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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與子

2024-08-11 00:00:00郝婷婷
延安文學(xué) 2024年4期

立春過后,冰封的土地悄悄地開始解凍,一天天變成了深黃色。山峁上、圪梁上、溝渠里的樹和草還沒有綠,山下的河水還結(jié)著冰,站在山坡上可以模模糊糊望見對面半山腰上密集的窯洞和房屋。他家的院子就在對面的半山腰上。他總盼望著清明節(jié),等到了清明,也許母親就會來看他。

他不記得在何時才預(yù)感到死亡已經(jīng)離他不遠(yuǎn),他就要永遠(yuǎn)離開自己生活了五十年的人世間。他再也吃不到妻子烙的焦黃香脆的蔥油餅,女兒做的紅燒肉,還有母親做的手搟面,或是偷偷留給他的一點兒外甥侄子侄女們?yōu)槟赣H從館子里買回的好飯好菜。瞧瞧,他這么想就好像他活了五十年只是為了那一口吃的喝的。可不,莊稼人活了一輩子苦了一輩子,可不就是為了吃喝?可直到他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來時他才顧不上再去稀罕什么吃喝了。

清明節(jié)這天,天上下起了雨,風(fēng)把雨水的氣息吹得漫山遍野,一直吹進(jìn)了他的墓穴。他聞到了新鮮的泥土和花草樹木清新鮮活的味道。山坡上的樹和草泛著清脆的綠,柳樹上的山雀嘰嘰喳喳地叫,不遠(yuǎn)處有婦女領(lǐng)著孩子挎著柳條編織的筐子蹲在山坡上和荒草地里撿地軟,就像小時候母親領(lǐng)著他一樣。

兄弟姊妹還有孩子們都來了,他們跪在他的墳前上香、燒紙、磕頭,對他說了些話便拍拍褲腿站起身。他從人群中找了半天都沒找到母親,他突然想到,他走時母親已癡呆并半身不遂,也許她至今不知道她的大兒子已故,又怎么可能來到山里看他?

最后一次看到母親是在他去世前的那天中午。那天天氣晴朗,太陽暖洋洋的。病痛使他蜷縮著身子側(cè)躺在母親屋外破舊的棉布沙發(fā)里曬太陽,他的肚子腫脹得像口大鐵鍋,癌細(xì)胞已經(jīng)在他身上擴散。母親就坐在他斜對面的輪椅上。她的頭發(fā)全白了,臉上布滿了斑點和褶子,太陽照著他,他望著母親,她頭頂?shù)奶柟庾尡澈蟮奈蓍苷趽趿舜蟀雰海挥须p腿露在太陽光里。疼痛弄得他忍不住哼哼唧唧呲牙咧嘴。他瞪著母親,喊她:“媽,媽,我疼。”他看到母親只是呆頭呆腦地望著他,不一會兒就把頭轉(zhuǎn)向一邊兒了。他疼得滿頭是汗,額頭的汗珠子流進(jìn)眼窩里,他又嘗試著喊叫道:“媽呀!媽呀!”就好像母親明明可以救他,可她卻偏偏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谳喴紊希皇潜牬罅搜劬粗Kа狼旋X,大聲吼叫。他忽然明白母親不再是以前的母親了。要知道,他是母親最疼愛的兒子。可是如今,母親卻像是不認(rèn)得他了,自從她不久前在院子里跌了一跤后就變了。

他回到自己窯里,他的窯挨著母親的窯,他跟母親在這座院子里住了五十年,從他出生到他死的那天,他從沒有離開過母親。他沒脫鞋就躺到炕上,窯里死氣沉沉的,光線很暗,窗戶紙舊得發(fā)黃,白色的墻壁早已被煙熏黃。他躺在炕上,覺得眼前越來越黑,呼吸越來越難,還總覺得眼前有黑影子飄來飄去。他最后一次在心里叫著,媽,媽。

