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司法工作人員相關職務犯罪案件要“立得準、查得實、訴得出、判得了”,實現法律監督、公平正義、司法權威的有機統一。在認定這類犯罪中,傳統因果關系理論存在適用困境。司法工作人員瀆職犯罪屬于“結果犯”,且危害結果往往并非瀆職行為直接導致。在瀆職行為僅僅為介入因素提供機會或者條件造成損害結果時,危害結果是否溯因到瀆職行為上,成為是否構成瀆職罪的關鍵因素。司法實踐中應當堅持客觀歸責理論,從價值評價的層面進行行為、過程、結果“三步走”分析結果歸屬問題。
關鍵詞:司法工作人員瀆職犯罪 客觀歸責理論 結果歸屬 因果關系
客觀歸責理論用于判定司法工作人員瀆職犯罪的責任歸屬問題,只有當瀆職行為創設了法所不允許的風險,該風險轉化成了危害結果,且危害結果符合規范保護范圍和管轄范圍內價值評價時,才能將結果歸屬為瀆職行為人。
一、司法工作人員瀆職犯罪適用客觀歸責理論之證成
客觀歸責理論可以為瀆職罪的責任歸屬問題提供全新方法及思路。[1]筆者認為,要堅持“有破有立”的論證思路,從證否傳統因果關系理論及證成客觀歸責理論進行分析。
(一)我國傳統因果關系理論之適用困境
我國傳統因果關系理論包括必然因果關系說和偶然因果關系說。前者認為,當一行為存在引發犯罪結果的客觀根據,并引起了犯罪結果的發生,行為與結果之間具有必然的因果關系,此時可將結果的出現溯因到行為上。以該說判斷“一因一果”時并不存在困難,因為二者是一種直接的引起與被引起關系,比如徇私枉法罪,系行為人的徇私行為直接導致應被追究刑事責任的人未被追究或者不應被追究的人被追究的結果。但瀆職犯罪大多為“多因一果”,危害結果是多個原因合力造就,必然因果關系說可能會導致犯罪結果無法歸責到行為上,從而放縱犯罪。比如濫用職權或者玩忽職守行為,除非介入第三人的因素,否則鮮有直接作用于結果出現的情形。
偶然因果關系說認為,行為雖然不包含產生危害結果的實在根據,但會產生偶然的介入因素,介入因素合乎規律地引發了危害結果,則該行為與結果之間則具有因果關系。該說雖然克服了必然因果關系狹隘限縮的問題,但并不能區分條件和原因,會走入另一個極端。比如瀆職行為引起的介入因素又引發危害結果,只要介入因素與危害結果之間具有必然的因果關系,就認為瀆職行為與危害結果具有偶然的因果關系,可以將結果歸責于瀆職行為上。偶然因果關系對瀆職行為與介入因素之間的關系并無要求,會擴大追責范圍,影響司法公正。
(二)國外部分傳統因果關系理論之適用困境
國外因果關系說最具影響力的是條件說及相當因果關系說。前者主張無A則無B,與偶然因果關系說有類似之處,將條件視為原因,適用也會造成處罰擴大的問題。多因一果下,瀆職行為引發的介入因素是單純的自然力還是不受控制的第三人的自由行為,對于結果的歸屬結論顯而易見是截然不同的。[2]該說并不能科學評判應當追溯到哪一層級,從而可能會出現處罰范圍過大的結果。
相當因果關系說是為彌補條件說的缺陷發展而來,以自然科學和生活經驗為基礎,認為應當以一般社會公眾認知來認定是否存在因果關系。根據一般社會經驗,某種行為產生某種結果被認為是相當和正常的,就可認定行為與結果之間具有因果關系。該說在條件說的基礎上提出了“相當性”的要求,這就排除了不相當及異常的情況,在一定程度限縮了范圍。但“一般社會公眾認知”并沒有統一標準,因果過程是否相當、正常會受公眾的認知水平、教育程度、生活環境等多種因素影響。尤其是在認定司法工作人員瀆職犯罪中,瀆職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系涉及很多復雜、專業領域的內容,如行業習慣、專業知識、行政法規等,一般社會公眾認知恐難精準認定。
(三)客觀歸責理論適用之證成
