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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 山

2024-08-10 00:00:00梁思詩
黃河 2024年4期

1

從黃游的位置望下去,山澗被茂密的樹叢擠占著,霧散開后,可以清晰地望見飛鳥如梭般來回滑翔。師兄莫展說過,他曾在崖頂這個位置練完過一整套青天劍,不加任何安全措施,無人守護,沒有退路可言。他說,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鳥,在空中以劍為翼,自由揮灑,然后輕盈落地。莫展說話的語氣,好像即便從這里摔死下去,也了無遺憾似的。

從山崖上下來沒有路,需要用腳一步一步從沒膝的草叢中摸索著往下挪移。莫展說要采摘野物,黃游以為他是開玩笑的。寒冬剛過,山間依舊清寒,雨霧融在草根和枝椏間,滋養著新芽,不仔細看,根本不會留意到原來草和草之間樣貌差別如此之大。師兄交代過的話,他全忘凈了,不曉得哪種可食,只叉了幾只青蛙。

上山前,黃游把所有家具典當,十萬塊原封不動還了賬,只帶了存著五萬塊錢的卡,全副家當系于一身,輕裝前來。他說,師兄若不收,他就當真是一剪漂萍了。莫展頭頂上扎了個發髻,胡子梳得齊整,身穿著斜襟灰袍,走起路來身輕如燕。莫展怕他嫌山中寂寞,過不久定要走的。當晚黃游的眼睛睜了一宿,鼻邊盡是潮濕的霉味,他聽見遠方的風,在他視線抵達不了的位置盤旋。

離開橫店前的最后一場戲是馬革裹尸,主演舉著刀跪在山坳上,嘴里念著家國大義。這段臺詞很長,按說胸口中箭的正常人不該有那么長的喘息之機。黃游躺的位置看不著主演,也聽不見臺詞。大冬天的,他只穿了身盔甲戲服,躺在冷硬的土地上。朋友說缺人,喊他來湊數,他傷口未愈,身上還纏著紗布,但什么也沒說就來了。開拍前,友人在旁假情假意地說,若非武術指導帶了自家班底,打戲定然讓他上的,哪有讓他演躺尸的道理。黃游笑笑不說話,他如今腿骨錯位,心已不在這兒了,好在沒讓他再打。男主演他認得,四年前也在這兒演躺尸,如今已有專門的保姆車和打傘的助理了。時間是流動的,生命也是,戲劇只不過是將平時被人忽視的流動感具象化,然后將流動的生命加速呈現在熒幕上。黃游喜歡這種虛實之間的落差,所以才從事了演藝這個行當。但他后來意識到,人與人之間、不同生命之間的流動,原來也有落差。

黃沙層層覆蓋在他身上,周圍演員腿疊著手,躺得橫七豎八,灑滿了濕淋淋的人造血。他的眼睛里是云霧洶涌的天空,好似天將要壓下來,或者他漂浮上去。他想起過去師父給他們講過,師祖參透了武學真義后,靈魂脫離肉身,乘風飛去了。他感覺自己四肢上的傷消卻了痛感,那一刻,他幾乎越過了生命線。

他被旁邊演員叫醒。每次演完尸體起身時,黃游都有種重新活一次的錯覺。主演在四個助理的簇擁下早早回了躺椅那頭,黃游搖搖晃晃地爬起來,力氣往腳底壓下來時,一陣刺痛如雷電霹靂般貫穿腿骨。在劇組,人人都是老師,這或許是撫平等級差異的唯一一道公平防線。頭套拆下來那一刻,他重新回歸自己,他是黃游,一個平凡到容易被忘卻的名字。