不記得他在炕上掙扎了多長時間,后來他終于感覺不到疼,又像是從炕上飄了起來。不一會兒他看見兒子從門里進(jìn)來,他叫了一聲爸,并說:“睡覺又不蓋被子。”兒子邊說邊走到炕沿兒邊,從炕頭拉了一塊被子蓋在他身上,兒子正打算為他脫鞋,忽而又抓起他的手腕摸了摸,頓時臉色慘白。接著又顫巍巍地把手指輕輕放在他鼻孔前停留了好一會兒,他便聽見兒子趴在他身上大哭大叫,眼淚嘩嘩地流。不一會兒,他的妻子、女兒,還有弟弟妹妹們都從門里進(jìn)來圍在他身邊又哭又嚎。這時他才知道自己死了。

幾天后,他被埋在了河對面的后山上。村里人都說他的喪事讓孩子們辦風(fēng)光了。柏木棺材,藍(lán)紅黃棕綢緞壽衣,被子、褥子、袍子、褂子、褲子一樣不少。靈棚就搭在院子里,請了吹鼓手吹吹打打了好幾天。他算是躺在棺材里風(fēng)光了幾天。那幾天,母親一直沒露面,他想家里人一定都瞞著她。就像他們當(dāng)初瞞著他跟母親,說他患的是小病而不是肝癌一樣。

就這么走他心里實在難受,總覺得他不能就這么離開母親,他還沒跟母親好好告別呢。

清明過后的一個晚上,他悄悄地溜回家去,站在母親的窯門口。他本想再往窯掌心的炕沿兒上走近一點兒,可沒等他靠近便被母親含糊不清的囈語驚得不敢再往前,他怕自己影響她,害她睡不安生,便只好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門口望著她。

母親癡呆后,他的弟弟妹妹們輪流照顧她。母親起初話也說不利索,上下嘴唇也不對稱,下嘴唇斜歪到一邊兒,嘴巴總也合不攏,像開了一道細(xì)口子。她一側(cè)的胳膊和腿也不會動,意識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他們每次來總會先問她,媽,認(rèn)得我不?

這天輪到二弟來照顧母親,二弟把頭探到母親面前問:“媽,認(rèn)得我不?”

母親呆呆地看上半宿,然后垂下眼簾嘴里哼哼唧唧了幾聲再沒說話,老二摸了摸后腦勺嘀咕道:“糊涂著哩。”

輪到三弟來時,三弟也湊上來問:“媽,我是誰知道不?”母親白了老三一眼沒吱聲,好像陷入了一種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朦朧意識里,她的目光呆滯了片刻便轉(zhuǎn)向別處去了。

當(dāng)三弟把買來的豬肉拿出來放在案板上打算切肉時,卻聽見母親自顧自地嘟囔:“你愛吃肉就給我做肉吃。”

三弟回頭問:“媽,我是誰?”

母親撇撇嘴不屑一顧地說:“三娃兒!”

母親這回認(rèn)對了,小時候家里窮,平時根本吃不上肉,總要等到過年母親才會殺豬宰雞,把它們拿到集市上賣了,只給家里留下一點兒。三弟小時候身體瘦巴巴的,可腦子機靈,他總是趁著大伙兒出去干活,自己偷偷從碗里夾幾片肉放在玉米窩頭里一起蒸熱了吃。

四妹臉紅撲撲地走進(jìn)院子,掀起門簾一屁股坐在門口的沙發(fā)上,她把鞋脫掉,一邊揉著腳一邊扭頭看母親,剛想張嘴問便被母親攔住。

“小女娃。”母親含含糊糊地說。

四妹瞪大了眼說:“咱媽一點兒也不糊涂!”

