壓抑中承受著原生家庭烙下的創傷。這給她投下了愛情陰影，結下孽緣。坎坷的人生路使九莉形成了回避型依戀的特點，在與其依戀對象的關系中，運用失活策略以緩解痛苦，調節情緒。面對各種不健康的關系，九莉最終選擇了忠實于自我意志，與親情、婚姻訣別，這是對自我的回歸，是活出了真我。

關鍵詞：回避型依戀 失活策略 活出真我

前 言

《小團圓》是張愛玲的遺作，首次出版于2009年2月。小說的前兩章寫了很多人物，令人眼花繚亂，有學生，來自各地，上海人、西北人、香港人、馬來人；有英國教授、嬤嬤；還有偶爾從上海結伴來香港游玩的人，包括九莉的母親。這么多人物，勾勒出九莉在香港讀書期間身處的群體。然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九莉卻感到深深的孤獨，“‘我差點炸死了……’告訴誰？難道還是韓媽？楚娣向來是淡淡的，也不會當樁事。蕊秋她根本沒想起。比比反正永遠是快樂的。”[1] 差點炸死了，竟然沒人可告訴，沒有人關心她，可見香港淪陷時九莉心中是多么孤獨、恐懼。同時，這段話也是九莉在港讀書期間生存狀態的縮影：煢煢孑立，沒有人可以與之共情，惶惑不安。倘若讀完《小團圓》，會發現全篇都彌漫著這樣的氛圍，無論在原生家庭，還是在婚姻中，九莉始終給讀者留下孤獨不安的印象，千言萬語無與訴，強作歡顏話團圓。

這種孤獨不安的狀態，與九莉本人的依戀類型、依戀對象有著密切的關系。英國發展心理學家John Bowlby在20世紀60年代提出了依戀理論（attachment theory）。他認為人類生來就有一套內在的生理心理系統，即依戀行為系統，以促使個體在需要時尋求接近依戀對象。[2] 依戀是撫養者與被撫養者之間一種特殊的情感聯結。對孩子來說，父母應該是他們身邊最值得依靠的人，是他們的依戀對象、安全港灣。孩子害怕、無助時，會本能地想靠近依戀對象，從而獲得安全和安慰。從依戀對象那里得到充足的安全感后，孩子的內心會煥發出探索世界、挑戰困難的勇氣。Bowlby指出，若個體在需要時能及時獲得依戀對象的良好反應性，并進行互動，將有助于其依戀系統功能的最優化，增加依戀安全感。[3]

他的學生Mary Ainsworth曾經做過“陌生情境”試驗，觀察母嬰短暫分離后孩子的反應。基于試驗，她發現嬰兒與父母的依戀類型有三種：安全型、抵抗型、回避型。[4] 如果依戀對象沒有穩定的可靠性，不能及時提供足夠的支持或充分緩解兒童的痛苦，依賴他們的兒童就會形成對自我和他人的消極工作模型，發展出防御性次級依戀策略——依戀系統過激與依戀系統失活，后者是回避型依戀個體的主要防御策略。依戀系統失活主要表現為：對尋求接近的傾向與行為進行抑制，對可能會激活依戀系統的威脅進行壓制、忽略，傾向于最大化自主性、拉開與依戀對象的距離，對近距離接觸和親密感到不舒適。[5]

將此理論對照《小團圓》主角九莉的心態，不難看到，九莉在原生家庭里的自我定位非常吻合依戀系統失活的狀態。

《小團圓》中有這樣一句話：“蕊秋一說要找個歸宿，在這一剎那間她就看見個幽暗的穿堂……自己是小客人，有點惴惴的站在過道里，但是有童年的安全感，永遠回到了小客人的地位。”[6] 這是在香港時，母親對讀港大的九莉提及找歸宿的計劃，喚起了九莉小時候第一次與母親分離后的記憶。當時九莉還是個幼兒，母親已經與姑姑赴歐游學，九莉姐弟倆與父親一起生活。父親另娶了姨太太，兩個人天天一起抽大煙尋歡作樂。幼小的九莉沒有體會到多少父愛。盡管身處自己家中，在父親的私人生活和婚姻面前，她卻如同他家的一個“小客人”，心理層面的局外人。這種感覺一直延續，愈來愈強烈。等到有了后母之后，她這個“小客人”就更難堪了，穿不完的舊衣服、突如其來的暴打。現在，母親立意要找個歸宿。面對母親的私人情感生活，她也是“小客人”，幸福歡樂是他們的，與她無關，她已然沒有了與他們共悲喜的可能性。“小客人”是九莉給自己貼上的標簽，是她給自己家庭地位的定位，也是她心里永遠的創傷。父愛缺席，母愛錯位，自私墮落的父親與獨立勇敢的母親都沒有能夠好好地呵護自己的孩子。原生家庭中愛的匱乏給九莉留下了難以言說的創傷。