角落里那株紅梅剛凋謝了,被莫展移至陰暗潮濕的角落里,枯槁的枝干像醫學骨架模型一樣,寂寂地支撐著,若不仔細看,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它。黃游如今腿盤不過來,無法打坐,只能算枯坐。傷口原就沒好,上山路上又摔了一次,這下還發炎了。師兄的藥是師父的老配方,藥效比醫院動手術強。莫展熬了中藥,以前他籌備武林大會時常摔傷,這方面經驗豐富。黃游捏著鼻子,悶頭一口飲下,藥湯淌過舌頭的時候,帶來一陣令人渾身發麻的苦澀。他打了個冷戰,湯水險些從胸口倒灌而出,莫展用他那只枯手替他拍了拍背。有一瞬間,黃游忽然覺得兩人頗為可憐,像是兩枚棄子,被不經意地投擲在山上,但當他看著師兄那沉穩溫厚的臉龐時,又覺得自己矯情不已。

黃游低聲問:“師父那本《歸山劍譜》是你帶走的吧?”莫展猛地抬頭看他一眼,說:“誰跟你說的?”黃游說:“師姐說的。就算她不說,如今樹倒猢猻散,還有誰練功夫?除了你,還有誰會拿它?”莫展想來也瞞不住,就點點頭,說:“在觀里,我給鎖上了。”黃游說:“師父教過你沒有?”莫展說:“你想學?”黃游說:“誰不想學?我能看看嗎?”莫展瞥了眼他腿上的紗布,黃游立馬會意,這件寶物,即便他沒負傷,師兄也絕不會輕易讓他看的。他識趣,不出聲了。

黃游記得那天,鳥屎落在他頭頂正中央處,他急忙抬頭,只見一只麻雀在電線上撲動著翅膀,緊接著又落下來一滴屎。他說時遲那時快趕緊退了一步,回過頭,正見師姐從樓梯上下來。她留了長發,下頜至脖頸的肉多得疊了起來,身上穿著一件粉色羽絨服、黑色緊身保暖褲和雪地靴,是典型市井婦人的模樣。她瞧見黃游時,臉上并沒有多少意外或欣喜,只是輕輕問了句:“你怎么來了?”黃游把長槍遞給她,說:“武館的房子轉出去了,這兩天收拾東西,發現這把紅纓槍是師姐你的,給你送來。”黃游看見師姐腹部微微隆起,問她幾時懷的。她說三個多月了,有了小孩才領證,一切從簡,誰也沒告訴。師姐盯著槍,神色依舊淡然。

師姐回屋提了壇酒出來,說是夫家釀的,贈給他作謝禮。她沒打聽他的去處。黃游記得,從前師姐是個開朗大度之人,說起話來如鈴鐺,訓起人來也頗嚴厲。她是學戲曲出身的,耍槍是看家本領,過去武館的師兄弟常去劇場看她演出。她演的穆桂英,英姿颯爽,巾幗英雄,好威風。黃游兒時看過鄉里巡演,當時已覺精彩絕倫,在看過師姐英姿后,方知簡直云泥之別。黃游說:“我找不著人,大伙的東西有的我變賣了,都是他們用慣的,賣了可惜。”師姐拍拍他的肩說:“賣了就賣了,別想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見師姐,后來在橫店,他曾見一個眉眼頗似師姐的小姑娘,也是做武替的,年方十七,因身材纖細,常替女主演吊威亞。姑娘說:“雖是替身,可每當我上場的時候,我都當自己就是那個角色。武替也是有情緒的,一拳一腳都帶著愛意或恨意,觀眾能看得出來。”她這話說到黃游心坎上了,頓時瓦解了他做替身演員的委頓,甚至激起豪情。即便做尸體,也要做能渲染悲壯意味、能喚起觀眾悲戚心情的尸體。

黃游拆了紗布后,一刻也不得閑。春分過后,山間草木生了芽,正是種植的好時機。黃游在道觀圍墻外開辟出一片小小的菜畦,撒上種子,蓋上薄土,澆足水分。一頓忙活下來,他瞧著菜地,心里像孕育了一團期盼,只要每日小心翼翼好生伺候著,終有一日將成一片天地。黃游坐了會兒,仍靜不下心,又到木人樁前試了兩手。果然,唯有筋骨和皮肉接受撞擊時生出的快感才是他生命的源泉。他不愿做一塊死肉,永遠也不。