他記得四妹的臉從小就紅撲撲的,那是小時候經(jīng)常被他跟母親背到地里讓太陽曬紅的。

有那么一陣子他總覺得母親像是完全恢復(fù)了。

總算輪到他的妻子伺候母親了,他想,看到妻子,母親一定會想起他。要知道,他生前是母親最疼愛的大兒子。

妻子五十三歲,大他三歲,母親常說女大三抱金磚。妻子穿一件別人穿過的黑褐色翻領(lǐng)毛呢外套,頭發(fā)盤在腦后,呆呆地站在母親屋里的灶臺邊上,雙手交叉攏在腹前,眼神呆滯。她總是看上去有點兒憨憨的,母親總說不是一家人不進(jìn)一家門,因為別人也總說他是個半憨憨。妻子還是母親當(dāng)年托了遠(yuǎn)房親戚介紹的。他們結(jié)婚前只見過一面,她就嫁過來了。妻子那會兒扎著兩根粗辮子,穿一件綠格子布衫,高個子,大長臉,人也很壯碩,他一見她就喜歡上了。母親也喜歡。他對母親說,就要這個。母親問了媒人要多少彩禮,人家說要二百。母親犯了難,看他一心喜歡,就把當(dāng)時家里的那頭豬給賣了,又跟街坊四鄰東挪西借才湊夠了結(jié)婚的錢。

那時,父親早已過世,母親一個人拉扯著他們兄妹四個,他早早地就輟學(xué)回家跟著母親下地干活兒。他個頭兒高,力氣大,背上扛一大包洋芋蛋子也不覺得累。他家的地好大一片,地里每年都種上谷子、糜子、麥子,只留一點兒種菜。母親總說糧食就是他們的命。

妻子一早就開始和面,搟面。早上太陽照在窗戶紙上時,她便在灶膛里生起了火,又把鍋碗瓢盆弄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母親一個人坐在門口的沙發(fā)上發(fā)呆,她的脖子上掛著一只手掌大的花布兜。快到中午時妻子的飯才做好。她從熱氣騰騰的鍋里撈出面條,他生前也總是最愛吃面條。一大碗手搟面就著幾顆大蒜,他幾筷子就能吃完。有時弟弟妹妹也會從外頭的館子給母親買回一碗肉絲炒面,或肝子蓋面。母親總會吃一半然后對他們說:“太多哩,吃不完,留著下頓吃。”然后他們看見她把面條挑出一半放進(jìn)柜子里。其實他們都知道那是母親留給大哥的。等他從外頭撿破爛回來,母親就會站在門口喊他:“留兒!你來。”等他進(jìn)到母親屋里,她便把放進(jìn)柜里的半碗面拿到他面前讓他吃。

對他和母親來說,飯館里買回的都是好飯好菜,因為他跟母親一輩子都舍不得花錢下館子。

母親吃了半碗面條就不吃了。到了下午,她又拉進(jìn)了褲子。妻子為母親脫了屎褲子,把身上擦干凈,又把臟褲子洗了,她總是一邊干活兒一邊抱怨。

“臭死了!臟死人哩!你兒子女兒在,你咋不往褲子里拉?”

窯里果真臭烘烘的。母親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呆坐在沙發(fā)上噘著嘴一句話不敢說。妻子把一切收拾妥當(dāng),站起身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角上也粘上了一點兒屎,她又抓起自己粘了屎的衣角,湊到母親眼前,氣鼓鼓地說:“你看看,你的屎都把我的衣服弄臭哩!”

母親還是不說話,她低著頭像一名學(xué)生在聽老師訓(xùn)斥似的不出聲。他猜想母親此刻一定覺得有些委屈。看到妻子衣服上的屎,他想起自己第一天上學(xué)的事。

他只上了一天學(xué)就再也沒去學(xué)校。那天中午吃過飯,他蹲在學(xué)校外頭的茅房里拉屎,茅房搭在學(xué)校院子外的半山坡上。茅坑是一個嵌在土坑里的圓桶,桶上搭了兩塊窄木條,他的腳踩在木條上,撅著屁股,哼著酸曲左搖右晃地拉著屎。等他拉完屎出來,與他同班的一名滿身屎尿味的同學(xué)告訴他,他的屎拉到他身上去了。同學(xué)拽著他,又喊自己父母一起去了他家。到家才發(fā)現(xiàn)母親不在,他們便站在他家院門口等。他知道母親一定在地里,正暗自高興以為他們等等就會走,可沒想到他看見母親背上扛著一麻袋洋芋正從坡底往上走,一抬頭就看見站在院門口的人。

