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發現這封信的人

埃貝爾先生的假期很大程度上受到職業擺布。他是一位隸屬于法國國家警察的偵緝督察，這是他在兩年內的第一個假期。他感覺，這段假期是他完全應得的，他決定要以自己的單身漢方式，安安靜靜地享受這段假期。

然而，埃貝爾心里彌漫著一股強烈的悲觀情緒。他知道，干他這份職業的人，永遠都不可能徹底休假，因為他不可能克制住自己的直覺，不可能忘記他接受的訓練。然而，他在竭盡全力。

這座位于尼斯附近、坐落在地中海岸邊的賓館很小，食物美味極了，其他住客都不會搭理別人——他很欣賞這一點，因為盡管他是個親切友善的人，但他見識過太多人——見識過太多行差踏錯的人。

他從早餐桌上起身，把報紙夾在手臂下，從傘松下的石階梯漫步而下，到達一處小小的海灘。這片海灘荒無人煙。大多數住客更喜歡不遠處的一片更大的海灘，那兒更有生機，更加熱鬧。這片較小的海灘適合安靜思考的人，他們只希望坐下來享受陽光，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埃貝爾在一塊巖石上坐好，把巴拿馬草帽向前傾斜，遮住寬闊的額頭，把報紙平鋪在膝頭上——他是一個放松下來的中年男人，因為無所事事而心滿意足，心里知道等回到巴黎時，會有許許多多的活要做。

他坐了大約半小時后，聽見海灘的一頭傳來腳步聲。他抬起頭，望見一名住客走到海灘上。這是一名三十來歲的男子，一頭淺色頭發，面龐棱角分明但仍然算得上俊朗。就是嘴唇有點不好看，埃貝爾想。

男子穿了一套白色斜紋布西服，手里拿著一條沙灘巾和一個小本子。他在離埃貝爾約十米遠的地方坐下來，沒有瞧他一眼，然后翻開小本子，凝望大海，片刻后才開始寫東西。

埃貝爾從報紙上方偷偷看。這是一個他不由自主的習慣：他無可避免地要觀察別人。

男子寫了幾分鐘后，放下小本子，站起身。他開始緩緩脫去衣服，剝到只剩下衣服底下的泳褲。他把衣服整齊地疊放在沙灘上，然后從本子里撕下之前寫了東西的那一頁，小心翼翼地放到衣服最上面。為了固定住紙張，免得它被哪怕是最小的海風吹走，男子拿起一塊石頭壓在紙上。

見到這個奇怪的舉動，埃貝爾的心思從第三擋切換到第二擋。三天前，他到達賓館時，這名男子已經住在賓館里了。男子是個安靜緘默的人，不和其他住客搭話。他叫什么名字？埃貝爾閉上眼，回想賓館的登記冊。門德爾嗎？不，是約瑟夫·門丁。

埃貝爾睜開眼時，看見男子在走入大海中。他慢慢走進海里，直到水漫到胸口，然后開始懶洋洋地游出去。他游啊游，直至在海面上強烈的太陽反輝中不見了蹤影。

埃貝爾回過頭望向那堆衣物。為什么一個男人會脫下衣服，還如此小心地把一張紙放在上面？不可能是寫給到海灘來與他會合的人的，因為這個男子在賓館里并沒有朋友。

埃貝爾的目光落向那張紙，在心里告訴自己，這事與他無關。但是，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他的心思切換到了第一擋，他輕輕地呻吟了一聲。當警察不大快樂。

他在原地坐了幾分鐘，試圖沉浸在報紙中，到最后，他不得不屈服于職業直覺。他站起身，望向大海。約瑟夫·門丁剛在一個巖石突出的海岬附近消失。

埃貝爾走向那堆衣服，從上面拿起那頁紙。他站在太陽底下讀起來——只有幾行整齊的手寫文字。

“致發現這封信的人”，開頭是這樣的。接著繼續寫道：“我，巴黎布多酒店的約瑟夫·門丁，神智完全正常，所有功能健全，我已經決定要終結我的生命。”

紙上就寫了這些，但這對于埃貝爾來說已經足夠。他眺望大海，見不到約瑟夫·門丁的蹤跡。這暫時并不讓埃貝爾擔憂。一位游泳好手其實沒法讓自己溺死，除非他疲憊到連漂浮在水上都做不到。

埃貝爾彎下腰，翻查起男子的西服外套。他從內側口袋掏出一只皮夾。皮夾里有些零星雜物，但沒有錢。埃貝爾嘆息了一聲。通常自殺的動機不是沒有錢，就是沒有女人。

他走過海灘，來到手劃艇停著的地方。他把手劃艇推進水中，開始用力劃。幾分鐘后，他繞過巖石嶙峋的海岬，看見約瑟夫·門丁就在四十多米之外，仰著漂浮在海上。

埃貝爾把小艇劃到旁邊，約瑟夫·門丁的手臂拍著水，翻了個身，抬起頭看著他。

“上來。”埃貝爾說道。

“不。”