以下，筆者借助依戀理論來解讀和剖析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三組關系：父親乃德、母親蕊秋、情人之雍。

一、九莉與父親

在九莉的心目中，父親是恐怖的，“她太熟悉他的恐怖”[7]。他圖省錢，不送九林進學校，還假意說“底子要打好”；在后妻的攛掇下，他打罵兒子九林，加之長期的鴉片味侵熏，導致九林食不下咽，營養缺乏，牙齒泛綠色，成為鋸齒形；忠仆鄧升為九林打抱不平，結果被乃德貶居鄉下至死。等到九莉中學快畢業了，渴望出洋讀書，他以九莉自理能力差，而且要打仗了為借口，對女兒的夢想漠然置之；九莉被后母責打并誣陷時，乃德不問青紅皂白，上去就是一頓打，并把她鎖在家里好幾個月，生病了也不聞不問。

實事求是地說，《小團圓》中也能看到九莉童年記憶中與父親有關的幾幀和暖畫面，比如父親喜歡給她夾菜，在屋里兜圈子時偶爾伸手揉亂她的頭發，叫她“禿子”（實為Toots，意為“親愛的”）[8]，在九莉的團扇上題字，稱她為“孟媛”。《小團圓》是簡筆畫式的敘事風格，點到為止，不動聲色。相比之下，在與《小團圓》題材相似的另外兩部作品《雷峰塔》和《易經》中，對父親有更多的細節描述，語氣也柔和一些。有評論者引此為例，認為父親溫厚、慈愛。[9] 如何看待乃德的這些看似互相矛盾的表現呢？乃德是沒落的清朝遺少，他飽讀史書，具有讀書人溫文爾雅、喜歡清詞妙句的特點，也有基本的人倫之情，這些給幼兒時期的九莉偶爾投下了片刻溫馨的光束。然而，隨著他坐吃山空，經濟愈發窘迫，其貪圖享樂的欲望、自私墮落的本質便淹沒了他的父性。當贍養子女的義務妨礙他享樂時，他就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不惜抵押祖產，跟親戚借錢來維持清朝遺少抽大煙、玩女人的生活，甚至對子女被虐待視而不見，不讓兒子去學校讀書。連身為女兒的九莉都心知肚明，“他守舊起來不過是為了他自己的便利。”[10]

自從后母進門后，九莉與父親的關系日益緊張，最終演變至被父親暴打，并且被拘禁在家，其間，九莉曾經做噩夢。夢里乃德帶她乘車去郊區兜風，她竟然想起了閆瑞生謀財害死王蓮英的案子。夢境雖然有別于現實，然而它常常是人的潛意識的反映，比如是過往心理創傷的呈現，或者預示未來。九莉的這個夢表明，乃德在女兒心目中的恐怖已經到了為錢不擇手段的地步。

因此，當讀者讀到九莉的心聲——“二叔……我從來沒愛過他”[11]（九莉一直叫父親“二叔”），震驚之余，會報以理解與憐惜。九莉小小年紀，卻憑著本能的直覺以及對人性敏銳的洞察力，看清了父親只顧自己、自私墮落的本質。正常家庭中女兒對父親的依戀之情，在她這里是匱乏稀缺的，她早早地打定主意不愛他，做一個無情感的個體，在內心筑起銅墻鐵壁，以屏蔽來自父親的傷害。

二、九莉與母親

雖然自小時候起，到離家出走前，九莉一直與父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可是于她而言，父愛似有若無，幾乎是空缺的，相比之下，她得到的母愛則是錯位的。

