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端午節剛過,張嘉俊在節后第一個工作日的早上就收到了一條讓他“瞬間清醒”的好消息——《落凡塵》定檔。“家人們,手搓‘核彈’成功了!”張嘉俊激動得坐到書桌前廣而告之,朋友圈、QQ空間、小紅書、微博全部發了一遍。這成為如今《落凡塵》最被人津津樂道的一個梗,之所以說“手搓‘核彈’”,是因為《落凡塵》的前身是廣州美術學院學生們的一個畢業設計。2020年,這個6分鐘的“畢設”一上傳B站,在當晚就迅速成為現象級動漫短片,之后更是獲得超過千萬播放量。因為精良的美術和制作水平,獲得了當年B站 “尋光小宇宙計劃”的銀獎和最佳美術獎,數萬人在彈幕里催更:“已腦補出了一部動畫電影”“只有短片嗎?這應該拍電影啊!”。
2024年7月12日,由這部“畢設”短片改編的同名動畫電影《落凡塵》真的登陸院線,網友“催更”成功。豆瓣開分7.7,幾天后,評分上漲至7.8分,成為今年暑期檔目前豆瓣評分最高的國產影片,遠高于同期其他動畫新片,也高于暑期檔票房冠軍《抓娃娃》的7.4分。5年前,帶著包括張嘉俊在內的13個學生一起做出轟動B站“畢設”的廣州美術學院副教授、《落凡塵》導演鐘鼎對《中國新聞周刊》感慨:“夢想照進現實。”
但和高分不相匹配的,是影片相對冷清的排片,截至上映10天,《落凡塵》票房2768萬,預測總票房約四千萬,遠低于主創的預期。這個暑期檔沒有想象中火爆,不少觀眾也缺一個走進影院的理由,但高評分和低票房之間的錯位,仍然成為很多人心中的“意難平”。
《落凡塵》的故事取材于牛郎織女神話,但從他們的后人視角展開,因此,僅保留神話傳說里的基本人物關系設定,主體故事和角色均為原創。早在四年前,《落凡塵》能脫穎而出且受到投資方的關注,給大家帶來新鮮感的重要原因就在于其拋開《西游》《封神》兩大神話IP而另辟蹊徑。
《落凡塵》總制片人、詠聲動漫電影事業部總經理黃龍記得,“詠聲動漫”大概從2015年就開始關注廣州美術學院(以下簡稱“廣美”)等高校,希望從中找到優質項目的苗子。那一年,正值動畫電影《西游記之大圣歸來》上映,影片中那個一度迷失又找回自我、重新戴上紫金冠的孫大圣,仿佛中國動畫的隱喻,近10億票房使觀眾對國產動畫的興趣和資本對于動漫市場的信心一起歸來。
經過幾年探索,黃龍和廣美視覺藝術設計學院副教授鐘鼎熟識了起來,正在探討下一步的孵化可能性時,《哪吒之魔童降世》橫空出世,50億票房代表著動畫電影的受眾廣度已經與真人電影無異。
在《落凡塵》的“畢設”短片階段,“詠聲動漫”已經開始介入,進行硬件和技術支持,其在B站的一炮而紅,使電影長片成為一件順理成章的事。參加畢業設計的13位同學,有3位選擇留在了長片項目里,進入導演組,繼承了《落凡塵》短片的DNA。
選擇相對冷門的織女故事是在短片策劃階段就商量好的。“牛郎織女的故事是四大傳說之一,有群眾基礎,但是沒怎么被開發過,牛郎星旁邊的兩顆小星——他們的子女在神話里被一筆帶過,等于是一個空白,給我們留下了非常好的創作空間。”鐘鼎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那時,有投資人對黃龍說,“做孫大圣吧,只要是孫悟空,你碼個盤子,馬上投資”。他沒做孫大圣,不是因為孫悟空不好,而是前人太成功了。“不太想借別人的光。”黃龍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想做點不一樣的,而不是人家成功了,我們只能跟在后面,去模仿。”
于是,故事繞開了已被國漫以及各類影視創作開發了數十年的孫悟空、白蛇、哪吒這老幾位,從織女的兒子展開,這幾乎算是一個神話界的路人甲。于是,與以往國漫里多方勢力彼此對抗的神仙打架不同,這一次,《落凡塵》的視線落在人類的情感,劇情鏈上的每一環始終緊扣于此,這也是影片中戰神一早就在口中言明了的“感情是凡人的法術”,人類之間的喜怒哀樂彼此碰撞,就如男主角金風手中的金線相互交織,這份獨屬于凡人的羈絆,托起了世間的種種繁華與趣味,也讓影片難得地充滿了人味。
電影劇本的創作與短片不同,短片可以沒有對白,只展現情緒,但長片需要規范的起承轉合和嚴密的邏輯。劇本打磨了將近兩年,踩過坑,繞過彎兒,曾經有一版劇本大家覺得可以了,但細推之后發現還是有問題。然后牽一發動全身,變成了重寫,不停地推翻、重來。又趕上疫情,黃龍曾一度懷疑,這個本子還能不能繼續下去,畢竟在電影圈,中途夭折的項目數不勝數。