引入客觀歸責理論來判定瀆職行為人是否應當對結果承擔刑事責任,基于以下三方面原因。其一,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傳統的因果關系學說在司法工作人員瀆職犯罪認定中均存在無法解決的困境,不適宜解決司法實踐中的實際問題。其二,德國通說認為,客觀歸責理論是研究過失犯罪的最重要的理論。[3]司法工作人員瀆職類犯罪中徇私枉法罪等故意犯罪責任歸屬問題較易判定,難以判定的恰恰是其他幾個出現重大損失結果的過失類罪名??陀^歸責理論作為主要適用于過失犯罪的理論與司法工作人員瀆職犯罪有天然的契合關系。其三,適用客觀歸責理論歸責時包含事實判斷及價值評價,事實判斷側重于“歸因”,價值評價側重于“歸責”,并且明確需要分行為、過程、結果三步走進行判斷[4],這就為司法工作人員瀆職犯罪的結果歸屬判定找到了一條規范的路徑,搭建了一個合理的理論框架。客觀歸責理論使得理論界及實務界對司法工作人員瀆職犯罪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客觀層面,在分析構成要件時無需加入犯罪嫌疑人的主觀心理,實操上更加容易把握與判斷,且更加符合犯罪從客觀到主觀的歸責路徑,更貼合刑法的客觀主義精神。
司法工作人員瀆職犯罪中適用客觀歸責理論,要通過事實歸因及價值判斷兩個連續階段進行,并且要嚴格把握行為、過程、結果逐步遞進的三方面的要求。
二、關于行為的要求:違反職責的行為創設了法不允許的風險
危害行為是一個受多種因素影響的辯證統一體,是危害結果可否歸責于該行為的基礎起點,對于危害行為的認定要嚴格限定以下要求。
(一)行為違反了司法工作人員的職責
瀆職罪的危害行為顧名思義首先要“瀆職”,該職責要以刑法、行政法規等作為法律前提,以行為發生地的國家公務職權的職能配置及運行情況為具體前提進行綜合評判。如果司法工作人員已經盡職盡責,正確履行職責;或者其雖然行為違法,但違法行為與職權無關;或者行為符合當地國家公務職權運行實際,應審慎認定是否構成瀆職罪中的侵害法益的行為。如某審判人員將緩刑判決的執行手續送達縣公安局,違反了應當送達司法局的規定,但該縣當時確由公安局而非司法局負責社區矯正工作,審判人員送達公安局的行為并無不當。故在實際辦案中對瀆職行為進行判定時,除判斷是否違反行政法規規定的職能外,還要結合當地國家公務職權的配置及運行實際來進行具體判定,放到特定的履職環境下具體分析司法工作人員的行為是否違反了相應的職責要求,不可機械“一刀切”,否則會擴大懲罰范圍。
(二)區分行為不當程度確定是否創設了侵犯瀆職罪法益風險
在確定行為違反了職責的基礎上,還需進一步確定該行為是否創設了法益所不允許的危險。行政法規所規制的行為囊括方方面面,并非所有違反職責的行為都是結果歸屬的邏輯起點,故須以危害結果發生的可能性大小為判斷依據,區分該行為是侵犯了瀆職罪法益的嚴重不當行為還是一般不當的行政違法行為。[5]假定行為人僅僅違反行政法規上純粹的管理職能時,并不會引起瀆職罪的危害結果,不能將責任歸屬該行為。如交警隊長張某,在民警請假期間未指定他人繼續辦理該民警負責的交通肇事案,導致被告人駕駛證未被吊銷,又犯交通肇事罪致1人死亡。張某雖然在案卷交接、調整辦案人、吊銷駕駛證等管理工作中存在疏忽,但其行為是對管理工作的失職,并未創設被告人再次交通肇事的危險,不能作為客觀歸責的行為起點。故實踐辦案中要嚴格分析存在疏忽的職責與刑法上的結果是否存在引起和被引起的關系,并非所有與工作相關的疏忽都符合瀆職罪的行為要求,否則會不當擴大懲罰范圍。
(三)瀆職行為要嚴格以其分工負責的范圍為前提
司法工作人員職權運行過程中會有一定的分工,客觀歸責理論要求該行為要以其分工負責的范圍為限,不能因出現危害結果就人為擴大職責分工范圍,否則會陷入認定亂象。[6]如劉某玩忽職守案中,劉某按要求協助民警王某制作筆錄后離開,犯罪嫌疑人在訊問室自殺,主辦民警王某被判玩忽職守罪而協助作筆錄的劉某未被追究。原因在于,看管犯罪嫌疑人并非劉某職責范圍,根據公安機關首問負責制及該派出所慣例,王某是該案的辦案人,劉某未看管犯罪嫌疑人不屬于瀆職行為。該案提醒司法人員在辦案中,要嚴格確定行為人分工范圍,不能因參與了部分工作便認定其有該項職責。同時需要強調的是,嚴格按照上級的命令或者集體的決策執行行為時,也要具體分析該命令或者決策是否明顯違法,依據行為人的參與程度來認定其行為不當性程度。如果上級命令或者集體決策明顯違法,但行為人仍然執行,應當認定為危害行為。如果行為并不明顯違法,或者行為人參與程度較低,要結合實際具體分析是否具有“期待可能性”,對于不具有“期待可能性”的行為要審慎對待。
三、關于過程的要求:瀆職行為創設的危險現實化為實害結果
在瀆職行為轉化為實害結果的過程中,應當堅持“危險的現實化理論”,過程包括直接作用力及間接作用力。[7]在司法工作人員徇私枉法類瀆職犯罪中,危險一般是直接實現,結果的歸屬問題很容易判斷。而在濫用職權、玩忽職守類瀆職犯罪中,往往會有第三人的介入行為發生作用,此時瀆職行為對于結果的發生起到間接作用,要具體分析責任的歸屬問題。