在九莉的心目中，母親是美麗的，在母女倆不多的相處時間里，她一次又一次地驚嘆于母親的美貌，“九莉覺得驚異，她母親比以前更美了”[12]。不僅是驚嘆，她還以此為榮，感到得意，認為母親與美國20世紀二三十年代家喻戶曉的影星瑪琳·黛德麗一樣有著神秘的美。愛屋及烏，母親給她梳的發型，她也看得珍貴，雖然塌下來了，也舍不得去碰它。姑姑楚娣笑九莉身材太細長時，母親說，美術俱樂部也有這樣的模特兒，九莉“第一次聽見她母親衛護的口吻，竭力不露出喜色來”[13]。諸多的細節表明，九莉對母親的情感原本是開放式的，對母愛心懷渴望。

這樣的情感需求在母親那里得以實現了嗎？看看她們母女相處的模式就明白了：蕊秋喜歡飯后訓話，談受教育的重要性、不說謊、弱者才哭；她不習慣于詢問兒女的意見，包括離婚，并未征得孩子們的同意。“不知道為什么，一跟她母親在一起，就百樣無味起來。”[14] 為什么百樣無味呢？其實很簡單：沒有哪個孩子喜歡被訓斥批評，說這不好那不對。總是被父母評判、否定的孩子，內心里很難煥發出自信、樂觀的人生態度，長期的壓抑、親情的匱乏會使他們變得敏感、自卑。相比之下，九莉對從未謀面的祖父母卻很有興趣，翻看與他們相關的書籍，向姑姑楚娣詢問關于他們的事情，因為“她愛他們。他們不干涉她，只靜靜的躺在她血液里，在她死的時候再死一次”[15]。可見九莉多么反感被控制和干涉，心里多么缺愛，竟至跨越了生死的界限，對長眠地下、與她從未謀面的祖輩滋生出感激和愛意。

與語言上的訓誡相比，無意識的動作則是無聲的語言，啞劇一般，給讀者留下深刻的觀感。蕊秋帶著九歲的九莉過馬路，躊躇了一下，一咬牙，方才“抓住”而不是“握住”或“拉住”九莉的手，九莉感覺“像一把細竹管橫七豎八夾在自己手上”[16]。物化的比喻讓人震驚不已，揭示出疏遠、異化的母女關系。一般來說，日常生活中，除了社交場合禮節性的握手之外，兩個人自然而然地牽手的動作是親密關系的標志，在戀人間甚至比親吻和性接觸更能代表親密度。因為親吻和性接觸離不開性欲的驅動，而激情之后的兩手相握則是出于精神需求的身體語言。握手源于內心溢出的柔情，促使雙方自然產生了聯結在一起的愿望：把你握在我的手心，是我們最舒服的相處方式。讓人扼腕嘆息的是，連上述彼此尷尬的牽手動作，也只是蕊秋那次回國過程中母女之間唯一的身體接觸，可見她們生疏到什么地步。

這似乎讓人困惑。客觀地說，九莉的母親蕊秋是一個了不起的女性，一個出走的娜拉。她有現代獨立意識，敢于追求個人的自由與幸福，義無反顧地到國外留學，離婚后她成了一個環球旅行家，同時自主交往中外男友難能可貴的是，九莉在理性層面上對此表示理解，并不認為母親風流，“是他們不作長久之計，叫她忠于誰去？”[17] 蕊秋的另一個卓越之處是學習能力強，作為一個民國時代的女人，她在國外學習唱歌、繪畫、游泳等，甚至踮著纏足小腳學習滑雪。如此熱愛學習的人，在親子關系方面，自然關心孩子的成長與讀書問題。她在《離婚協議》上還特意寫上了送九莉出國留學這一條。別人勸她在女孩子念書上投資不值得，她卻堅持認為女孩子即使結了婚也需要有自立的本領，因此她打定主意培養九莉讀書以謀求獨立于世的能力，可謂為女兒計深遠。九莉還她錢時，她堅決不肯收，也是為了保留一份母女之情。那么，為什么她與九莉之間卻無法達成融洽親密的母女關系呢？

