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見聞
旅途中,我看見太多的事物
我寫下來——
一次,我在夏日喧囂的街頭
不小心碰到了過去的我
我們非常禮貌地握握手
彼此擦肩而過
一次,在高速公路服務我看到一個婦人
視肯德基的玻璃門為空氣
緊接著是一次痛苦的碰撞
那撕裂聲,一直劃過我今日的身體表層
一次,我看見一個女人的出軌
在公眾的審判法庭中
她使用了被奴役的女性主義證詞
全場肅穆
一次,我夢見自己的死亡
更多的時候,在漫無邊際的夢境中,我看
見——
一個跋涉者的姿勢
一個僧侶的行走姿勢
一個流浪漢的行走姿勢
一個學者的行走姿勢
他們像我一樣
居無定所,永無寧日
他們,其實就是我內(nèi)心的一個個外在的形
象
路的十六種走法:之六
一條內(nèi)在的道路被我走了十年
多少身邊的人將人生走成了斜線
誰在棟梁的名義下糾集小丑
爾后又在氣體的號召下,囤積知識?
誰圍繞油田和飛機爭論不休
自詡為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大禹?
演說家的線路是圍繞自圓其說的命題進行
漏洞的
無限修復,工人們的線路粗壯,卻抵達不了
平原
商販的線路扭結著工商、地主、欺行霸市的
游戲規(guī)則
愛情販子的線路是編織那種天荒地老的真愛
假象……
內(nèi)在的道路,沒有完美的終點
一個驛站就是我休整的地方,最后的結局
肯定是我與身體達成的
禁欲協(xié)議,雖然我是開放的
我與悲劇咿咿呀呀,共同維持著戲劇的門面
雖然劇院大多數(shù)情況下空蕩蕩
——一條內(nèi)在道路,被我走成了直線
路的十六種走法:之十
不過,你得小心點
一不小心你會碰見一張報紙里說的那些
拉丁字母的揶揄,一不小心你拐入字謎游戲
(對于一個中國人,字謎游戲就像迷宮)
你一生都無法走出這個勞役
你一生都在修煉怎樣在讀字吐音的時候
流利一點,不讓韻腳絆住你看似瀟灑的足跡
哦,一不小心,你身體里的成語
組成了方陣,意義滑落
所指和能指移動起來
一不小心,你說愛,而堅硬的大街
把你的咿呀讀成了一幅春宮畫
這就是我來美國以后的經(jīng)歷
這就是我每天得小心翼翼留意的十字路口
(比上海梅隴鎮(zhèn)還要擁擠)
這個豁口,我必須說得慢一點
否則我就有可能被一只漢堡絆倒
被一滴雨水淹沒……
路的十六種走法:之十二
那一天,我們在42街下車
我走向了《媽媽米呀》的音樂劇
東寬走向了更遠處的哥倫比亞大學
西魁在原地溜達了一會說
我后悔來紐約了,這兒人潮洶涌
南郭先生走向了花店
我想到了花團簇擁的畫面
北山先生說要尋找到一臺印刷機
自費出版他的新著
我們來到了休斯敦大街
往南走就到了蘇荷區(qū)、唐人街、小意大利
往北走我們可以達到紐約大學、Strand書店
往西走我們看見布魯克林
往東走我們走進新澤西的雕塑林
告訴我——
為什么我來到了曼哈頓的叢林?
為什么年過不惑依然在尋找一個語言的
語速,而不是實質(zhì)的內(nèi)容?
為什么我的手勢,比做出的動作更有意義?
為什么不停下來,喝一杯凍檸檬或摩卡再走?
——在安頓好了床鋪之后是否需要安頓靈魂?
——在卸下了身體的重擔之后是否需要超渡?
路的十六種走法:之十六
一條內(nèi)在的道路我封閉了十年
其它時光我在封閉式訓練
其它時光我在一個柔道館里,與孩子們
一起屏住呼吸,一起出拳,打擊那些空氣里
無所不在的敵人:周遭的諺語、陋習
最后我會落在一個叫仰光的村落
或者曼谷這樣的熱帶城市棲居
至于拉薩,陽關的厚度像棉花
我日漸頹廢的身體可能容不下
那么多的陽光的照顧;
至于武漢,我的壯漢已經(jīng)在一首首詩歌里
顏面全無,喪失家鄉(xiāng)……
最后我的歸宿勢必是與一朵云的意象,去云游
在白云機場轉(zhuǎn)機,云杉、云衫都來送行
最后我愿意在陶淵明的一瓣菊花中,永駐
最后我的姿勢是臥躺著——
任憑腐朽的太師椅搖晃
而我回憶起我行走的一生,跌宕起伏
一些人妄議我
少年時分,我在故鄉(xiāng)做了一些錯事
把羊群過早地釋放出來
在一座獨木橋那兒
我和我形影不離的惠特曼
一起躋身而過
我還邀請十萬八千里的狄奧尼索斯
妄圖在魯鎮(zhèn)掀起一場酒神節(jié)
把整個未莊淹沒
把所有安橋頭的河埠頭弄得嘎嘎作響
一點兒也不在乎魯鎮(zhèn)里
那些趙家人的鄙視眼神
他們憤怒,壓抑。為此發(fā)瘋……
現(xiàn)在,我離鄉(xiāng)三十年
在大學里混了個教授
聽說趙家人,還在不斷絮叨我的各種“劣跡”
這個不是,那個不是
但是,我要說的是,如果將來有一封信
美其名曰“飛鴻”
降落到了趙家人的墳墓上
肯定是給魯鎮(zhèn)的墓志銘
墓志銘這樣寫——
你們中的一些人妄議我,如同瞎子摸象
你們,誰也抓不住我的
虛無主義的內(nèi)核
我的思想很大
1
我的思想很大
大到無法想象
因此,我停止了思考
我行走
我的行走無邊
每當我靜止
無數(shù)的旅行中的碎片
匯成了一只只鴿子的嘴巴
仿佛要我去喂養(yǎng)
因此,我又開始了寫作
在寫作中,我給那些鴿子以營養(yǎng)
但是,鴿子依然鳴叫
多年后——我是說我的寫作荒廢了多年后
我才知道
鴿子是在為我的行走伴奏
鴿子有一種神話般的力量
它直抵那個永恒的世界
而不是我所羈絆的人間
2
我原本可以成為一位科學家
如果我對某一個科學的領域
進行縱深的測繪
一頭扎進去
我必然使出渾身解數(shù)
用我的光學儀器和定力
切割堅硬的地下巖層
我也許還會發(fā)現(xiàn)翡翠
也許還會邂逅一個個地洞
從柏拉圖到王陽明
從基督教到儒家之道
并與一種空洞的事物戀愛
我們會孕育地下的神孩
這些孩子,我們放養(yǎng)在廣袤的熔巖中
就像一群鸕鶿在江河中孕育哺乳著幼仔
它們一生出來,就到了烏托邦
不像我們,一輩子也無法企及
陶淵明的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