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地時間7月21日,美國總統拜登發表聲明,宣布退出2024年總統選舉。
自6月27日首場總統選舉電視辯論以來,“換登”風波迅速發酵,民主黨內流言四起,悲觀情緒持續加劇,逼宮壓力與日俱增,拜登究竟該不該連任,成為縈繞在民主黨人心中揮之不去的焦點議題。盡管拜登多次嘗試自救,但最終沒能卷土重來,和特朗普進行的第二次“終極PK”戛然而止。
回顧拜登的退選之路,看似突然,實則是大變革時代下個人難以阻擋時與勢的必然結果,是黨派政治凌駕于國家利益之上的突出表現,也是美國政治的不確定性上升到新高度的體現。
進入2024年美國大選周期以來,年齡及健康問題一直被視為拜登連任的重要阻礙。但這個問題長期潛藏在經濟、墮胎權等更貼近選民群體的議題之下,并未發展成為最重要的議題。
與特朗普的首場總統候選人電視辯論,顯著放大了這一問題,對拜登能否勝選的沮喪和恐慌情緒開始在民主黨內廣泛蔓延,其變化之大、發展之快、影響之廣,極為罕見,注定成為本次大選中的分水嶺事件。
在首場辯論中,拜登神情呆滯、聲音嘶啞、口誤連連,糟糕的表現引發輿論一片嘩然,黨內對于拜登帶領民主黨贏得大選的信心也嚴重受挫。《紐約時報》等自由派媒體罕見公開發表社論要求拜登退選,掀起本次“換登”風波的第一輪聲浪。
電視辯論結束后的幾天時間里,拜登競選團隊不斷出面澄清總統的身體健康無虞,加緊推進競選活動,試圖平息外界質疑。此時民主黨總體采取力保拜登競選的策略。一方面,黨內輿論將拜登表現不佳的責任歸咎于其競選團隊及民主黨全國委員會的準備不足,堅稱民主黨選民不會因此而放棄拜登;另一方面,黨內高層發聲支持拜登連任,前總統奧巴馬、參議院民主黨領袖舒默、前國會眾議長佩洛西等人均為拜登辯護,認為總統競選看的不是辯論表現,而是總統任期的表現。同時,潛在替代人選也明確支持拜登繼續競選,副總統哈里斯、加州州長紐森、密歇根州州長惠特默、前第一夫人米歇爾·奧巴馬均表示無意替換拜登。
隨著事態持續發展,民主黨“挺登”共識出現重要松動,“換登”風波超出輿論范疇,開始在黨內生根發芽。7月2日,得克薩斯州聯邦眾議員勞埃德·道格特發表聲明,成為第一位正式呼吁拜登放棄競選連任的民主黨議員。此后,公開敦促拜登退選的民主黨議員名單越拉越長。同時,拜登競選團隊募款遭遇困難。Netflix聯合創始人雷德·哈斯汀斯、迪士尼家族財富繼承人阿比蓋爾·迪士尼、硅谷著名天使投資人羅恩·康韋等民主黨大額金主紛紛威脅停止捐款,以逼迫拜登退選。
7月11日,為進一步平息各種“換登”噪聲,拜登借北約75周年峰會落幕之際召開記者會,深入闡釋內外政策,試圖重振黨內信心。這是他近8個月來首次單獨舉行記者會,也是首場辯論后首次直面諸多媒體對其身體及健康狀況的質疑。在記者會上,拜登的整體表現較辯論時有所改善,然而開場即出現口誤,將副總統哈里斯誤稱為“副總統特朗普”,加之先前在北約峰會上將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錯叫成“總統普京”,如此“低級”的失誤迅速躍上媒體頭條,使他在記者會上努力展現的光芒黯然失色。其結果是,記者會不僅沒有改變外界對拜登的固有印象,反而進一步增加了黨內外要求他退選的呼聲。但對拜登來說,口誤不能掩蓋執政成績,更不能與競選能力劃等號,這些外在壓力尚不足以改變他繼續競選的決定。
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7月13日,特朗普在賓夕法尼亞州的競選集會上遭遇槍擊,激起美國政治與社會輿論的驚濤駭浪。這一“黑天鵝事件”成為特朗普選情的重要助推器,進一步鞏固了特朗普面對拜登的領先優勢。槍擊事件一度分流了對拜登個人問題的關注,但這個問題從未離開民主黨人的視線范圍。事實上,特朗普選情的空前利好,進一步喚醒了民主黨人對于大選前景的深度恐懼,并成為“換登”力量的倍增器。隨著7月17日拜登確診感染新冠,有關討論已進入“何時”換人而非“是否”換人的新階段。
從表面看,“換登”疑云似乎撲朔迷離,但從未陷入雙方勢均力敵的對壘態勢,而更像是反對力量的持續做大,直至累積出壓倒拜登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7月21日前,拜登會否退選,主要看四個方面的因素:黨內領導層意見是否統一、選民支持會否出現大幅松動、是否存在強有力的替換人選,以及拜登本人的競選意愿。其中,本人意愿是最關鍵因素,但也受到其他因素的影響,黨內領導層意見就是最為直接的外部壓力。從這次風波看,拜登并無退選的主觀想法,但黨內大佬的“離心”和“背刺”,使拜登很快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只得另尋出路。