“看看你兒子干的好事,把屎往我們孩子身上拉!”同學(xué)的母親指著自己孩子身上臭烘烘的衣服對他母親說。

母親有些不知所措,她看了看他,他在一旁紅著臉喘著氣梗著脖子不說話。

“是不是你拉的?”母親問他。

“不是。”他說。

“就是你拉的!”同學(xué)說。

“你拉屎了沒?”母親又問他。

“拉了。”他說。

“在哪兒拉的?”母親問。

“在學(xué)校的茅房里。”他說。

母親轉(zhuǎn)身看了看同學(xué)那家人,微笑著說:“興許是誤會了。”母親正要繼續(xù)往下說,卻被同學(xué)父親打斷了。

“別想抵賴,還不承認(rèn)就找學(xué)校,找村委會!”

“就是,誰不知道你兒子腦子有問題,是個半憨憨?”

他看見母親頓時臉色突變。

“你們不能這么說我兒子。”他看見母親急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他只覺得冤枉,實在想不明白自己明明蹲在茅房里怎么就惹上茅房外的事兒了。后來,母親還是從柜子里挖出一碗豆面給了同學(xué)家,這才將他們打發(fā)走。從此以后他再也沒去過學(xué)校。

妻子照顧母親有一周了,母親的病情在逐漸好轉(zhuǎn),她幾乎可以自己吃飯,可以被人攙扶著下地走路,也可以認(rèn)人了。可母親從沒有提到過他,他為此很難過,心想難道母親已經(jīng)忘了我?他總在想,如果他站在母親面前,她能不能認(rèn)出他。在母親心里他究竟是怎樣的人,難道也是個憨憨?

四年前他第一次在醫(yī)院醒來,看見弟弟妹妹、兒子女兒、侄子侄女們一大家子人圍著他,他們眼圈紅紅的,有的還在抹眼淚,有的因為哭得厲害在清鼻涕。他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纯薜眠@么厲害,他看見自己身上插了兩根管子,一根插在肚子上,還有一根插在撒尿的地方。看到管子他大概明白他們?yōu)槭裁纯薜眠@么兇了。他想大概是因為他們生病時誰的身上都沒插過管子。

他問自己得了什么病,他們說身上長了個囊腫給割了。可后來回到家他又聽六歲的大孫子說他看見他的肝被切下來一大塊,就放在病房地上的塑料袋里,深褐色的,一大塊兒,泡在黃色的水里。家里好多人都看見了。他那時想,要是真的肝子被切下來,那人還能活嗎?

他當(dāng)然沒有信大孫子的話,不然就不可能比醫(yī)生估計的時間多活了幾年。出了院,他照樣天天上山下溝,走街串巷。早上兩手空空地出門,等到晚上回來,他準(zhǔn)能扛回一麻袋撿來的廢品,有礦泉水瓶子、飲料瓶子、報紙、衣服、鞋,有時還有家用電器。有一次他就撿到過一臺小型電冰箱。那冰箱拿回家來被他大兒子鼓搗了一會兒,插上電竟然可以用哩。

本來他也許還能多活幾年,說不定更長。可偏偏半年前的那天早上,他送完大孫子上學(xué),在返回的路上被疾馳而來的三輪車給撞了。他躺在地上滿頭滿臉的血,血把他身上的深藍(lán)色衣裳浸濕了一大片。他在醫(yī)院輸了兩周的營養(yǎng)液,被三輪車撞傷的地方算是治好了,可沒想到這兩周的營養(yǎng)液卻把他體內(nèi)的癌細(xì)胞重新激活了。

