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喬爾· 邁耶羅維茨( J o e lMeyerowitz)被譽為彩色攝影先驅,早在上世紀60年代,他就開始了彩色攝影的實踐——他熱衷于在都市的街頭游弋抓拍,在公共空間的混亂中尋找秩序,在擁擠的人群中留下瞬間。光陰荏苒,日月如梭,不知不覺中,這位說起話來滔滔不絕的光頭攝影師如今已經86歲了。近些年,一些機構開始為他舉辦回顧展,他的攝影書也在密集地出版——幾乎是每年一本的速度,有些是新書,有些是老書再版。今年,泰晤士和哈德遜出版社為他出版了一本新書,《彩色的問題》AQuestion of Color ,這本小書的內容來自于邁耶羅維茨最初的攝影實踐,從書名我們就可以看出,這本書的主題與彩色攝影這一概念本身有關——彩色攝影的優勢是怎樣的?為甚要選擇彩色攝影?邁耶羅維茨的彩色攝影又是怎樣的?諸如此類的問題引發讀者的疑問,不過故事還得從邁耶羅維茨自身的經歷說起。
1962年,24歲的紐約小伙喬爾·邁耶羅維茨還是一名在廣告公司做平面設計工作的藝術指導。有一天,他被派遣前往拍攝場地,為自己設計的廣告冊頁的拍攝做監督。在拍攝現場,他注意到公司聘請的攝影師與眾不同,“他一言不發,讓他們自由自在地做自己,然后默默地、毫不費力地彎腰、搖擺、在他們的表演中進進出出,一切都實時進行,未曾中斷。”這位攝影師就是當時已經拍完《美國人》的羅伯特·弗蘭克。邁耶羅維茨注意到,弗蘭克能夠預判出將要發生的態勢,然后找到每一個細小的動作變化所體現的意義。這次經歷啟發了邁耶羅維茨,讓他的心思發生了轉變。從拍攝場地回到公司后,邁耶羅維茨就辭了職,他想要做一名攝影師。
邁耶羅維茨最開始的實踐就是拍攝彩色膠片,準確地說是拍攝柯達克羅姆(Kodachrome),最經典的彩色反轉片。原因很簡單,因為邁耶羅維茨最初拍攝的時候,他還沒有暗房,因此拍攝黑白照片不方便,而柯達克羅姆則很方便,由沖印店沖洗,每卷柯達克羅姆從購買到沖洗的總成本不到5美元,而且還可以用幻燈機投放到白墻上看大幅面的彩色圖像(邁耶羅維茨的前老板不僅送給他一臺相機,還送給他一臺幻燈機)。邁耶羅維茨每天在街頭游蕩拍攝,然后把拍完的膠卷送到沖印店,在沖印店,他還結識了一個朋友——當時正在美國留學的英國攝影師托尼·雷-瓊斯(Tony Ray-Jones),雷-瓊斯后來成了英國攝影歷史上一位重要的人物,除了他自己的作品成就外,他最大的成就莫過于曾對馬丁·帕爾(Martin Parr)產生過巨大影響。在認識了雷-瓊斯之后,兩位好朋友經常一起在紐約的街頭拍攝,一起把幻燈片放映給朋友們觀看,這些都讓邁耶羅維茨感到很滿足。
在上世紀60年代,彩色膠片的技術已經比較成熟,但嚴肅攝影領域尚未接受彩色攝影,普遍的觀念是,攝影創作的唯一途徑就是黑白攝影,彩色攝影屬于廣告應用或家庭快照范疇。許多攝影史上最重量級的人物都曾表示過對于彩色攝影的負面評價。比如,亨利·卡蒂埃-布列松曾經說過:“彩色攝影?它是一種難以消化的東西,是對所有攝影三維價值的否定。”保羅·斯特蘭德曾經說過:“彩色攝影無法表達出更高級的情感。”沃克·埃文斯曾經說過:“彩色使攝影墮落,強烈的色彩使照片徹底墮落。這句話必須小聲說:‘彩色攝影是庸俗的’”。盡管邁耶羅維茨走上攝影之路的起因與羅伯特·弗蘭克有關,但弗蘭克也不是彩色攝影的支持者,他曾說過:“黑與白就是攝影的顏色,對我來說,它們象征著對希望和絕望的選擇,那是人類永恒的主題。”年輕的邁耶羅維茨還無法理解上述前輩們關于黑白攝影的守舊言論,但隨著拍攝經驗的累積,以及與攝影同行分享交流過之后,他逐漸開始意識到,選擇黑白還是彩色,這是個問題!于是在1963年的時候,邁耶羅維茨萌生了一個想法,每次出門同時攜帶兩臺相機,一臺相機裝彩色膠卷,另一臺相機裝黑白膠卷,在來得及的情況下,每個場景同時拍攝彩色和黑白兩張照片,用以比對研究,看一看這其中究竟有什么奧秘。這個對比拍攝的項目一直持續到了1973年,期間還包括兩年在歐洲游歷拍攝的經歷。而《彩色的問題》這本書的核心內容,就是這十年間邁耶羅維茨所累積的成雙成對出現的彩色與黑白照片。這本書共分5章,除去首末兩章,中央的3章全部是這個對比項目的內容。書內頁的設計輕松活潑,排版布局不停變換,以多種方式并置呈現彩色和黑白兩張照片。