小滿沖過來,揪住黃游的褲管,嚷道:“我也要學功夫!”黃游讓他撒手,他卻扯得愈發使勁。黃游說:“你不聽話,別想我教你!”小滿轉而沖到木人樁邊,擼起袖子,用手臂擊打樁子。他手勁小,身子輕柔,肘子拍在樁上,宛如微風拂過。黃游不由得發笑,小滿回頭,不服氣地看他,只見黃游一躍而起,輕輕踏過梅花樁,連著幾個轉身飛跳,像陀螺似的在木樁上滑來滑去。

黃游腳尖落地,小滿興奮得直拍手。黃游覺得好笑,他什么時候變成靠在小孩子面前耍功夫來贏得滿足感了。小滿聽了他的話,馬步一扎,動都不敢動。黃游提著酒壺,把腳吊在山崖上,面朝天際,愜意地唱著:“人生短短幾個秋,啊不醉不罷休,東邊兒我的美人哪,西邊兒黃河流……”

小滿憋著勁,汗都落到褲腿上了,說:“師叔,什么時候才能完?”

黃游笑道:“還早著呢!”

小滿是莫展撿來的孩子,用面上的話說,是家里無親長,被人寄放在道觀里的,從小就絕了塵緣。他如今五歲,黃游的孩子若到今日,也有這么大了。晚上,黃游倒了米團和紅豆漿,揉作餅,小滿就坐在木馬上盯著他忙活的手,他眼睛又凸又圓,好似木偶。莫展沒有讓這孩子讀書的打算,但小滿機靈,能聽懂大人說話,每日給祖師叩頭時畢恭畢敬的,像個小大人模樣,若就這么放著實在可惜。黃游便從行李中取了兩本兒童識字、算術書給他。莫展問他怎么有這個,他說以前給孩子買的,一直帶在身上沒扔。黃游從蒸屜里抓了一塊紅豆餅,不讓小滿伸手去摸,親手喂給他,小滿邊嚼嘴里邊發出被燙得嘶拉嘶拉的聲響。

夜間山風呼呼作響,把門板吹得又張又合,黃游像提線木偶一樣,腳步被一股力量牽引著,進了屋,正見師父的遺像擺在案上。師父身上穿著一件琵琶褂,腦門剔得敞亮,一條長辮垂落在身后。那是他兩年前受邀出演黃麒英時的裝扮。黃游走近了,能清晰地看見師父臉上細密的褶皺。他回想起拜師那日,師父坐在主位,身后是歷代師祖的牌位,中間案上燃著香火,那時師父尚值壯年,眉眼溫和,黃游跪著往上望去,卻從那精瘦的身體中感受到一股威嚴。可后來,師父的面龐從中間坍毀,猶如白蟻啃食墻面,凹陷,破碎,化作灰燼散去。

2

黃游習慣坐在田壟上,聽著風與稻互相耳鬢廝磨。夕陽從山巒上沉沒,直至夜幕完全籠罩著大地,他才起身往回走。田野看似空闊,實則是一塊閉塞的空間,他放聲高呼,聲音很快原路返回來,這世界小得只有巴掌那么大。這一年黃游十一歲,同屋的阿清婆于昨夜離世,當晚,世界悄無聲息,當他發現阿清婆氣脈zm8qAxQeaEHV93Cj17+5TQ==已絕時,她的皮囊已然冰涼。他自幼不知父母是誰,如今連這個與他沒有血緣關系的婆婆也走了。傍晚時分,他又一個人坐在田壟上,今天與昨天似乎沒什么不同。他本就是沒有家的人。

大抵是時間太過久遠了,故鄉在他的腦中只剩下一片迷蒙的暗影,唯有松土施肥時熟悉的手感,喚起了他一些深邃的記憶。他問小滿:“你爸為何給你起名作‘小滿’?”小滿說:“心滿意足。”黃游說:“你想他嗎?”小滿搖頭,說:“不記得。”