這天,二弟順路來看母親,他又從館子里買了一碗燉羊肉遞給妻子,她端著碗喂給母親吃。他老遠(yuǎn)就聞到了肉香味。記得有一回,他站在門外就聽見二弟告訴母親他給她買了燉羊肉,讓母親趁熱吃。他就在自家的窯門前,等著母親喊他:“留兒,快來吃羊肉!”可站了半天母親窯里也沒動靜,他一直站在院子聽著母親把肉吃完,看著二弟把肉骨頭端出來倒進(jìn)垃圾桶里。他悶聲悶氣地回到自己屋里亂發(fā)脾氣,心想母親從來不這樣,只要有口好吃的好喝的,一定會端一碗送到他門上,或者一定會叫他去吃。當(dāng)天下午,他便把氣撒在了兒子身上。

“你們吃香喝辣,讓老子受著,白養(yǎng)了你們這些狼兒子!”他站在兒子家門口大喊大叫。

那會兒正值冬天,兒子沒活兒干,天天窩在家,聽見他叫嚷就出門拉他進(jìn)屋。他當(dāng)然不進(jìn)去,他就要站在院子里,要讓母親聽見他的叫喊聲。

“滾,給老子滾出去,房子是老子蓋的!”他叫罵著,讓兒子把住的房子還給他,不讓兒子在他的房子里住。

其實,那房子是兒子自己掙來的錢在院子里蓋起來的。可他那會兒就是不講理,站在兒子門前罵他,讓他滾出去,讓他賠為他結(jié)婚花掉的錢。母親很快便出來勸他了,母親那時已六十多歲,彎腰駝背,走起路來邁著小碎步,兩邊的肩膀一高一低搖搖晃晃的。

“這是咋了又尋事?”母親抓著他的胳膊,語氣近乎懇求道,“好端端的,咋又鬧上了?”

他不看母親,故意不理她,心想,他怎么可能這么輕易就跟她說話?

他的兒子在一邊勸慰奶奶說:“奶,別理我爸,讓他鬧!”

其實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又犯病。像這樣莫名其妙犯病不是一次兩次了。他一聽兒子的話,愈發(fā)氣急敗壞,又自顧自地開始謾罵,罵兒子不孝順,忘恩負(fù)義,吃里扒外。他每次都把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詞全都用上,他不管那些話對不對,反正怎么解氣怎么罵。他兒子最終忍不住也開始對他吼叫,而他妻子每回都像那些外人一樣站在一旁,兩手交叉放在腹前看熱鬧。

母親眼里噙著淚抬頭看他,兩只手還在拉著他的胳膊。

“留兒,你跟媽說,你這是哪里氣又不順了,你說呀。”母親哭著問他。

他扭頭看她,一股無名火直沖向她。“吃,吃你的羊肉去!”

他說著胳膊一甩從母親手里掙脫出來,沒想到母親退了幾步便倒在地上。兒子見狀便向他猛撲上來,他跟兒子頓時在院子里抱成一團扭打起來。他只記得突然聽到母親嚎啕大哭,院子里圍了幾個孩子咯吱咯吱地在笑,腦畔上也有人在向院子里喊著什么。

他跟兒子在地上連著打了幾個滾兒,他們扯衣服,拽頭發(fā),揮拳頭,他看見兒子臉上、頭上、衣服上全是黃土,顴骨那地方兒還有被他抓爛的血印子。后來他被兒子死死按在地上,心想,這小子力氣真大,不愧是我兒子。

他還記得自己跟兒子的戰(zhàn)斗是如何停下來的,因為母親突然哭喊著跪在地上:“別打了!我給你們跪下,別打了!”

