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進入數字時代,人類的勞動形態呈現出新現象、新特征。科學把握數字勞動的內涵,一方面要明確馬克思勞動觀,即勞動的辯證唯物主義規定、勞動的歷史唯物主義發展和勞動的現實解放;另一方面要運用馬克思勞動觀來把握數字勞動的物質生產性、目的性和辯證性本質,分析數字勞動在勞動價值論和剩余價值論方面的表現,考量數字勞動解放的現實道路。數字勞動應為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協調的中國式現代化服務。把握數字勞動的中國式現代化旨歸,要明確數字勞動在哲學層面的自由、自主的價值原則,在生產分配領域的正義原則,以此構建數字勞動的社會主義形式,切實推動數字勞動解放。
關鍵詞:數字勞動;中國式現代化;辯證唯物主義;勞動價值論
中圖分類號:F0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24)08-0086-08
進入數字時代,數字勞動成為學界熱議的話題。盡管數字勞動概念已被提出20多年,但在一些關鍵問題上,“學者們對數字勞動相關問題的看法、數字勞動概念本身的界定存在較大分歧,甚至在一些基本問題上有著截然相反的看法”[1]。近年來,學術界已對數字勞動問題進行了深入探討,但是關于如何認識數字勞動、以什么樣的理論基礎來認識數字勞動等問題,有待進一步研究。鑒于此,本文通過分析馬克思勞動觀的基本要素,提取其中的核心概念來建立分析框架,探究以馬克思勞動觀為基礎的數字勞動內涵,明確數字勞動的中國式現代化旨歸。
一、眾說紛紜的“數字勞動”
對于“數字勞動”,現有文獻尚未形成統一的定義,同時存在三種理解。
第一種理解是從非物質角度切入的。最早明確提出數字勞動概念的是意大利學者蒂齊亞納·泰拉諾瓦。2000年,他在《免費勞動:為數字經濟生產文化》一文中將“數字勞動”定義為一種在互聯網上進行的“包括建立網站、調試軟件、閱讀和參與郵件以及構建網絡虛擬空間的活動”[2]。泰拉諾瓦認為,不同于以往的物質生產勞動,數字勞動是在虛擬的網絡空間中利用數字化的生產資料進行的非物質勞動。這種勞動產生了大量數據,而這些數據被互聯網公司轉化為創造價值的數字原料,創造了利潤,因此數字勞動是一種創造價值的生產性勞動,該觀點影響了眾多學者。如美國社會學研究者布萊斯·尼克松認為,互聯網用戶的活動是有目的地使用互聯網工具,創造意義(如情感意義、文化意義)的非物質生產勞動[3]。英國媒體中心學者阿威德·倫德則將集信息生產、數字化休息為一體的勞動稱為“玩勞動”[4],這種勞動無限制地延長了人們的工作時間。
第二種理解是從數字生產資料的使用和勞動價值創造的角度切入的。代表性學者是英國傳播政治經濟學學者克里斯蒂安·??怂?。2014年,他出版了著作《數字勞動與卡爾·馬克思》。在該書中,??怂共粌H將數字勞動理解為制造軟件、操作系統、銷售軟件的服務性活動,而且將其理解為制造數字硬件設備所需要勞動和礦物采掘勞動。在??怂箍磥恚瑪底謩趧右亚度肴騼r值創造鏈,其中涉及到的各種形式勞動,如軟件編程勞動、用戶生成內容活動、硬件裝配勞動和礦物原料采掘活動都屬于數字勞動。簡言之,凡是參與“數字信息和通信技術價值鏈上的全部領域和所有階段與環節”[5]的工作,或者涉及數字媒體內容生產和技術制造的活動,都是數字勞動。福克斯關于數字勞動的理解影響廣泛,成為傳播政治經濟學研究數字勞動的基本范式。
第三種理解是從數字生產方式角度切入的。中國學者藍江認為,認識數字勞動不能僅僅依賴數字信息和通信價值鏈上的價值創造活動,而是要把握數字生產方式以及與之相對應的數字產業生產方式。他指出,數字勞動應是“在數字生產方式下產生,并能夠形成一定的生產后果的活動”[6]。在此邏輯下,數字勞動應是生產一般數據和數據資本的活動。這意味著,因需要依附傳統勞動,數字信息和通信技術產業中的硬件設備制造勞動和礦物采掘勞動就不是數字勞動,而應該是產業勞動。藍江關于數字勞動的解釋突破了??怂箶底謩趧永碚摰幕究蚣?,成為當下中國哲學領域學者進行數字勞動分析和批判的基本依據。