手電打出來的光圈在藥柜上來回游移,柜格太多,一個個都寫著藥名,黃游拉開幾個,里面都放著藥材。藥房離莫展臥室近,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他陷在絕望的情緒中,不知該進該退。他同自己說,再開一個,若不是就走。柜格中靜靜躺著一本泛黃的冊子,封面頁用毛筆寫著“歸山劍譜”四個繁體字,黃游認得出是師父的筆跡。翻開前幾頁,都是心法口訣,比他以往看過的更文縐縐些,一時看不明意味。黃游速速翻至中間,是打坐時的氣脈流通圖。他把冊子塞進衣襟,草草退了出去。

拜師后的那幾年,每個春節黃游都是與師父兩人一塊兒過的。師娘早年帶著小師弟離開后,至今不見人影,聽人說是回了家鄉鄉下,已另嫁作人婦。她并非武行中人,人到中年便褪去了年輕時的稚氣,不得不思量起生計來,再不能理解丈夫的武學理想。這些話,黃游自入師門后就常聽說。師父給他打過預防針,說干這行不穩定,難婚娶,不少人是轉行后方才成家。黃游不當回事,那還遠著,他眼里只有師父做的扣肉、糍粑。黃游十二歲入師門,沒上過幾天學。阿清婆死后,他拿著家里剩的三千塊只身進了城,開武館的師父見他沒處去,便收留了他。他骨瘦如柴,宛如小學生,師兄們都慣稱他作“雞仔黃”。師父夾了一塊扣肉在他碗里,命令他吃凈。他埋頭就啃,師父的話,他沒有不聽的。

師父說過,凡習武之人,須得有一身勇武之氣。先練氣,后氣流于功夫;先成人,后得道。

那時候,黃游自詡自己是有些武學天賦在身的,只要勤加修煉,日后必有一番作為。

師父一手按住他的肩,一手提起他的手臂,只聽見骨頭中傳出一聲啦脆響,他覺得自己整條手臂都似要被師父連根拔起。師父說:“自己動下。”黃游晃了晃左臂,疼痛已消,手臂活動自如,仿佛不曾受過傷。師父留下一盒藥膏,揚長而去。黃游對著鏡子,以極其扭曲的姿態把藥膏往后背的淤青上涂抹。他曾見過堂屋外進來一個戴著黑帽黑鏡的人,辨不清男女,在一個戴著圓框鏡、師爺模樣的人的陪同下,鉆進后頭房間,不一會兒里頭傳出殺豬般的哀嚎。黃游后來知道,那人是著名打星,找師父正骨來的。師父祖傳的手藝從來不是唬人的。

他也曾舉著師父的招牌,在橫店給人做過正骨,反正圖的是個心理安慰,他也不可能真把人手腳掰折了。做過幾次后,名聲傳揚出去,他掙得的錢比在劇組做武替多得多。真正得師父真傳的人應屬莫展師兄。莫展如今收起這技能,成天在山上賣廉價藥材。當年武林大會過后,莫展腿骨斷裂,剛剛登峰造極,就驟然摔落下來,師兄弟們還沒來得及羨慕就得為他扼腕嘆息,不得不說造化弄人。那是黃游這輩子都難以企及的頂點,倘若他能有這榮光,錢玉、錢玉她爸、導演制片人這些勢利眼王八蛋,諂媚他還來不及。

那陣子莫展骨瘦如柴,整個人好似被奪了魂魄。黃游如今再看他,面相比從前要溫厚圓融了許多,有時還舉劍練著玩,似乎已放下前塵過往。莫展端來碗,說是最后一副藥了。黃游悶頭喝下,打了一嗝。莫展用手肘支著上半身,探過頭來問:“錢玉她爹下手也忒狠,沒讓他賠醫藥費?”黃游搖頭,說:“我再無顏見他,哪敢提醫藥費?”莫展說:“也不能全怪你。”黃游說:“是我沒照顧好錢玉,讓孩子掉了,我沒能給她幸福,我負不起責任,他打我是下了最后通牒,命令我和錢玉徹底斷了。”莫展說:“別這么說,你還年輕,萬事還可重頭再來。”黃游說:“我如今是想拼又拼不動,想放又舍不得。”