黃龍還記得2021年的一個夏夜,幾個主創在線上開會,鐘鼎給大家朗讀了自己撰寫的主角金風的“人物小傳”,其實就是代入金風的視角講述了他這一生,讀到最后,鐘鼎哽咽了,“在場”的每一個人也都聽哭了。黃龍管那次會議叫“導演的第一滴淚”,從那以后,《落凡塵》似乎有了一個穩定的內核,即便在最困難、人們全部無法見面的時期,項目也沒有停下來。
鐘鼎曾擔心,親情主題是否能像個人英雄成長和愛情傳說主題一樣引發大家的共鳴。但切身經歷,讓他堅持了這一選擇。湖南人鐘鼎在北京讀大學,去英國深造,在各個城市工作過,鄉音已淡,甚至不那么能吃辣了,他一直思考:家到底是什么?一年多前,他的舅舅生病,本來因為父母去世早已疏遠的兄弟姐妹又聚在一起,相互幫扶,這讓鐘鼎非常感慨,他把自己的感觸寫在了劇本里:“金風和妹妹玉露來到已經成為廢墟的家時,金風說:‘我們在,家就在。’”
人間的親情,推動著《落凡塵》的情節發展,也在最終的決戰場上,更為具象地成為戰勝反派的盛大招式:金線與金梭再度合體,完整的織女仙法終于重現世間。是人間的感情讓金風最終理解了媽媽并且做出和媽媽相同的選擇,也正是這樣的感情讓他們“落凡塵”。


無論在流傳甚廣的傳說里還是曾被演繹過的影視劇里,或古詩詞中,我們對織女都不陌生,但僅僅關乎愛情和農歷七月初七的乞巧儀式。在鐘鼎看來,神話故事的改編不應該局限在某個歷史版本中,而應該隨著時代的發展不斷迭代,“創作中有揚有棄,同時賦予一些現代人能夠接受和認同的價值觀”。
基于這樣的創作理念,《落凡塵》中的織女不再是“戀愛腦”,電影將情愛末端相對邊緣化的織女,放到力量架構的權威中心,她成為一個高階女官,用今天的話說,是企業高管。她下凡的初衷也并非情愛,而是恪盡職守,心中有大義。而牛郎是一個質樸的凡人,他用凡人的方式獲得愛情,守護親情,照顧兒女,他沒有法術,但是他有對家人和妻子的愛。這無疑是頗具當下感的改編,也對陳舊的性別敘事發出挑戰。編劇康夫說:“織女是送給所有媽媽們的角色,她溫柔有光,果斷勇敢。作為神官,阻止了強敵,作為女人,守護了兒女,作為她自己,搞過事業,談過戀愛,有過家庭,無愧于這一生。”
可以說,在一個民間傳說的框架里,《落凡塵》做出了全新的內容,也完全改寫了“牛郎織女”的傳說。對織女的嶄新詮釋架構出整個世界觀,因此影片的美術設計緊緊圍繞“針線”和“織布”的概念,各種元素都與紡織有關——天空是一片巨大的幕布,通往南天門的路由長條狀布帛拼合而成,神兵神將的對戰法陣是“帛陣”,開神界大會,掌權的真神們不顯露真身,而是隔著紗簾若隱若現,串場的二維動畫,是以絲線為引的精細刺繡。線帶上針可以是打斗的武器,也可以用來彌合神界與凡間的距離……編織概念串起全片且行云流水般的運用,幾乎是所有影片“自來水”討論最多的創意。
鐘鼎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美術設計其實來自主創們對故事背景的文學調研,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出版的《神話求原》里,講述了織女和西王母的神話來源——上古時代人們對織布機的擬物崇拜,這是他們對富足生活的想象。這樣的解讀給了鐘鼎很大啟發,織布既有新意又極具東方格調,于是,他和導演組幾位主創把布和編織的概念發揮到極致,以此為基礎構建出一個全新的世界。
在傳統文化中知名度頗高的“28星宿”,也被同時納入到《落凡塵》的神話體系中,并被賦予了新的意義——它們象征著天幕在縫合過程中能量溢散所形成的“線頭”,是維護人神兩界穩定的關鍵。影片里,各星宿靈獸身上的代表顏色都與常規認知中它們的動物原型不盡相同。這是因為據典籍資料記載,每七只星宿代表“四象”中的一個方位,而星宿配色的設計,首先要符合其對應的四象(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陣營要求。例如尾火虎毛色泛青,因為它屬青龍系,翼火蛇是紅色,因為是南方朱雀七宿之一。這些神獸,暴走時巨大瘋狂,武力值爆表,冷靜下來之后又呆萌可愛,算是“威武上古神獸”和“呆萌可愛寵物”的同構屬性。
在黃龍看來,《落凡塵》的世界看起來宏大,其實邏輯又是極簡,它的簡單中帶有很多細節,這種風格并不容易體會和呈現。五年里,有50多家聯合制作的公司,接近2000位藝術家參與了項目。張嘉俊記得,項目最忙碌時,生活里只有《落凡塵》和睡覺這兩件事,工作時間最長的一次連軸轉了48小時,其間抽空小憩一兩個小時。