可以說,以上三種角度是當前學界理解數字勞動內涵的典型視角,都抓住了數字勞動的部分特征,局部地契合了這一新型勞動所帶來的革命性變化。但同時,以上關于數字勞動的理解都存在勞動內涵的偏移。其中,以泰拉諾瓦為代表的第一種理解將一些不屬于勞動的個人休閑、娛樂活動也歸結為數字勞動,而這些數字活動其實并不具有學術意義上的勞動特征,因此“導致對‘勞動’概念的泛化”[7]。而以福克斯為代表的第二種理解將一些與數字信息通信技術的價值鏈相關聯的非數字勞動,如將礦工采掘、數字信息技術的硬件生產勞動歸結為數字勞動,從而將數字勞動延展到了非數字化勞動的范圍,混淆了其與傳統物質生產勞動的界限。以藍江為代表的第三種理解將生產數據要素和數據一般的活動都歸結為數字勞動,從而將數字勞動擴展到了日常生活的各個領域,稀釋了勞動理論的解釋力,“使之最終成為一個看似無所不包的空洞能指”[8]。以上三種關于數字勞動內涵的解釋仍有進一步探討的空間,這使得數字勞動至今仍難以成為一個具有嚴格指稱范圍的嚴謹學術概念。
二、馬克思勞動觀中的勞動內涵
在勞動理論譜系中,馬克思勞動觀是最具代表性的理論。馬克思不僅對勞動活動進行了辯證唯物主義規定,而且運用歷史唯物主義對勞動產品、勞動價值創造、價值實現、價值分配等在政治經濟學視域給予科學解釋,進一步以此為基礎探討了勞動解放的現實路徑。深入分析馬克思勞動觀有助于提煉出馬克思對勞動內涵的基本規定,以此作為闡釋和探討數字勞動內涵的基本框架。
(一)勞動的辯證唯物主義規定
其一,勞動與其他人類活動不同,是表現人類本質的辯證活動。馬克思指出:“勞動是人在外化范圍之內的或者作為外化的人的自為的生成。”[9]205人類在勞動活動中不斷發展,并且人在勞動中表現出外化與異化、必然與自由、統治與解放等辯證發展狀態。馬克思這一思想來自對黑格爾理論的揚棄。馬克思指出,黑格爾正確把握了人類勞動的辯證本質,勞動使人“能動地、現實地使自己二重化,從而在他所創造的世界中直觀自身”[9]163。但黑格爾對勞動的理解只停留在了理論抽象領域,把勞動看成“人的本質以不同于抽象思維的方式在同抽象思維的對立中的對象化”[9]203。馬克思指出,現實的物質生產勞動才是推動人類生存和發展及人類否定之否定發展的真正動力。勞動的辯證內涵應建立在唯物論的基礎上。
其二,從人類發展的歷史來看,勞動是物質生產活動。馬克思指出,現實的人“是從事活動的,進行物質生產的,因而是在一定的物質的、不受他們任意支配的界限、前提和條件下活動著的”[9]524。人類在物質生產勞動中,一方面改造勞動對象,實現勞動目的,形成一定的生產力;另一方面,產生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關系,形成一定的生產關系。二者的統一構成特定的生產方式,構成人類社會賴以存在和發展的基礎。人類在生產性勞動中發展出一系列主觀能力,如想象、思維、語言,“表現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學等的語言中的精神生產也是這樣”[9]524。物質生產勞動是人類發展最為基礎的部分,也是人的全部社會關系以及其他一切活動產生和發展的前提。
其三,勞動表現了人類從自覺走向自由的發展目的。馬克思指出,人類勞動與動物的生存性活動的不同在于,勞動表現了人類從自覺走向自由的目的性。一方面就自覺而言,自覺意味著勞動是人具有自我意識、自我規劃的主動活動。人類在勞動之前就按照其目的預先設想了勞動過程和勞動結果。人能夠通過勞動來生產滿足自身需要的產品,即“勞動過程結束時得到的結果,在這個過程開始時就已經在勞動者的表現中存在著,即已經觀念地存在著”[9]72。另一方面就自由而言,自由是指人的勞動應以自身為尺度。與動物的本能活動不同,勞動除了滿足人的基本生存需求之外,應是人類有目的有意識的自我創造過程,即“是人的自由活動”[9]634。馬克思指出,人在勞動中不應僅得到生存的滿足,而且應得到全面自由的發展。也就是說,勞動既是人類的自覺的對象化活動,也是人類通過對象化活動而走向自由的過程。
(二)勞動的歷史唯物主義發展