這與蕊秋所處的時代以及她的個人經歷有關。她出生、成長于朝代更迭時期，是一個行走在傳統中國與現代西方間隙中的女性。蕊秋本人是一個健全的個人主義者，她對外面的世界有無限的向往和追求，遠勝于她對母親職責的探索和實踐。由于長期旅居國外，在親子關系方面，她無法給予孩子成長所需要的足夠的陪伴和關愛。對孩子來說，遠水解不了近渴，導致親子關系日漸疏遠。再者，蕊秋自身具有一些局限性：這樣一個具有現代意識的女人，在與子女有限的相處中，卻并未采用現代的教育方式，而是如前所述，偏向于用嘴巴做母親，規訓多于關懷，兼之性格中有急躁、情緒化的一面，在親子關系上常常出現誤解、傷害，日積月累，銷蝕了九莉對母親的愛。也就是說，蕊秋雖然給予了母愛，但并不是九莉想要的方式；九莉向往無條件的母愛，蕊秋的語言和行動卻常常讓她產生這樣的感受：我怎么努力也討不了她的歡心。

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可以推測，九莉“童年的安全感”并非來自于父母。她“過去一直以為只有韓媽喜歡她，就光因為她活著而且往上長，不是一天到晚掂斤播兩看她將來有沒有出息”[18]。韓媽的悉心照顧使幼年至少女時期的九莉感受到了愛，她覺得，韓媽對她的喜歡是純粹的，沒有任何附加條件。小孩子的字典里沒有功利二字，韓媽對她的喜愛以及下人們之間輕松的玩笑日常，構筑了她純凈的兒童心理世界的安全感。而在自己的父母那里，她卻沒有感受到這種無條件的愛。盡管成年后的她領悟了，韓媽只是把照顧她當工作，思量著靠她過上好日子；她其實是韓媽的服務對象，謀生工具。這是后話。

壓抑的家庭氛圍使九莉在本應是她的依戀對象的父母面前不得不做一個“小客人”，選擇不去愛，或者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渴望，避免情感的自然流露，表現出孩童對父母的非安全型依戀傾向、回避型依戀。

在與蕊秋的互動中，九莉主要表現為試圖淡化與威脅（如拒絕，背叛，分離，喪失）相關的情緒反應。安全型依戀個體也會這么做，不同的是，安全型依戀個體的調節努力常常會促進人際溝通和人際關系的保持，而回避型依戀個體的調節努力主要是為了保持依戀系統的失活狀態，不顧這對人際關系可能產生的有害影響。

蕊秋曾經急切地想要塑造出九莉優雅的儀態舉止，給她支招觀察學習別人的姿勢動作。九莉羞得正眼都不看她一眼，認為自己被嫌棄不好看，大概覺得母親的建議相當于要求她東施效顰吧。她只是不看對方，并沒有生氣或責問。

有一次，九莉幫忙搬椅子，帶倒了一只立式燈具，蕊秋嫌她笨手笨腳，當眾罵她“豬”，九莉只好裝聽不見。

九莉為自己分辯時，蕊秋就生氣，說她“你反正總有個理”[19]，她從此就不分辯了。

回到前面提到過的例子，當蕊秋表示給自己找個歸宿，剩下點錢要留著供給九莉，為九莉考慮時，九莉感受到了關心愛護，因此有了童年的安全感。但她怕蕊秋覺察出來，以為對方認為她只想依賴母親的供給，因此“留神不露出滿意的神情”[20]。可是，她又想到，“平靜的接受這消息，其實也不大對，仿佛不認為她是犧牲”[21]。這里作者寥寥幾句話，揭示了九莉內心的軒然大波。盡管九莉在理性層面明白母親有為她犧牲的一面，然而情感層面體會到的只是些許的安全感，母女親情的淡薄使她內心不足以對母親的犧牲溢出感動、感恩之情。可以看出，由于母女之間缺少親密聯結，九莉時時擔心讓母親生氣，因此盡可能地回避情感的自然流露；她在母親面前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真是萬般為難。

每一次訓斥、誤會都是一盆冷水，讓九莉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以求自保。經濟方面的一次次難堪亦無可回避，直到九莉拿著老師獎勵給她的800元港幣——“世界上最值錢的錢”[22] ——給蕊秋看，卻被蕊秋誤會來路不清，在牌桌上輸掉后，九莉的心里從此添了一道溝壑，橫亙在她和母親之間，永遠無法逾越。