錢玉說,她早在一年前的大年初一就曾見過他。那天武館表演舞獅,他站在鐵架頂端,她能通過獅頭的口中看見他的臉,雖被黑暗遮蔽住了大半,可她通過手機視頻鏡頭,還能看見他臉上大汗淋漓。獅頭將紅包咬下,驕傲地在歡呼聲中來回晃悠,緊接著口吐長聯。

她到底看上他什么?他時常這么問,但她從沒正面回應過。同門師兄弟說,男女之間是說不清的,從相識到在一塊兒再到結婚,就像巫山上的一片云,糊里糊涂的。有次備演省臺春晚的武術節目,師父建議把雜技融合進來,日常要練習踩高蹺、走竹竿等,黃游每日練至深夜才回家。休息間,他拉開行李袋,見里頭堆著一沓傷藥貼,還有一個新保溫瓶,裝的是羅漢果茶,打開還是熱氣騰騰的。回到出租屋,親熱的間隙,他問錢玉,藥貼和茶是不是她放的。她不以為然地應了一聲。他摟著她圓厚的肩,心里像潑了熱糖水,一地溫潤。后來的每天,他的行李袋里都會有一瓶新裝的羅漢果茶。他從高空摔下來過無數次,貼了那些傷藥貼,又繼續往上爬,直至背上凹凹凸凸、紅紅黑黑一大片,摔傷和藥貼用完的事他都沒同錢玉說過。師父說過,干這行的,牙掉了,咽下去,爬起來再打。

晚間,小滿落了水,四仰八叉地躺在水潭里,手腳不停撲騰。莫展將他撈上來后,竟發覺他發了高燒。黃游瞇著眼瞅了瞅體溫計的水銀,39度5,著實嚇了一跳。小滿躺在床上,半醒不醒的樣子,小臉略微發紅。莫展放下電話,說鎮上大夫過一會兒就上山來。黃游伸手探了一下小滿的額頭,燙得縮了回去。

這個溫度讓他想起了那天,趕往醫院的路上,錢玉的頭就擱在他的肩上,她溫熱的呼吸聲在他的耳畔游弋,好像在抓撓著他的皮膚、他的心。他狂奔不已,錢玉厚重的身體卻一寸一寸不停向下滑落,他不停地將她的身體往上挪,然而她卻似乎總想從他的臂膀中脫離開去。他們兩個的血液被一個剛成型不久的嬰孩聯結在一起,如今,那個結卻危如累卵。他就快要窒息了,他要趴倒在地,他要承受不住這塊身軀,也拴不住這塊血結了。他明明是習武之人,卻時常覺得四肢兜不住許多東西。孩子沒了,是他沒看好錢玉,才讓她從樓梯上摔下來,是他不好。他只是想有個家而已,他不知道為什么這么難。

黃游挨在道觀大門邊上,他的視線凝定在上山那道蜿蜒的曲徑上,以至于暫時忘了身上的寒意。目光的盡頭逐漸被黑暗吞噬,化作混沌與迷離。那種感覺,就和他多年前坐在田壟上對著天空和山巒望眼欲穿時是一樣的,空曠與孤寂蔓延成墻,在山林間圍攏起來,靜得那樣可怕。

大夫說,小滿得的是流感。黃游不禁同莫展對視了一下。大夫開了中藥方子,在莫展的護送下下了山去。黃游想起昨日師兄收進來的一對夫妻,今天一早就忙進忙出,先是打掃了前后廳殿,又洗了被單。黃游知道,擅自懷疑別人實屬不善,便打住這個念想。

小滿微微睜眼,低聲道:“師叔,我想吃楊桃。”黃游說:“上哪兒要楊桃去?”小滿說:“婆婆家門外有一棵,葉子從二樓窗戶伸進來,婆婆用撐衣桿去撩,撩下就給我吃。后來婆婆病了,起不來了,我就只能撿掉在地上的。上山后,就再沒吃過。”

黃游說:“那我代你去管婆婆要。”

小滿說:“師父說,婆婆駕鶴西去了。”

黃游說:“那我可沒轍了。”

小滿說:“婆婆怎么不帶我呢?她平日最疼我了。師叔,你說天宮里是什么樣?”