馬克思指出:“勞動這個例子令人信服地表明,哪怕是最抽象的范疇,雖然正是由于它們的抽象而適用于一切時代,但是就這個抽象的規定性本身來說,同樣是歷史條件的產物?!保?0]勞動不僅具有辯證唯物主義規定,而且隨著人類不斷發展而具有豐富的歷史唯物主義內涵。馬克思通過考察勞動的歷史發展過程,分析了勞動產品、勞動過程的相互關系,闡明了一般生產勞動發展到資本主義生產勞動的歷史過程。
其一,勞動產品是理解勞動歷史性內涵的切入點。馬克思指出,勞動產品是人類勞動的對象化產物,也是勞動者勞動目的的實現和完成。透過勞動產品,可以看到勞動者在勞動過程中的唯物性、目的性和辯證性。歷史上,生產具有使用價值的勞動產品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第一要務。然而,隨著人類生產能力的提升和勞動分工的發展,那些用于交換的勞動產品成為具有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的商品。商品的交換價值是一種使用價值同另一種使用價值相交換的量的比例或關系,交換從簡單形式發展為擴大形式,發展為了價值。價值作為商品在社會意義上的“勞動一般”,反映了商品生產者之間互相交換勞動的關系。當商品出現了使用價值和價值兩種屬性,生產商品的勞動也出現了具體勞動和抽象勞動的二重性質。
其二,勞動價值論是理解勞動的科學鑰匙。馬克思指出,勞動產品發展為商品,而商品價格的基礎是價值,價值的基礎是抽象勞動,但衡量抽象勞動的是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標志著人類社會發展到社會分工和生產資料私有制階段,個人生產商品的具體勞動需要與生產商品的社會勞動相比較和對照,私人勞動和社會勞動成為矛盾統一體。只有那些能轉化為社會勞動的私人勞動,也就是具體勞動相對于社會而言具有有用性,才會被生產商品的抽象勞動承認。相應地,人類社會發展到以交換為目的的商品經濟形式階段,只有將具體勞動還原為抽象勞動并將抽象勞動轉化為社會正常生產水平下的一般人類勞動,才能進行量的比較。這種比較展現出商品經濟條件下商品生產勞動內涵的歷史性變化,即商品生產勞動從具體勞動和抽象勞動的二重性,發展出私人勞動和社會勞動的辯證關系。
其三,剩余價值論是理解資本主義社會勞動發展的基本規律。馬克思指出,作為滿足人類需要的物質生產活動,人類勞動需要滿足勞動者自身的生存目的,表現為人類勞動活動在歷史過程中的一般形態。但是,當人類社會進入資本主義階段,一般生產勞動發展出了特殊形式,即資本主義形式。資本主義生產勞動與一般生產勞動的不同之處在于,其把生產剩余價值作為絕對規律。資本主義商品生產勞動不僅包含了勞動者為了滿足生存需要,出賣勞動力來換回生活資料的目的;而且包含了資本家為了獲得資本增殖,購買勞動力商品并使用勞動力商品來生產新價值的目的。兩個截然不同的目的在相同的勞動過程中都能實現是因為勞動力商品的使用價值是價值的源泉。資本家購買了作為商品的勞動力,獲得勞動力的使用價值,占有了其生產的剩余勞動及剩余價值。因此,資本主義商品生產勞動有三個具體內涵:一是只有直接生產過程中的勞動才是生產勞動;二是這種勞動需要從屬于資本并受資本控制;三是這種勞動能夠生產出剩余價值。至此,馬克思找到了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勞動過程中勞動力被資本控制的原因,即資本主義生產方式。
(三)勞動的現實解放
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作用下,本該推動人類自由自覺發展的勞動成為勞動者生存和發展的桎梏,甚至造成了從勞動產品到勞動關系、勞動活動和人本身的全面異化。如何破除這種異化,實現勞動解放?馬克思著眼于改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