跟兒子打完架的當(dāng)天,他便開始絕食,躺在炕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誰來勸他都沒用。沒有人知道他究竟為什么發(fā)瘋發(fā)神經(jīng)。還是母親了解他,第三天夜里,母親端著一碗羊肉遞到他面前,紅著眼眶問他:“留兒,你是不是嫌我沒給你吃羊肉?這不,媽專門給你買的,你吃吧。”看到母親又哭起來,還把肉夾起一塊兒放在他嘴邊兒,他終于又做回個人哩,他張開嘴就把那塊兒肉給吃下去了。

他就是這副樣子,一輩子都這樣,總是三番五次地鬧事,每回都為一丁點兒小事。有一次,他因為四妹答應(yīng)幫他下地干活兒,可到那天人卻沒來,他便當(dāng)晚跟她要前一天她才從他家借走的騾子,讓她立馬還他。還有一次他因為兩個弟弟的空窯招到租戶,他的空屋沒招到,便氣不順要跟他們在院子里劃地盤,不讓他們從他窯門前過。自從羊肉事件后,他動不動就絕食相逼,一絕食,母親就急了,每次都是她來勸他,也只有母親來勸他。

每回他做了錯事,母親都要替他在弟妹跟前說好話:“他憨著哩,你們別跟他計較。”

其實母親說的也是實話。

日子最好那幾年,只有他家里還年年養(yǎng)豬、養(yǎng)雞。到了年底殺豬宰雞,他就把弟弟妹妹們都叫來,每家每戶分一塊兒豬肉又給一只雞。這時母親又急了,她把他拉到一邊悄悄跟他說:“他們的光景都比你好,你少給一點兒,留著自己吃。”

他病重,最后一次住進(jìn)醫(yī)院時,突然就開始想過去這些年的事兒。似乎想明白一些什么。也許那時他已經(jīng)模模糊糊感到自己快要死啦,他怕自己死在醫(yī)院里,回去見不著母親。因為他還有話要對母親說呢。

等他出院回到家時,母親已經(jīng)癡呆了,她連他都不認(rèn)得了。

他已經(jīng)在母親的門外徘徊了好一陣子,每次他來,院子里便會起風(fēng),圪嶗里的柴火垛便會輕輕搖晃。他看見母親手里總是拿著一根癢癢撓,那是他以前用過的。他看見母親有時會把它捏在手里端詳老半天。他在想,母親會不會想起我了?

天蒙蒙亮?xí)r,又起風(fēng)了,風(fēng)把塵土刮起來,把窗戶紙刮得嘩嘩響,把院子里的干樹葉子、碎紙屑、塑料袋混合在塵土里一起從院子的這頭刮到那頭,從母親的窯門前刮過。

母親的窯里黑著燈,自從他過世,妻子便在晚上同母親睡在一個炕上。黑暗中他聽見母親嘆氣,不一會兒又聽見她在喊妻子的名字:“蘭兒,蘭兒。”

“咋哩?”

“我想尿尿。”

窗戶亮起,妻子起身攙扶著母親慢慢下了炕,把她扶坐在門圪嶗的馬桶上。

“你的勁兒不大。”母親坐在馬桶上邊尿邊幽幽地說,“蘭兒,留兒呢?”

院子的風(fēng)又大了些,喂雞食的小碟子被風(fēng)拉得嘩啦啦地在地上移動,接著被又一股風(fēng)打翻扣倒在地上。天黑洞洞的,雞還沒叫,只有狗吠聲,起先是院子底下住的那戶人家的狗,不一會兒,山上山下的好幾條狗一起狂吠。

燈被關(guān)上,屋里重又響起妻子的鼾聲,不一會兒聽到母親均勻平穩(wěn)的呼吸。

早上吃過飯,母親坐在炕上,妻子在灶臺邊刷碗。母親又在問:“蘭兒,留兒去哪兒啦?”

妻子手里拿著碗,站了半天隔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說:“他死了!”

妻子說完便放下碗筷回自己窯里去了。不一會兒便聽到她在窯里一遍一遍對她養(yǎng)的貓叫喊:“你大的,快出去,快出去,人還沒吃哪有你吃的,出去!快出去!”