九莉厭倦了壓抑的家庭氛圍、被母親說教訓誡、被父親責罰、被后母嫌惡排斥的生活，她的內心渴望溫暖，渴望自由。

三、九莉與之雍

1. “只喜歡你某一個角度”

《小團圓》全書283頁，第一次提到邵之雍是在142頁。作品中前半部分的篇幅以倒敘、插敘的方式講述了九莉的童年、原生家庭和在香港求學的經歷，之雍尚未出場，可見《小團圓》并非是一部愛情小說，之雍也不是除了九莉之外唯一主角。它是一部自傳體小說，關于成長，關于人生。無論是前半部分童年、少女時期的經歷，還是后面的愛情婚姻，都是成長的一部分，印刻著相似的創傷。

九莉與之雍的愛情，始于之雍對九莉的寫作才華的欣賞。他寫了書評贊揚她，九莉看到清樣很喜歡，幾乎舍不得寄回去，之后又擔心書評不能發表。交往初期，對才華的欣賞自然而然地擴展、延伸為對眼前的人的關注，他對九莉說，她臉上有神的光。九莉在向璟家里看到之雍跟別人說話時，眼睛里流露出輕藐的神氣，很受震動。為什么震動呢？作品里沒有細說，或許是她回想起了之雍跟她說話時的眼神，“她永遠看見他的半側面……帶著一絲微笑，目光下視，像捧著一滿杯的水，小心不潑出來。”[23] 這是什么神情呢？她讀出的是——珍惜。之雍欣賞她、珍惜她，九莉當然毫無抵抗力，畢竟，“喜歡她的人太少了”[24]，何況之雍不僅寫文章夸她寫得好，他自己的文筆也好，學魯迅學得非常像。石若軒認為，“才女總是會拜倒在欣賞她的人的腳下，一個再怎樣冷漠高貴的人，可能會拒絕一個喜歡他的人，也可能會厭惡一個排斥自己的人，但他絕不會去討厭一個崇拜自己的人。這種欣賞情結放到才女身上，則會表現得更加強烈。”[25] 石若軒指的是張志沂與張愛玲之間的父女關系。筆者認為，才女拜倒在欣賞她的人的腳下，這一情愫用來描述九莉和邵之雍的關系更恰當。當九莉發現，與人群中對別人輕藐的神氣相比，之雍與她在一起時，眼含著的是欣賞和珍惜的神情，九莉的心融化了。

九莉心中燃起了崇拜之情，連他留下的一煙灰盤的煙蒂，她都撿起來，收到舊信封里。事實上，在家里不受重視的女孩子，在感受到異性的關心、關注時，往往會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甚至會過分解讀，把別人的關心誤當作愛，因為她太需要得到溫暖了，以至于她往往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感恩這份關心，還是發自內心地愛對方。嬰幼兒和兒童期形成的不安全依戀模式，在一定程度上會影響其在愛情中的想法和行為模式。在與之雍的愛情依戀過程中，九莉經歷了生理上的諸多負面體驗，對其的依戀模式具有去激活策略的特點，呈現出明顯的回避型依戀的特征。

九莉的內心對之雍燃起了崇拜之情，但是這一情感并沒有得到生理上的積極共鳴。這首先來源于她的眼睛。相識不久，她就發現了一個耐人尋味的事實：這個側面總是帶著微笑的男人，“正面比較寬橫，有點女人氣，而且是個市井的潑辣的女人”[26]。九莉把這個發現告訴了之雍：“我好像只喜歡你某一個角度。”[27] 她意識到了，自己只喜歡邵之雍的側面，不喜歡正面。

再者，明明只是與之雍聊天，過后九莉會累得發抖，像淘虛了一樣。及至之雍第一次吻她，九莉剛剛想著眼前這個人是真愛她的，卻馬上發覺，之雍的舌尖像個干燥的軟木塞，甚至連之雍都感覺到了她的反感，以至于此后都只吻嘴唇。與自己仰慕的人聊天不是應該興奮不已嗎？與戀人接吻不是應該甜蜜浪漫嗎？“軟木塞”里尋不到愛情的蹤影吧。