其一,資本主義社會勞動的沖突來源于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作為人類歷史發展的產物,一方面體現了人類生產能力的發展,人類社會已經發展到了社會化大生產的階段;另一方面體現了物質生產勞動目的分裂。勞動者的生產目的是“為了滿足生存需要”[11],而資本家是為了獲得資本增殖。資本家占有生產資料,受資本增殖需要的驅動,不停地為資本增殖創造條件,從而使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矛盾變得愈加激烈。馬克思指出,變革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絕不是簡單消滅資本家,而是要消滅資本在生產關系層面的私人所有屬性?!百Y本不是一種個人力量,而是一種社會力量。”[12]46只有斷除基于資本主義生產資料所有權在直接生產領域造成的生產和分配差異,才能超越資本主義勞動異化,推動勞動解放。
其二,勞動解放是一個過程。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中指出,無產階級的勞動解放應分階段地進行。第一階段是取消建立在生產資料資本主義私人所有基礎上的私人勞動與社會勞動的對立統一,使“個人的勞動不再經過迂回曲折的道路,而是直接作為總勞動的組成部分存在著”[12]434。在這一階段中,雖然私人勞動以量來轉換為社會勞動,私人勞動仍舊來源于不同勞動能力的勞動者,“平等就在于以同一尺度——勞動——來計量”[12]435。第二階段是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強制的勞動分工隨之取消,勞動能夠成為人類生活的第一需要,那時全人類的勞動解放才能真正實現。
三、馬克思勞動觀視域下數字勞動的內涵
馬克思勞動觀為分析數字勞動提供了理論基礎和方法指引。以此作為分析框架解析數字勞動,可以在辨析關于數字勞動模糊性認識的基礎上,科學把握以馬克思勞動觀為基礎的數字勞動內涵。
(一)數字勞動的本質
在馬克思勞動觀中,勞動內涵的本質規定來自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馬克思從勞動的物質生產性、目的性和辯證性三個方面加以說明。數字勞動在本質上遵循馬克思關于勞動的規定。數字勞動仍是一種具有物質性的生產活動,表現了人類發展的目的性和辯證性。
其一,數字勞動之所以成為人類勞動的新形式,是因為它生產出了可供開發、利用的數據。數據作為用0和1二進制表達的信息,如果被單獨使用,其使用價值十分有限,但當數據被聚合成為數據樣本或大數據,就能被數據工程師開發為數據資源、數據生產要素和數字生產資料,成為數字勞動的重要內容。因此,當數據從單個數據向數據集,進而向數據資源、數據生產要素轉化時,數據生產就會形成。數據生產不是泰拉諾瓦強調的非物質勞動,也不是藍江強調的生產數據一般的人類活動,而是建立在人類的物質基礎上的生產活動。數據生產包含兩個由勞動者參與的物質性生產環節。一是數據工程師通過選擇進行數據采集的機器和設備,設定和調節采集參數來采集數據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脫離了數據采集設備和數據工程師的勞動,就無法采集數據。二是數據工程師清洗和篩選數據集的過程。數據工程師以此去掉數據中的個人信息,并將其上傳至數據處理系統。在這一過程中,數據處理者通過數據處理活動改變了數據的原始自然狀態,生產出了符合目的的數據要素。從以上過程可以看出,數據生產建立在勞動者利用物質資料進行生產勞動的基礎上,是一種滿足生產者需要的物質性的生產活動。
其二,數字勞動表現了人類發展的目的性。如上所述,數字勞動不是個體非自覺、無意識的生產數據的行為,而是整理、加工和開發這些數據,使之成為知識、服務、數字技術等的物質性生產活動。數字勞動表現了人類的目的性,表現了馬克思所言“勞動過程結束時得到的結果,在這個過程開始時就已經在勞動者的表現中存在著,即已經觀念地存在著”[9]72的預見性和規劃性。社會物理學家彭特蘭曾指出,數字勞動的偉大變革在于讓人類獲得了“上帝之眼”(God View)。這里的“上帝之眼”是指人類通過大數統計、社會物理學,利用數據采集和數據處理,獲得的“我們第一次獲得真正了解我們自身和社會如何演變所需要的數據”[13]。這些數據打開了人類對于自身和世界的全局性理解。數字勞動的產生有助于人類認識自身的發展規律,推動了人類的發展。