有人顫巍巍地從母親窯門前經(jīng)過,他走路的腳步聲輕飄飄的,可步子還挺快,忽閃忽閃地跟陣風(fēng)似的,邊走邊甩著他那兩條大胳膊,兩條細(xì)長的腿支著一副瘦巴巴的身子。那樣子看起來真像他。母親在屋里喊了一聲:“留兒,是你不?”窗外沒人應(yīng)答。母親又叫喊了兩聲。門簾被人掀起,來人問有啥事?母親一看,原來是對門的鄰居。

母親總算想起他了,她總是逢人就問,留兒呢?沒有人告訴她實話,他們先說他被孩子們帶出去旅游了,又說他去外地打工了,后來他們總說,昨天不是剛來看過你,忘啦?母親總是半歪著頭,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懷疑。

院子里除了妻子跟母親,白天都沒什么人在。招來的租戶白天都出去務(wù)工,晚上才回家。院子起先住著母親跟他們兄妹四個。妹妹出嫁后,兄弟三人都跟母親住在這里,院子里排著四面窯洞,母親住一孔窯,兄弟三個每家一孔窯。后來,窯洞頂上又加蓋了平房,窯洞對面也豎起了一排平房。加蓋的平房里住著孫子們。院子里大大小小上上下下四代人,最多時居住過二十多口人。再往后,院子前邊的幾排破瓦房被拆遷,轉(zhuǎn)眼立起了十幾棟樓房。最終,只有他跟母親仍然住在院子里。

弟弟妹妹們告訴母親他們想把她接到自己家去住,一是方便他們照顧,二是想讓母親也住住樓房。

“媽,想不想住大樓房,帶電梯的,就跟我二哥家的一樣。”老三問。

母親歪著頭不說話。

“媽,我接你去樓房里住,你在這窯里住了一輩子,也該享享福哩,我們今天就帶你住樓房。”老二說。

“樓房?誰的?”母親問。

“媽,你在我們幾個家里輪著住!一家住一個月!行不?”妹妹蹲在母親腳前說。

母親被他們接去了自家的樓房里。母親不在,她的窯就空下了。他本想就此離開回到自己該去的地方,可沒過幾天,母親又被送回了院子里。他們說母親死活要回到院子來。

母親才走了幾天,可回來后看上去又衰老了許多。她瑟縮著身子側(cè)躺在炕沿邊兒上,額前的白頭發(fā)遮住了半邊的眼皮兒,她的頭發(fā)有些長了,眼睛半睜著,一直盯著地上的火爐子。火爐子只有到了冬天才會用。一生火,窯里暖烘烘的,做完了飯母親就會拿幾個紅薯放在爐膛里烤。還沒烤熟,她就站在門口喊他:“留兒,過來吃紅薯。”

“留兒,你來啦?”母親自言自語著。他被驚得連連從爐子邊上往門外退,只聽她竟一個人嗚嗚地哭開了。眼淚從她深陷的眼窩里流出來,看起來就像是在干涸的黃土地上剛被鑿開的井眼兒在慢慢地往外冒著水。

他突然想到,也許他不該盼著母親想起他。他該讓母親忘記他!

院子里又響起風(fēng)刮起地上的塑料瓶子、爛紙片和塑料袋吱啦吱啦的響聲。母親抹了抹眼淚,艱難地從炕上坐起,喊妻子:“蘭兒,蘭兒?”

妻子從自己窯里出來,站在門口問:“咋了?”

“你看看留兒撿回來的破爛是不是被風(fēng)刮跑了,你趕緊拾掇拾掇。”

“麻煩死人了。”

妻子走到院子墻圪嶗里的柴火垛下,白藍(lán)相間的尿素袋子里裝著他生前撿來的廢品,一只袋子的口子大張,里頭的飲料瓶、礦泉水瓶子散落一地。他不在了,母親動彈不了了,撿來的廢品也沒有人去賣了,一直堆在柴垛底下。