“上來。”埃貝爾重復道，“否則我會把你拉上來。我是個身強力壯的人。”

約瑟夫·門丁惱怒地注視著警探：“別管我。我想你已經讀過我的留言了？”

“我讀過了。現在上來。”

約瑟夫·門丁考慮了半晌，然后抓住艇尾，把自己拉上去。

“這不會有任何用。”他一邊說，一邊在艇尾的座位上坐下。

“你永遠不知道，”埃貝爾說，“這也許是你遇到過的最棒的事。”

“沒有好事能發生在我身上。我完蛋了。”

埃貝爾掏出香煙，點著一根。約瑟夫·門丁拒絕了他遞出的香煙。

“現在，”埃貝爾說，“咱們聊一下。你為啥想要淹死自己，因為女人？”

約瑟夫·門丁搖搖頭：“我沒結婚。不，不是因為女人，是因為錢，就是因為錢。只要涉及金錢，我就很倒霉。我似乎永遠都無法保住一份工作。我開過各種各樣的公司，那些小生意會讓其他任何一個人發財，但對于我來說就掙不到錢。我欠下一屁股債。我一文不名。兩周前，我決定離開巴黎，南下來到這兒，花掉我僅剩下的一點兒錢，再在這兒了結一切。我無法再對抗下去了。我沒有了意志力。昨天，我付清了賓館賬單，今天……唉，你見到這是怎么回事了。”

“你的意思是說，你沒有一個能尋求幫助的人？一個人都沒有？”

“沒有。除了，呃……”

“呃，怎么了？”

“是這樣，不是說這會起到任何作用，但確實有人向我允諾了，在兩個月內給我弄到一份在佩皮尼昂的好工作。但對于眼下的我來說，兩個月像一輩子那么長。無論如何，即便我能獲得一筆錢，讓我維持生活到那時，那份工作的結局大概也會像其他工作一樣，我很快就會回到眼下這種潦倒境地。但我想，這就是一個機會，一個人的運氣到某個時候總會改變吧。”

“那么，一千法郎夠你維持到那時嗎？該死的，你太年輕了，不該這么輕易地放棄。”

“你的意思是，你會給我錢？給我一千法郎？”

埃貝爾堅定地看著約瑟夫·門丁。他在思忖，有些人一生都行走在刀鋒之上。善與惡之間的分界線如此之細。身為一名友善的人，他并沒有因為職業變得乖戾，并未忘記他最初的信念，也就是對于約瑟夫·門丁這樣的人來說，矯正勝過判罪。

“我會給你一千法郎，”他說，“不過，因為我為國家警察工作，我其實應該把你以詐騙錢財的罪名送交警方。我不知道你干這種詐騙勾當已有多久，約瑟夫——我希望不是太久。我眼下在度假，不想因為這件事而受到攪擾。你從我這兒拿到一千法郎，但有一個條件——你從今往后改過自新。我會讓你的名字出現在法國的每一份警方檔案中，假如你觸犯法律被逮到，你會受到嚴厲的懲處。這是一個警告——銘記在心吧。給——”

他掏出皮夾子，遞了幾張鈔票給目瞪口呆的約瑟夫·門丁。

“我不明白。我——”

埃貝爾搖搖頭：“別對我露出那種無辜的表情。這是一個不錯的詐騙伎倆。你找到一片靜謐的海灘和一個孤零零的老糊涂，就像我這樣。你可以在這兒一周又一周地實施相同的騙局。你在老糊涂的眼皮子底下完成那套留下自殺留言的戲碼，激起他的好奇心。接著，他必定會起身閱讀紙條，再過幾分鐘，他會劃艇來救你。

“哦，是的，你會確保附近有一條艇。他出海救回你，你回來時手頭多了一卷鈔票——幾乎每次必然如此。在夏季，你可以過著不錯的日子，但是到了冬天，你做什么謀生呢？不用理會這個提問。但是記住，從現在開始，你會受到監視。同意嗎？”

約瑟夫·門丁低頭看著手里的鈔票。

“你是個好人，”他恭順地說道，“你到底是怎么發覺的？”

“當你說，你在一文不名時決定從巴黎南下到這兒，在這兒了結一切。”

“但為啥這句話會泄露我的底細呢？”

“因為我是個警探。我不單單讀了自殺留言，還翻查了你的皮夾。里面沒有錢——那確實是真的。但是呢，約瑟夫小伙子，沒有哪個人在昨天付清賓館賬單、知道自己將會自殺的情況下，還會在同一天拿一套西裝送到尼斯的干洗店清洗。你的皮夾子里有來自干洗店的票據。在你打算一了百了的時候，卻留下一套西裝到店里干洗和熨燙，過幾天再去取？不，我的小伙子，你一定是打算再次穿上那套西裝。”

（摘自2024年第3期《譯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