其三,數字勞動表現了人類發展的辯證性。恩格斯指出,勞動創造人。人類在勞動活動中提升了自身能力,實現了從低級到高級的進化和發展。數字勞動對人類辯證本性的表現在于,人類通過數字勞動,生產出了如算法技術、大數據模型等人類社會前所未有的勞動產物。這些產物提升了人類整體對世界和自身的認知,促進了人類改變世界和自身的行動。盡管以上數字勞動產品在現實中被資本主義社會的資本增殖規律所左右,出現了異化狀態,但從時代發展趨勢來看,異化的產生和超越是一體兩面的過程。人類可以利用數字勞動的發展契機,找到異化生成的條件,鏟除異化根源,實現更高階段的發展。在這個意義上,數字勞動推動了人類的辯證發展,體現了人類發展的辯證性。
(二)數字勞動在數據產品、數據價值創造中的表現
在馬克思勞動觀中,勞動價值論和剩余價值論是勞動概念的科學核心。運用馬克思勞動觀把握數字勞動,要通過勞動價值論和剩余價值論來說明數字勞動的表現。
其一,勞動價值論和剩余價值論支撐起了馬克思對勞動內涵的科學闡釋。從勞動價值論中關于一般生產勞動的論述出發,數字勞動生產的產品是數據產品。數據產品是“基于網絡運營者對數據的開發權而產生的衍生數據”[14]。數據產品并不來自??怂拐J為的參與數字信息和通信技術的價值鏈創造過程,也不是來自藍江強調的一般數據的生產過程,而是來自數據工程師、數據開發人員使用數字勞動工具(如算法技術、深度學習技術、分布式處理技術)處理數據,賦予這些數據新的使用價值(如人像識別、精準營銷)的過程。在上述過程中,數據工程師、數據開發人員等的具體勞動才是創造數據產品使用價值的真正來源,其抽象勞動(如腦力和體力的消耗)構成了數據產品的價值。有學者主張,“數據生產是無法計量的,不能用固定的時間單位來量化”[15];數據不像傳統使用價值一樣具有物的特定性、競用性和排他性,數據可被無限復制、刪除,因此數據生產無法用勞動時間來計量。但關鍵在于,常識意義上的數據和數據生產之間存在本質差別。用戶數據作為常識意義上的數據,如果沒有數據工程師的后續收集和加工,“這些數字痕跡只能是‘數字廢棄物’或‘數字垃圾’”[5]。這些數據不是生產要素,也不具備使用價值。然而,當它們被納入數據開發者、架構者和數據工程師等的生產勞動活動,成為數據產品生產過程中的一部分,它們就成為數字勞動的重要組成。換言之,數據工程師、架構師和開發者的勞動投入是數據生產的關鍵。而這部分勞動投入是可以計量的,其可從兩個方面進行計算:一個是勞動者處理數據所運用的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時間投入,另一個是他們處理數據所使用的工具和場景建設的投入。前者可被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所衡量,后者的投入是經過物化的、已有的可被計算的勞動成果。因此,數據產品生產仍舊遵守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規定,只是數據產品中加入了數據生產的價值創造內容。
其二,數字勞動加入了“數據收集—數據資源化—數據資產化—數據資本化—數據產品生產”的新的勞動環節,拓展了剩余價值論的范圍,但并沒有改變剩余價值論的本質。從剩余價值論的角度來看,數字勞動不同于以往的人類勞動形態,它突破人類物質生產的傳統疆域,進入網絡世界的數據生產領域,并逐漸演變為一種只要占有了數據就產生了剝削,如產銷一體化、數字勞動異化的模糊認識。盡管理論界并未就數字勞動的“產銷一體化”達成共識,但數字勞動是勞動者有目的地運用數字勞動工具來改造數據勞動資料并生產出數據產品的活動。數據產品發展為數據商品,具有了交換價值。這一過程涉及到了勞動者與數字平臺(資本)之間的關系。過去20年,數字平臺發展出了多樣的類型,但不同類型的數字平臺經營者都雇傭了大量的數據采集師、分析師、工程師來生產數據商品。當負責直接生產的數據采集師、分析師、工程師在平臺資本的監控下勞動,并且只拿到自身勞動力商品的交換價值,這種數字勞動就在進行剩余價值生產。需要澄清的是,即便用戶使用了信息平臺(如搜索信息、購物和社交),但這并不能使“他們成為生產性勞動者,他們生產剩余價值,并被資本剝削”[16],這里的用戶數據不是在數字勞動中被剝削的,而是被數字平臺企業依靠其技術優勢和壟斷規模效應所制定的知情同意服務約定掠奪的。這種掠奪類似資本原始積累階段“基于直接占有的剝奪性積累”[17]。事實上,把握數字勞動在“數據收集—數據資源化—數據資產化—數據資本化—數據產品生產”中的表現,需整體把握數字勞動工具、數字勞動對象、數字勞動過程、數字勞動價值創造之間的相互作用關系。