如果把《小團圓》中所有描寫他們性關系的文字集中起來看，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九莉對之雍并沒有產生性愛。之雍赴浙江逃難前的最后一夜，楚娣刻意回避，“仿佛不知道他們要怎樣一夕狂歡，九莉覺得很不是味”[28]。楚娣的做法，并沒有使九莉萌生心照不宣的感激之情，反而覺得很不是味，因此可以推斷，這份用心不是九莉想要的。為什么不想要呢？除去與之雍的愛變淡了以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她并不能從與之雍的性關系中獲得愉悅感，“一夕狂歡”只存在于楚娣的想象中，是錯覺；真相是，對九莉來說，與之雍的性關系從來都不是狂歡。她一直承受著劇烈的疼痛。“泥壇子機械性的一下一下撞上來，沒完。綁在刑具上把她往兩邊拉”[29]，以至于她差點嘔吐出來。這里的疼痛感可謂是酷刑一般。后來無意中查出，她的子宮頸折斷過，“想必總是與之雍有關，因為后來也沒再疼過”[30]。

在一段親密關系中，兩個情投意合的人會自然而然期待身體上的親密接觸，達到身心合一，完全地融為一體。這個愿望越是強烈，越能促進多巴胺的產生，使他們在親密接觸中感受到快樂愉悅。反之，感情上不相契的兩個人之間，很有可能產生生理上的排斥。

從整個小說來看，九莉對之雍的正面的不喜歡，不只是視覺上的抵觸，可以說，這是她的身體語言，是身體向她發出警告：他們之間看不對眼，不契合。“只喜歡你某一個角度”，實際上具有象征意義：我只愛你的“這一面”，不愛“那一面”，這隱喻著她對邵之雍的不完全接納。生理上的排斥，必然會進一步擴大他們情感上的鴻溝。

2. 回避嫉妒體驗

在與之雍的關系中，他們的相處模式如何呢？如同以往在母親面前一樣，九莉受窘時，總是習慣性地以笑容來緩釋尷尬，至多不理睬，并不為自己辯解。她早已經明白，爭論不出結果時，還不如不要讓它開始。

九莉對之雍常用“不聽、不看”的策略。她渴望被認可，被呵護，可是越渴望越得不到。對之雍的評頭論足，九莉出于內心的自尊和清高，選擇性地傾聽。比如，“‘你的頭發總是一樣的，’之雍說……她微笑，仿佛聽不出他的批評”[31]。九莉并非意亂情迷，對不中聽的話她是敏感的，只不過她選擇忽略，讓它過去就是了。戰后，之雍逃難初期，九莉去看他，他說九莉“‘還是愛人，不是太太。’她也只當是贊美的話一樣，只是笑”[32]。

在情感婚姻方面，他們倆的理想可謂天差地別，之雍持舊派的三妻四妾、二美三美團圓的觀念。在生活中他濫情，見一個愛一個，并不以為然，反以為榮，甚至希望九莉悅納、支持他的“博愛”。而九莉受母親和姑姑影響，具有現代派婚戀觀，要求對方專一地投入愛情。面對這樣巨大的分歧，九莉同樣采取失活策略，回避對引發嫉妒的問題的討論，并故意忽略引發嫉妒的事情。曾經因為九莉不主動問起小康，之雍就生氣拉下臉。這種情況下，九莉一貫的對策是，“給人臉子看，她只當看不見”[33]。她維持著這漏洞百出的愛情和婚姻，是出于自尊和體面；她遲遲不肯明確要求之雍放棄小康，就像當初不說要他離婚一樣，她希望對方主動做到而不愿自己請求。因為對她來說，美好的愛情是這樣的：對方與她心意相通，忠于他們的愛情，主動放棄其他的女性。她可以隱忍一時，但是有限度有底線，作為一個具有完全的獨立精神的成年人、個人主義者，仰人鼻息、看人臉色一定不是她的風格。何況，回避型依戀個體是最不可能以修復戀愛關系質量為目標進行應對努力的個體。[34]