(一)瀆職行為未現實化為危害結果,結果當然不能歸屬于瀆職行為
如果行為確實對法益制造了風險,但是風險并未現實化為結果,或者出現的重大損失結果并非是瀆職行為創設的風險導致,行為與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的重大偏差,則不能將該結果歸于瀆職行為。如唐某玩忽職守案中,唐某身為森林公安分局局長,對一達到立案條件的失火案未及時立案,經檢察機關監督方才立案偵查并移送審查起訴,致陳某在案發后1年多才被追究刑事責任。唐某客觀上存在瀆職行為,但未造成刑法意義上惡劣的社會影響,唐某的瀆職行為未現實化為危害結果,不符合客觀歸責理論中行為現實化為實害結果的過程要求。這一要求相對容易理解,因大部分瀆職類犯罪均以造成嚴重后果為構成要件,如濫用職權罪、玩忽職守罪要求“致使公共財產、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損失”,民事、行政枉法裁判罪要求“情節嚴重”,執行判決、裁定失職罪及濫用職權罪要求“致使當事人或者其他人的利益遭受重大損失”,失職致使在押人員脫逃罪要求“造成嚴重后果”,以上均要求瀆職行為造成了后果,且后果確由瀆職行為造成,故該條在司法實踐中較易把握。
(二)沒有結果避免可能性時,不能將結果歸屬于行為
這是針對行為人結果避免義務而提出,要求行為人要能夠預見到自己的行為會創設危險而不去實行行為[8],或者是實行了行為但卻能夠回避危險結果的發生。但如果行為人已經履行了預見可能性的結果回避義務,但結果仍無法避免,則不應當將結果歸屬于瀆職行為。如辦案民警未將取保候審執行手續送達犯罪嫌疑人居住地派出所,后該嫌犯又實施多起盜竊罪、搶劫罪,并捅刺另一抓捕的民警數刀致其死亡。犯罪嫌疑人再犯多起犯罪且致一名民警死亡,顯然是造成了嚴重后果,且原案辦案民警確存在違反行政法規的行為,但論述行為導致后果的過程須明晰行為合法的情況下是否會避免結果的發生。試問如果辦案民警按照規定將手續送達,就能夠避免李某再犯罪的可能、暴力拒絕抓捕的結果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取保候審作為強制措施,主要功能是為了保證訴訟,并不能杜絕再犯新罪的可能。該要求為司法實踐中極難把握的一點,也是偵查人員在辦理司法工作人員瀆職類犯罪中極易忽略的一點。司法工作人員確實存在違背職責的行為,也確實發生了嚴重的后果,從形式上看似乎滿足瀆職類犯罪的構成要件,但必須進一步假設分析,如果其履行了職責是否可以避免結果發生,如果避免不了則不滿足行為現實化為危害結果的過程要求,不能將該危害結果歸結到違反職責的前行為上。
四、關于結果的要求:結果符合一定價值評價的要求
一項罪狀規范有特定的保護范圍,如果所發生的結果不包含于該罪狀的保護范圍或者保護目的之內,就不能將結果歸責于行為人。
(一)實害結果是規范保護范圍內的結果
瀆職犯罪罪狀規范保護的法益是國家公務的合法、公正、有效執行以及國民對此的信賴,防止的是重大損失實害結果的發生。超出這個保護范圍的實害結果便不是該罪狀規范所要、所能防止的實害結果,比如在被害人自我答責的情況下不能將結果歸屬行為。如法官莫某某審理案件支持了原告訴訟請求,被告一直未提出上訴,卻在執行階段因不滿判決服毒自殺。對民事法官苛以瀆職犯罪,所保護的是民事裁判的公正性、權威性,民事判決必然一方敗訴一方勝訴,敗訴方不服一審判決可以有多種救濟渠道,被告放棄上訴權等正當途徑,選擇毫無征兆地自殺,完全超出了民事法官職責保護的范圍,不屬于規范保護范圍內的結果。檢察偵查實踐中,往往是從造成的結果出發去評判違反職責的行為,當事人的死亡確實算是一種嚴重的后果,但要嚴格審慎判定該嚴重后果是否符合客觀歸責理論的“結果”要求,當事人的死亡或者其他嚴重后果是否超出瀆職罪名所保護的法益,不可強加于保護法益之上。
(二)實害結果是行為人管轄范圍內的結果
與前述行為部分強調的一致,危害結果必須是瀆職行為人管轄范圍內的結果,即瀆職行為人自己有責任和義務防止發生的結果,如果防止結果的發生是他人的職責,則該結果歸責于他人,前述劉某玩忽職守案可解釋該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