(三)數字勞動解放的現實考量
勞動解放是馬克思勞動觀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馬克思指引無產階級革命和社會運動的重要方面。數字勞動亦需要解放?,F實的數字勞動解放需關注其背后的政治經濟學結構,尤其是數字勞動中生產資料的所有制形式。生產資料歸誰所有是馬克思勞動解放的核心問題。馬克思從勞動過程切入,建立了“生產資料—所有者—勞動者”這一生產資料所有制的分析形式。馬克思的分析形式對于數字勞動解放的現實考量有三點啟示:一是數字勞動的現實解放要考慮數字化勞動工具(如算法、模型、數字技術)歸誰所有,探討這種所有權背后的價值創造、價值實現和價值分配。二是數字勞動的生產要素中包含數據要素。這種數據要素不是簡單的個人行為數據,而是經過勞動者處理的衍生數據。衍生數據的所有制問題要實事求是地探討數據的不同來源(如公共數據、企業數據、個人數據)及其生產環節中不同的數據占有形式(如數據資源的所有權、數據加工使用權、數據產品經營權)。三是數字勞動的現實解放要明確數字勞動者的真實存在狀態。數字勞動中的勞動者是那些用自己的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使用數字生產資料、生產數字產品的人,如數據工程師、軟件開發師、數據清洗師等。他們在數字勞動中用自己的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換取生活資料,因而成為數字勞動中的無產階級。事實上,數字勞動時代,無產階級和資本家之間的沖突并未緩解,反而更加激烈了。一方面,數字勞動要求作為無產階級的勞動者提升認知的素質,即推理能力和操作數字設備的能力。這就要求他們投入更多腦力勞動和勞動時間。另一方面,數字勞動對無產階級勞動技能也提出了降級的要求,除了小部分參與智能技術開發、智能設備管理的核心勞動者之外,大部分勞動者如在勞動技能上無法超過腦力勞動工業化的產物——數字生產工具的發展速度和發展能力,這部分勞動者在理論上就會被數字生產工具逐步取代,如程序員的“35歲是道‘坎’”[18]。探討數字勞動的現實解放需要更加關注這些新的勞動沖突。
四、數字勞動的中國式現代化旨歸
數字勞動是人類勞動發展的新形式,必將伴隨中國式現代化的發展過程。推進中國式現代化,既要讓數字勞動有針對性地為“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協調的現代化”[19]16服務,又要讓其避免資本主義社會的數字勞動異化問題。為此,必須深刻洞察數字勞動與中國式現代化之間的理論關系,明確數字勞動發展的核心原則,確立數據所有權的分級分類形式,推動數字勞動的現實解放。
(一)數字勞動發展的核心原則
其一,數字勞動在實現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協調的現代化過程中應遵循自由、自主的價值原則。在馬克思的理論視域下,數字勞動不僅具有物質生產的本質屬性,而且具有推動人類全面自由發展的哲學層面的價值意義,二者在中國式現代化的發展進程中分別對應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設。具體而言,一方面數字勞動創造物質財富,推動了物質文明的發展;另一方面人類在數字勞動中促進了人類思想、文化和精神的發展,推動了人類精神文明的躍遷。在這個意義上,數字勞動是實現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相協調的現代化中介。這意味著,實現數字勞動的中國式現代化發展,要關注數字勞動在生產過程中的價值性含義,尤其是“自主原則、不傷害原則、行善原則”[20]。其中,自主原則和不傷害原則分別從積極自由和消極自由方面說明了數字勞動推動人類發展的價值界限,行善原則從道德層面說明了數字勞動的價值核心。