在《今生今世》中，胡蘭成曾經提起，說張愛玲并不在意他有妻室，甚至對他有許多女友以及挾妓游玩都不吃醋，她“愿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歡我”[35]。筆者認為，胡蘭成誤會了，這恐怕不是張愛玲真實的意愿。也許她的確說過這種話，但是后面應當還有一句話，張愛玲并沒有說出口：胡蘭成只愛她。她希望全天下女人都喜歡胡蘭成，而胡蘭成只愛張愛玲。對張愛玲的話和作品，讀者要細細品味，補齊她沒說出來的那部分，才能明白張愛玲自尊又高傲的個性。

回避嫉妒體驗，不中聽的話一笑了之，不好看的臉色只當看不見，甚至連她的身體都本能地排斥對方。無論在情感上還是生理上，他們倆顯然都不是珠聯璧合的一對。當初之雍毫不掩飾地表達對九莉的欣賞愛慕時，九莉欣喜地發現自己遇到了事業上的知音和情感上的寄托——缺失的父愛。她沉溺其中，誤認為是真愛，即便在相處中逐漸發現了諸多不相契的因素，也沒有立即放棄。一方面因為她內心驕傲，不肯輕易認輸，因此逃避現實，用幻想來安慰自己；更重要的可能是她不甘心就這么失去知音和情感的寄托吧。從小缺愛的人，內心里對溫暖和關注極度渴求，甚至會表現出飛蛾撲火之勢。她把之雍看作理想的知音和父愛替代品，這是她喜歡的“側面”；而在親密關系中看到他的“正面”并不得不與之相處時，她下意識地采用了回避型應對策略以保持依戀系統的失活，從而避免痛苦、傷害，直至愛情不再。

四、活出真我

回避型依戀的人，在關系中往往表現出過度的情感控制，對情緒的處理不充分，壓抑而內斂。九莉給讀者的印象似乎長期封存著自己情緒和需求的潘多拉魔盒。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她是一個委曲求全、沒有主見的受氣包。九莉的分離性心理系統也無法在意識范圍以外無限維持下去，使她能夠一直漠視威脅、回避嫉妒，因為創傷性事件會將之前被分離而塵封于意識范圍之外的痛苦重新激活。

被暴打、拘禁后，父親又要把九莉鎖進柴房，她生了場大病，病中一時疏防，她抓住時機逃了出去，與母親、姑姑同住，此后與她的父親不復相見。這一情節在《流言》中則是“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36]，愉悅、快樂，當事人的神采飛揚躍然紙上，可見決裂的心情有多堅定。

九莉一直對母親心懷歉疚，覺得自己花了她很多錢，甚至想要跳樓，好讓母親知道她真的過意不去。母親最后一次回國期間，她拿出準備已久的二兩黃金，要還給她。母親哭著不肯收。九莉心里打定主意：不拿也就這樣，別的沒有了。[37] 臨終前，母親從歐洲寫信來說想見她最后一面，她沒去。

與之雍之間，終于有一天，九莉直截了當地問他跟小康小姐的關系。給了他黃金，又賣了一個劇本，把錢匯給他。絕交信上，她寫道：“我并不是為了你那些女人，而是跟你在一起永遠不會有幸福。”[38] 之雍與她的父親一樣，都是只顧自己的人。意識到這點，九莉便再無念想。

《小團圓》出版后，不少評論者批評張愛玲冷漠、不近人情。筆者認為，無論是九莉，還是張愛玲本人，的確存在不善處理人際關系的表現。這與天性、原生家庭創傷不無關系，對天才來說，更是如此。不過進行道德批判還是慎重為宜。因為對人進行道德批判一向是最容易的，似乎找到某人的一個道德上的缺陷，就觸碰到了軟肋，可致其“光輝形象”轟然崩塌。

叔本華認為，“每一種做出了的公正或者善良行為，其實是受到了某一利己的動因的影響——這總是有可能的”[39]，而“不帶任何利己的動因就成了鑒定具有道德價值行為的標準”[40]。與人為善許是出于害怕孤獨，惠己及人；孝順父母可能是回饋父母曾經的傾情付出，或者是自身很享受與父母在一起的溫馨日常。因此這些行為在叔本華看來都不能稱作道德行為，而是出于利己的動因。對出于這些動機的行為，不必將其道德神話，只能說，他們享受著和諧的關系，這讓人羨慕。