“快拾掇拾掇,留兒回來又要罵了。”母親在屋里喊道。

妻子蹲下身,撅著屁股,挪著步子,把周邊散落的瓶子往袋子里撿,嘴上又開始嘮嘮叨叨個不停。

母親一輩子勤儉持家,以前家里窮,缺衣少食,又要養(yǎng)活一家老小,她總是每天天不亮就去大修廠的院子里撿回一點兒人家燒得剩下的煤炭渣滓,或是在路上撿一點兒柴火,幾塊廢紙片。后來生活越來越好了,她撿回的東西花樣兒也多了,礦泉水瓶子,和新舊不一的衣服、鞋子。他總記得自己還在炕上迷迷糊糊睡覺時,就聽見窗外窸窸窣窣的聲音,抬頭朝著窗戶望出去,就看見頭上戴著白布帽子的母親正在整理破爛兒。她每次撿回東西總是習(xí)慣性地把它們堆在墻角的柴垛下,然后再把它們分類。母親差不多到了七十歲時因為走不動路才不再出門撿破爛。他就從那時起接了母親撿破爛兒的班。

后來,母親不再跟任何人問起他。沒過多久母親便徹底病倒了,她白天黑夜昏睡不醒,他突然想到一定是他的逗留驚擾了她。他低著頭站在母親門口的爐子邊上,他知道必須要和母親做最后的告別了。他穿了生前最喜歡的那件舊得發(fā)白的深灰色中山裝,來到母親的夢里。

夢里母親像以前那樣坐在炕頭上,她看到他從窗前經(jīng)過便在屋里喊:“留兒,留兒!”

他掀起門簾就進(jìn)來了。一進(jìn)來像往常那樣直端端地走到炕沿兒上坐上去。他總是喜歡坐在后炕,后炕對面的桌上放著電視,他是想離電視機近一點兒。開了電視回到炕上,支起一只胳膊肘側(cè)身躺在炕上看電視。

“留兒,把鞋脫了上炕來。”母親說。

他不說話,不看她,也不脫鞋,就盯著電視看。

“留兒,柜里有你妹拿來的早餐餅,你吃去。”母親又說。

他一聽,噌地起身走到門口的柜前,揭開柜蓋埋頭在里頭翻出餅干。“媽,給你。”

他走到母親身邊把幾片餅干遞在她手里,重又躺在后炕盯著電視看。

“留兒,你這幾天上哪兒去了?”

他吃著餅干盯著電視不看她,也沒說話。

“留兒,你出去旅游了?”

他這時才像是反應(yīng)過來,扭頭看她。“噢,去醫(yī)院轉(zhuǎn)悠了幾天。”

“去醫(yī)院做啥?”

“我身上長了個囊腫,割了。”

母親一聽身體微微顛了一下。“你過來我看看。”

他挪到母親跟前拉起衣裳,一層一層,穿了好幾層,最后一層被揭開時,母親用手輕輕地摸著他身上那道長長的口子。

“還疼不?”母親又一層一層放下他的衣裳。

“疼哩,做了十來個小時手術(shù),身上還插了管子,這兒,還有這兒!”他一邊說一邊在肚子上和下身比劃。母親沒說話,隔了半晌才說:“媽下午搟面給你吃。”

窗外黑洞洞的,一股強勁的風(fēng)從院子里刮過,狗吠聲一聲接一聲地響起。他站在母親的窯門口,母親仍然坐在炕頭上,眼睛睜得大大地望著他,眼淚嘩嘩地往下淌。

“留兒,你回來啦?”

“媽,我該走了。”他不由得往前挪動了幾步,院子的柴垛和窯頂腦畔上的雜草嘩嘩嘩瘋一樣地抖動。

“媽知道,可媽舍不得你。”母親此時又朝著炕沿上挪動著身子。

“媽,我得走了。你說過到了那邊兒日子就會好。”

“噢,到了那邊兒不會再遭罪,輪也該輪到咱享福哩!”

他想上前再靠近母親一點兒,可還是走不到她跟前。他想,母親總算是記著他,她永遠(yuǎn)是最疼他的母親。他可以踏踏實實地走,回到他的山坡上去。直到有一天,母親被人高高地抬起來,也抬到對面的山坡上,就在他停留的那座山坡上,到那時他就可以走近她。

責(zé)任編輯:魏建國

郝婷婷,女,陜西延安人。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四川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延安文學(xu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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