其二,數字勞動在實現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過程中應堅持公正原則。在馬克思看來,勞動作為物質生產性活動,應具有公平正義的原則。一方面,勞動在生產領域應滿足勞動者需要,實現勞動者生存和發展的目的,具有勞動者通過自身勞動活動實現其目標的公平性;另一方面,勞動在分配領域應給其所應得的,按勞動價值論的基本規定實現按勞分配,乃至共產主義階段按需分配的正義性。這兩方面在數字勞動中體現為:數字勞動不僅要在創造財富的物質生產過程中應具有滿足勞動者需要的平等性,即機會平等,“使人人都有通過勤奮勞動實現自身發展的機會”[19]17;而且數字勞動在分配領域應建構正義的分配制度,確認“在數據處理活動中,數據的財產價值同樣來源于數據處理者付出的勞動”[21],堅持按勞分配。
(二)明確數據所有權的分類形式
數據確權是推動數字經濟發展的基石,也是運用數字勞動實現“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的核心。數據生產作為數字勞動的新環節,經歷了“數據收集—數據資源化—數據資產化—數據資本化—數據產品生產”系列環節。在這些環節中,數據的所有權形式可以通過數據不同的價值創造和價值實現過程來明確。
其一,數字勞動的初級環節,也就是個人數據收集環節,這時候的數據主要來源于被數字平臺(企業)以用戶知情協議的方式獲取的被存儲的非匿名化個人信息。這里的個人數據,單獨使用不具有使用價值,唯有通過數字勞動者(如數據工程師、數據分析師和數據清洗師)的聚類分析和提純才具有一定使用價值。因此,對個人信息或者數據的保護,關鍵在于保護個人的人格權益,包括人身安全、財產安全、人格尊嚴、個人隱私等。目前個人信息的保護已通過個人信息保護法和《民法典》人格權編和侵權責任編加以確定。個人通過授權,同意數字平臺(企業)處理個人信息,享受數字平臺(企業)對個人信息匿名化處理的知情權、決定權等基本權利。截止目前,我國已有多部關于個人信息保護的法律法律,其保護制度已經較為完善,因而重在實施。
其二,從數字勞動的生產過程來看,數據產品的生產和加工經歷了勞動者對數據的收集(持有)、加工(清洗)和生產等環節。在以上環節中,數字平臺(企業)是進行數據處理的市場主體。數字平臺(企業)雇傭數字工程師、數據架構師、數據分析師等來開發其獲得的用戶數據,使之成為具有一定使用目的的數據產品。這種經過勞動者加工和處理之后的數字勞動產品及其相關財產性權益已在我國司法體系中得到確認。在我國“首例涉數據資源開發應用行為正當性與數據資源權屬判定的新類型案件”[22]的淘寶訴美景案中,杭州中級人民法院經審理后認定,“網絡運營者對于其開發的數據產品,應當享有自己獨立的財產性權益”。這也就是說,數據處理的市場主體擁有對于其數據資源的持有權和數據加工使用權,擁有其數據產品的財產所有權。這種權利建立在數字平臺(企業)雇傭勞動者,使之投入勞動力來加工、處理數據的活動過程中。這一過程按照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基本原則,遵循“堅持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堅持多勞多得” [19]24。
其三,對基于公共數據的數字產品生產,這部分數據來自“國家機關履行公共管理職責或提供公共服務過程中收集、產生的各類數據”[21]。對于這部分數據的安全、公平和高效使用,能夠促進我國數字經濟的發展,能夠創造更多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財富。因此,部分數據在數字勞動中的所有權應遵照勞動價值論原則,數字勞動者享有數據產品的所有權,同時遵循按勞分配為主體的原則。
(三)推動數字勞動解放