對于一個人來說，如果一段關系使他傷痕累累，甚至產生心理疾病，那他為什么不能與這段不健康的關系進行切割呢？每個人都有權利守護好自己的邊界，及時叫停越界的行為，將傷害他的人拒之門外。這不是冷漠、不近人情，而是自愛、回歸自我、活出了本真。

九莉正是這樣的人。

首先她是一個個人主義者。缺乏家庭關愛的九莉，一直在追尋生命中“父親”的角色，也一直在學習母親的獨立精神、個人主義風范。張愛玲的母親與姑姑都具有健全的個人主義氣質，張愛玲受他們影響，也是一個健全的個人主義者。她筆下的九莉亦是如此，穿著風格大俗大雅，婚戀方面不畏他人的評判，不做表面的人際應酬，真正地為自己而活。

其次，一個人受的苦越多，就可能越早到達生活的真正目的。九莉沒有被苦難打倒，而是活得頑強、通透，敢于直面創傷和生活的真相，因此能夠在人生的框架中找到解釋創傷、痛苦的方式，看見最本質最核心的自己，從而完成生命的蛻變，活出生命的意義。

《小團圓》中，九莉親情離散，婚姻破裂，戀人另娶佳人，無論是親情還是愛情，都沒有實現團圓。那么《小團圓》這個標題意味著什么呢？除了是對中國式大團圓觀念的解構，筆者認為，它是女主人公內心的真實寫照，表達了對自我的回歸。九莉飽受原生家庭的創傷，吃夠了愛情的苦，坎坷的人生路使她形成了回避型依戀的個性，運用失活策略勉為其難地給自己抵擋塵世的風雨。幸運的是，她忠實于自我意志，在風華正茂時主動選擇與親情、婚姻訣別，從此路歸路、橋歸橋，這是對自我的保護，是及時止損。顧城說：“一個人……他不能變成一個鬼，他不能說鬼話，說謊言，他不能在醒來的時候看見自己，覺得不堪入目，一個人要應該活得是自己并且干凈。”[41] 張愛玲筆下的九莉就是這么一個人，一個活得干凈通透的人。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注釋：

[1] 張愛玲：《小團圓》，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52頁。

[2] [3] [5] Shaver，P. R.，Mikulincer：Adult attachment strategies and the regulation of emotion // ed. James J. Gross：Handbook of emotion regulation，New York：Guilford Press，2007，p.447.

[4] Calkins，S. D.，Hill，A：Caregiver Influences on Emerging Emotion Regulation： Biological and Environmental Transactions in Early Development // ed. James J. Gross：Handbook of emotion regulation，.New York：Guilford Press，2007，p.236.

[6] [20] [21] 同[1]，第35頁。

[7] 同[1]，第109頁。

[8] [10] 同[1]，第85頁。

[9] 陳嬌華：《溫情回溯與冷漠清算——張愛玲〈易經〉與〈小團圓〉的比較研究》，《蘇州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

[11] 同[1]，第121頁。

[12] 同[1]，第107頁。

[13] 同[1]，第124頁。

[14] 同[1]，第36頁。

[15] [16] 同[1]，第106頁。

[17] 同[1]，第170頁。

[18] 同[1]，第114頁。

[19] 同[1]，第119頁。

[22] 同[1]，第26頁。

[23] 同[1]，第143頁。

[24] 同[1]，第191頁。

[25] 石若軒：《愿你所有孤獨，都光芒萬丈：張愛玲的2020》，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8頁。

[26] 同[1]，第146頁。

[27] 同[1]，第163頁。

[28] 同[1]，第219頁。

[29] 同[1]，第223頁。

[30] 同[1]，第278頁。

[31] 同[1]，第203頁。

[32] 同[1]，第211頁。

[33] 同[1]，第214頁。

[34] 同[2]，第459頁。

[35] 胡蘭成：《今生今世》，北京：中國長安出版社，2013年版，第148頁。

[36] 張愛玲：《流言》，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139頁。

[37] 同[1]，第139頁。

[38] 同[1]，第270頁。

[39] 叔本華：《叔本華論道德與自由》，韋啟昌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39頁。

[40] 同[39]，第140頁。

[41] 顧城：《顧城哲思錄》，重慶：重慶出版社，2015年版，第1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