要統籌50多個外包公司的龐大系統也不容易,鐘鼎舉了個簡單的例子,“每一個外包團隊都希望他們提交過來的方案,我們能在3天內反饋。但是當JQP72FuBUlhjvOn99D9UeQ==50家公司的反饋混到一塊的時候,效果就好像大家都要求在同一天反饋”。
五年時間,張嘉俊從一個美術學院的學生變成動畫電影從業者,鐘鼎也完成了從一名動畫專業教師向動畫導演的轉變。從創作六七分鐘的短片到制作近兩個小時的長片,體量的巨大變化對每一個人都是挑戰。短片更在意創意和情緒,而大電影需要一個完整的敘事,所有設計和創意要為整個故事服務,表達其中的主題和情感。真正進入電影工業流程滾一遭,鐘鼎笑稱好像重新讀了個大學,在上海的首映禮上,他說:“這是我交出的‘畢業作業’。”
最近幾天,張嘉俊正加班加點地“搓”一張“戰斗版”新海報,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新海報的娛樂性也許會比定檔海報好一些,我把電影里的角色安排得緊了一些,大了一些。”鐘鼎則拉著行李箱各個城市跑路演,別的導演只在臺上和觀眾見面,他到電影院門口去,向過路的觀眾推薦這部國漫大電影,在影廳門外,對觀看《落凡塵》的人親口說“謝謝”。
《落凡塵》豆瓣開分7.7,讓人欣慰,可是首映第一天僅5%的排片給了他們沉重一擊,到了第8天,當《你的名字》和《喜羊羊與灰太狼之守護》上映,這個數字下降到了1.1%。“如果僅從投資人的角度考慮,純資本行為應該要及時止損了。但是沒有,我們每個人都還沒放棄,沒停手,在加班,在出差,在調整策略,繼續迭代新的物料。”說到這個話題,制片人黃龍忍不住有些傷感。不止一個人勸他撤檔,因為《落凡塵》實在處于一個尷尬的檔期。
首先是來自同屬動畫電影的《神偷奶爸4》的競爭。同一日上映的《神偷奶爸4》,盡管劇情已經走向山窮水盡的地步,然而IP知名度和話題熱度還是讓它在首周末就獲得了日均19.4%的排片率和1.26億元票房。《抓娃娃》提前三天至7月13日的點映,超過30%日均排片率已和正式上映無異,席卷話題榜。
《落凡塵》的宣發似乎也存在一些問題,一位影院經理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電影從宣布定檔到上映,只有一個月宣發時間,還沒把‘牛郎織女’作為重點,雖然相比哪吒、西游、封神,‘牛郎織女’的號召力弱一些,但總比現在這樣毫無熟人光環強吧?很多觀眾不知道這片子要講什么。去年的《長安三萬里》雖然也不是典型IP,但是宣傳了近3個月。”
有人跟黃龍說過,片名還不如叫《織女:落凡塵》。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初對于片名曾有非常多爭執和討論,如今復盤總結當然可以獲得不少經驗,但他總覺得,人在做出選擇的那一刻,都無法預測未來,任何選擇帶來的都只是可能性,而不是一個硬幣的正反面那樣絕對。他能接受“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卻仍然有想不通的地方:“如果是我們片子內容不好,那我們活該,可是從創作維度,我認為它是成功的,因為能獲得很多人喜歡,能有一個很高的評價(豆瓣7.8分),但從資本維度,目前的情況,它是失敗了,這種高評價和市場資本(反饋)的錯位,確實打擊到我。”
黃龍已經好多天睡不好,面對相熟業內人士的撤檔勸告,他又做了一個選擇:“我不撤檔,這5年每一個人都花盡了自己的每一分心血和力氣,我們都熬得很累,前面都跑一萬公里了,這是最后一公里,沒有理由放棄。”無論最終是輸是贏,《落凡塵》還是決定繼續站在擂臺上。
“搓”海報的休息間隙,張嘉俊總到網上看喜歡《落凡塵》的網友發布的二創,電影同人圖,同人“谷子”,同人故事……他發現很多人“真的有get到我們的設計,包括劇情橋段、世界觀、美術,并表示認可,寫了很大篇幅的一長串‘分析報告’”。這都鼓舞他,轉回頭繼續用心去“搓”新的宣傳物料。
與絕大多數動畫電影大團圓式的結局不同,《落凡塵》有一個開放式結尾,很多觀眾在網上討論,金風到底死了沒有,在高亮度高幀率的cinity廳觀看過影片的觀眾透露了一個關鍵細節:在影片結尾,金風的妹妹玉露與城里的人們點亮孔明燈,玉露的淚眼中依稀映出一個人影,很像金風……電影中,金風和玉露在幽冥之境仍然找到了“生門”,已經消失于天地間的金風也在結尾處獲得一線生機,現實里,《落凡塵》不止一次實現票房反彈,它也在尋找自己的“生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