對拜登來說,民主黨領導層的團結和支持是其競選連任的重要基礎。在2020年民主黨初選中,正是黨內大佬發聲力挺,拜登才艱難戰勝桑德斯,進而鋪平競選道路。在宣布參加2024年大選后,拜登就迅速獲得黨內廣泛背書,民主黨全國委員會更是傾力為拜登籌集競選資金,助其不費吹灰之力鎖定提名。一直以來,拜登就與佩洛西、舒默和眾議院民主黨領袖哈基姆·杰弗里斯等緊密溝通,共同推動多項重要立法。一定意義上講,支持拜登就是支持民主黨過去三年的立法成績,而反對拜登連任,顯然有損于黨內團結和本黨政治遺產。

但“換登”風波何以至此?其核心邏輯在于,民主黨領導層視此次大選為高于一切的政治事件,視本黨利益為高于一切的政治優先,為確保本黨利益不受損或少受損,寧可犧牲一切,推倒重來。這是拜登一度無法理解的“政治正確”,也是外界霧里看花的癥結所在。
早在初選期間,民主黨領導層就認識到年齡和健康問題可能成為拜登競選的一大軟肋,但彼時拜登難逢敵手,黨內缺乏考慮備選方案的合適土壤。但6月27日的首場電視辯論及其引發的輿論震蕩,強行打開了理性討論的空間,使換人不再成為禁忌話題。此時,盡管民主黨領導層表面支持拜登連任,但這很大程度上源于維護本黨候選人的政治正確,以及低估辯論所帶來的政治效應。隨著自由派喉舌幾乎一邊倒地唱衰拜登選情,反對拜登競選聲勢的持續上升,黨內領導層看到了順水推舟、尋求替換方案的機會。佩洛西稱討論拜登的表現是插曲還是狀況,是一個合理的問題。特朗普遭遇槍擊事件,則成為了民主黨人重新評估大選前景、探尋第二條道路的重大覺醒時刻。
據美國媒體報道,在槍擊事件發生后,舒默和杰弗里斯通過私人會面或中間人施壓拜登退選。奧巴馬告知盟友,拜登的勝算已大幅降低,需認真考慮繼續競選的可行性。在拜登多次表態繼續競選的情況下,佩洛西仍公開發聲要求拜登盡早做決定,并通過私人電話告訴拜登,民調顯示其無法擊敗特朗普,若他繼續尋求連任,可能導致民主黨喪失贏得眾議院控制權的機會。面對上述報道,民主黨高層們在公開場合語焉不詳,明面上仍維持著對拜登并不堅定的支持,但拜登繼續競選的政治基礎已經坍塌。
對民主黨領導層來說,首場辯論后,拜登擊敗特朗普的可能性已大幅降低,而槍擊事件后,如果再不盡快推動“換登”,民主黨不僅將輸掉總統選舉,還可能將國會兩院拱手讓與共和黨,徹底淪為在野黨。這是民主黨領導層無法背負的政治和歷史責任。利弊權衡之下,換掉拜登或許不是最佳選擇,但大概率是比讓拜登勉強競選更不壞的選項。
在領導層的默許或授意下,公開要求拜登退選的議員在短時間內激增。其中,共和黨全國代表大會剛結束一天后,也就是7月19日,成為自首場電視辯論以來拜登遭遇國會退選呼聲最高的一天,共有13名民主黨議員加入呼吁拜登退選的行列。據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統計,截至拜登退選時,共有37名民主黨議員(包括32名眾議員和5名參議員)公開呼吁拜登退出競選。從議員構成來看,這些議員跨越了黨內的代際和意識形態界限,涵蓋了所謂的“安全選區”(如加利福尼亞州)和搖擺選區(如亞利桑那州和密歇根州),也包括長期以來拜登的堅定支持力量如國會黑人核心小組成員和西班牙裔核心小組成員,可以說代表了黨內不同政治力量的共同訴求。這些都顯示出,拜登的關鍵支持力量已經全面松動,并成為最終壓垮拜登的重要推力。
在選民支持沒有發生斷崖式下降、黨內替代人選(如哈里斯)亦不被看好的情況下,拜登的退選,除身體問題外,最重要的原因就只能是黨內領導層精心策劃的逼宮。在退選前的24天里,拜登的競選態度從堅定不移到出現微妙變化,先后搬出上帝旨意、火車事故、醫生意見等依據,盡管依然堅守連任的決心,但已不再是毫無保留的堅定。在退選聲明中,拜登表示,雖然“一直打算尋求連任”,但“為了政黨和國家的最大利益應該退選”。這充分說明,拜登退選不是個人主動為之,而是巨大黨內壓力之下的無奈選擇。
在宣布退選之后,拜登正式支持副總統哈里斯作為民主黨總統提名人。根據民意調查,哈里斯已獲得超過半數初選代表的支持,有望以更穩定的提名人身份參加8月的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但由于民主黨內還在消化拜登退選的余波,哈里斯的競選之路未必是坦途。
從黨內提名上看,高層支持尚未歸隊,前眾議長佩洛西、密歇根州州長惠特默、肯塔基州州長貝希爾、加州州長紐森等表示支持哈里斯競選總統,但奧巴馬、舒默、杰弗里斯尚未表態,一些議員表示支持公開的提名程序,意在為其他候選人留出空間。從大選前景看,哈里斯作為副總統的任職成績可謂乏善可陳,并未向選民展示出其具備作為未來總統的政治潛力和能力。與拜登共事的經歷,使哈里斯難以擺脫拜登的執政負資產,更易成為共和黨的攻擊對象。
接下來,民主黨如何盡快凝聚共識、形成合力并有效調整競選策略,將是其能否與特朗普比拼乃至保住國會至少一院的重要看點。
(張騰軍,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美國研究所副所長、副研究員;聶未希,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美國研究所研究實習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