勞動解放是馬克思勞動觀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中國式現代化發展必須持續關注的核心問題。數字勞動時代,勞動解放的含義更加復雜了,其不僅包括哲學層面的全人類解放和每個人全面自由發展的價值目標,而且包含無產階級在數字勞動中獲得勞動正義、擁有美好生活的社會目標。因此,結合數字勞動內涵及其在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的作用,應從兩個方面為數字勞動解放創造現實條件。
其一,立足大多數普通勞動者的立場,維護各級各類人群在數字勞動中的人權和尊嚴。數字勞動作為一種新的勞動形式,其產生建立在數字技術和數據產品的廣泛應用之上,是一個社會歷史發展的客觀過程。但要讓數字勞動發展符合人類發展的主觀需要,讓其能夠發展得好,也就是能為每個人全面自由發展的價值目標服務,就必須確立數字勞動發展的社會主義基礎。所謂數字勞動發展的社會主義基礎,其核心原則是立足占人口中絕大多數的普通勞動者立場,運用制度和方案,確實維護各級各類人群(如數字技術的使用者、數據產品的生產者、數據產品的使用者)的人權和尊嚴。在這一過程中,必須防止數字平臺(企業)和技術精英利用資金和技術優勢,對普通勞動者的支配以及對其基本權利的侵蝕。必須堅持底線思維,讓數字勞動為大多數勞動者的發展服務,而不是相反。
其二,深入數字勞動的價值創造、價值實現和價值分配過程,通過頂層制度設計,塑造數字勞動的社會主義治理體系,為實現人的勞動解放和自由全面發展奠定基礎。作為人類勞動的發展形式,數字勞動應從歷史發展的趨勢和方向性上,推動人類社會的發展和進步。然而,這種進步需要有效的治理制度和有為的治理方案。換言之,應從數字勞動的經濟層面入手,深入數字勞動的價值創造、價值實現和價值分配過程,探討數字勞動的社會主義形式,破除數字勞動資本主義形式的異化弊端。事實上,數字技術和數據產品的普遍應用已相對減少了某些行業勞動者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減輕了勞動者從事不情愿分工的勞動負擔。數字勞動帶來了人類社會發展新的可能。但實現這種可能需要一定的制度設計,更需要建立社會主義現代化的治理體系。唯此,才能從數字勞動角度切實推動中國式現代化的發展。
結語
馬克思對于勞動內涵的分析為我們提供了認識數字勞動內涵的基礎和方法論指引。本文認為,數字勞動的內涵包括三個方面,即數字勞動的辯證唯物主義規定,數字勞動的勞動價值論和剩余價值論分析以及數字勞動解放。數字勞動的內涵主要體現為:數字勞動是表現了人類的自由自覺活動和辯證本性的物質生產性勞動,沒有偏離馬克思關于勞動的本質規定。同時,在勞動產品、勞動過程和勞動價值創造方面,數字勞動增加了“數據收集—數據資源化—數據資產化—數據資本化—數據產品生產”的新環節,這些環節沒有偏離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和剩余價值論基礎。在當下實現中國式現代化的歷史進程中,數字勞動應為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協調的現代化服務。為此,要明確數字勞動在哲學層面的自由、自主的價值原則,在生產分配領域的正義原則,以此構建數字勞動的社會主義形式,切實推動數字勞動解放。
需要指出的是,數字勞動的誕生與科學技術密不可分,科學技術的發展將會推動數字勞動的發展。勞動的內涵從來都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的、歷史的。不同的歷史時代賦予人類勞動不同的形式,不同的勞動形式賦予了勞動不同的內涵。21世紀以來,以大數據、人工智能、物聯網等為代表的新技術革命正迅速發展,不同歷史階段新技術革命背景下的數字勞動內涵也必然隨之不斷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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