同時,書中還收錄了相當多的文字敘述,與圖片并行呈現,這些文字由藝術評論家羅伯特·肖爾撰寫,文中高比例地引述了邁耶羅維茨自己的原話,最終的效果幾乎是一部階段版的邁耶羅維茨傳記,講述他著迷攝影的前前后后,如何與一批攝影同行度過的拍照的日子,因何錯過了重要的展覽,以及關于彩色攝影的思考和結論。在上世紀60年代,反轉片印放成彩色照片還非常不方便且費用昂貴,邁耶羅維茨拍攝的柯達克羅姆反轉片只是作為幻燈片投影在白墻上觀看,那時候他已經可以在自己的暗房里完成黑白照片的放印,因此他檢視這批彩色和黑白圖像的方式是,手持黑白照片和投影在墻上的彩色圖像做對比觀看。年輕的邁耶羅維茨所開啟的這個項目,初衷只是要解答他自己關于色彩的疑問,作為一個逐步積累拍攝經驗的紀實攝影師的學習和實驗的一部分,如他所說是一種“自我對話”。如今,當這批對比照片出現在二十一世紀的讀者面前的時候,它也給我們提供了一次審視彩色和黑白攝影之間差異區別的機會,至于答案,也許你早就有了,也許你通過這次對比觀看生出自己的結論,也許你仍然心存疑惑……邁耶羅維茨恐怕在當時并未設想過這個項目會在60年后的今天,也能對他人提供這種幫助,如此看來,它未嘗不是一種無心插柳的額外成果。
年輕的邁耶羅維茨非常幸運,他不僅遇到了托尼·雷-瓊斯、加里·維諾格蘭德(Gary Winogrand)、托德·帕佩喬治(Tod Papageorge)這些攝影伙伴,他還遇到了約翰·薩考夫斯基(John Szarkowski)。薩考夫斯基的一句話點醒了邁耶羅維茨,“當你按下快門的時候,照相機描繪了它面前的東西。”這句話對邁耶羅維茨的影響貫穿他的攝影師生涯——他后來選擇使用8x10大畫幅相機拍攝彩色照片,理由也與此有關。邁耶羅維茨意識到了自己的幸運,除了對薩考夫斯基非常崇拜之外,他也認清了黑白攝影與彩色攝影的區別,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我認為:如果描繪真的是攝影的實質,那么一張黑白照片并不描繪鏡頭前的一切,因為所有的色彩被去除了。”
觀看這批雙聯畫作品非常有趣,因為兩張照片并非是在同一個瞬間同時按下快門拍攝的,而是有前有后,且構圖常常有變動,因此對兩張照片做出判斷的參考因素并非只是“是否有色彩”這件事,還包括超出彩色與黑白概念的,這張照片拍得是否夠好?這個瞬間是否精彩?這樣的構圖是否得當?這一系列問題。從另一個視角來看,這套雙聯畫作品還有點像個充滿孩子氣的搗鬼攝影師在捉弄觀眾的把戲——當你看完黑白照片后,再給你看那張彩色照片——你可以把彩色版的照片想象成約等于現實,看看黑白照片里所謂的超現實是怎樣實現的——具有黑白思維的攝影師都是怎么觀看世界和取景構圖的?
當然這批照片也可以從另一個角度觀看——不做彩色與黑白的對比,而是作為一種紀實文獻來觀看,透過照片看那個時代,或是通過攝影師的觀看體會作品的意味。無論在紐約還是在歐洲或是在別的什么地方,邁耶羅維茨的攝影作品所描繪的主要是兩個方面的內容:現實細節和人際互動,“……我發現我開始對一種社會現實主義感興趣了。”對于現實細節的描繪,讓人聯想到尤金·阿杰(EugeneAtget)所開創的紀實文獻傳統,而對于人際互動的描繪,則更多體現出了邁耶羅維茨的特點——他的攝影多數都是在都市街頭拍攝的,密集的人群形態瞬息萬變,而邁耶羅維茨著迷于捕捉下不同路人的狀態,尤其是在后期,他更愿意捕捉下并未發生什么事件的街頭,一種尋常但豐富,信息量密集且光影斑駁的街頭風情畫面。從這個維度上看,彩色攝影因為能記錄下更豐富的細節信息,更符合邁耶羅維茨的社會現實主義的美學需求,設想一下如果那些照片是黑白的,那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邁耶羅維茨在上世紀60年代的彩色黑白對比實驗,在技術上可謂費盡周折——這批照片也是在等待了60年后才獲得機會展出和出版。這些事情如果在數碼時代的今天,做起來將變得異常容易—— 無論是通過相機內濾鏡還是通過軟件后期。如今的絕大多數數碼相機,默認的輸出是彩色圖像——這也與大多數拍攝者的喜好一致。那么在今天,對于攝影,這個講究語言屬性的創作媒介而言,或者,對于使用攝影進行創作的拍攝者而言,選擇彩色還是黑白,這絕對應該是個問題, 無論每個人的結論是怎樣的, “ 彩色的問題”不該被略過,而且,《彩色的問題》或許還能給我們帶來一點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