黃游說:“你睡著了,今晚或許能見到她。”

莫展抽水煙的習慣是跟師父養成的。過去,祠堂門口坐著一圈老漢,人手一個水煙筒,莫展常跟他們下棋,他們說什么話他都能接。莫展抽了一口水煙,突然問:“你的劍譜練到幾成了?”黃游被他嚇得冷汗都冒出來了,忙說:“什么?”莫展說:“你拿走了《歸山劍譜》之后,練得怎么樣了?”黃游想了想,師兄的房間就在藥房隔壁,他內力好,耳目靈,自己進了藥房,他沒可能不知道,看來是瞞不住了,便道:“沒練,都是打坐的心法,看不懂。”莫展說:“師父說過,練武最重要的就是練心,他的歸山劍實則就是那么回事,就算拿了劍譜也沒有用。人活一世,終究靠自身了悟。”黃游說:“師父是什么時候悟的?”莫展說:“他老人家走南闖北那么多年,多的是悟的時機。”黃游的腦海中頓時浮現出師父蹲坐在人堆里的身影,手上拿著牌,嘴里罵著粗口,忙得無暇四顧。黃游說:“那你悟了嗎?”師兄說:“不敢說悟,只是年紀大了,登過高峰、落過低谷,時間一長,就看淡了很多東西。就算拿了冠軍又如何,世界到頭來都是空的。”

莫展望著房門中小滿的身影,說:“一到冬天,上山的人就少很多,山里靜靜的,時間像停止了一樣。去年冬天,有天我突然聽見有人敲大門,走過去,看見一個中年人身上纏著婦女用的嬰兒背帶,背上睡著一個孩子。他放下孩子,說自己跟這個孩子非親非故,只是受人所托,把小孩放在這里。我問他受什么人所托,他說是鄰家阿婆,自知大限將至,想著為小孩尋個去處。他收了人兩百塊錢,把小孩帶了出來。沒過多久,我接到他打來的電話,說阿婆過世了,以后會有人再來尋這個孩子。我就和他在這山上過日子了。”

莫展捶了捶黃游心口的位置,說:“你還想出去闖一闖吧?不然你也不會去拿劍譜。”

黃游笑道:“可惜師父的字是勸人出世的,不是入世的。”

去年中秋,黃游去找過一次九師弟,把最后一次演出的酬勞結給他。師弟與他之間隔著防盜門,身子只露出一半,說:“你直接轉給我就行了,何必跑過來?”他的話讓黃游把原本想說的話咽回喉嚨里。前一陣他在網上給九師弟發消息,問他那把雙刀還要不要,師弟回說賣給收廢舊的即可。他瞧著師弟眼皮上的腫塊比上回見時消卻了不少,問他傷得怎么樣了。師弟說,沒什么大礙,說完就關上了家門。

“一把年紀,別再做什么武俠夢了,回歸生活,回歸正道。”九師弟是這樣對他說的,那時候,九師弟已經沒再叫他作“師兄”了。

類似的話,錢玉她爸也曾對他說過。老頭低著頭,織著手中的漁網,不曾抬頭瞧過他一眼,說:“二十萬彩禮,一分不能少,這是我們村的習俗。你拿不出來不用來見我。錢玉在家是我們的寶貝,不可能跟你在四十平的出租屋過一輩子。像你這樣沒文化沒背景,要真想過日子,就該把腳落到實處,老老實實打工掙錢,打拳能當飯吃?你以為你是李連杰啊?癡人發夢,撒泡尿照下自己啦。”

3

莫展來武館前是在飯店幫廚的,后來武館的一應伙食皆由他承擔。他做的鹵香鴨腿,師門兄弟都搶著吃。若說師門內誰最適合成家,當屬莫展。莫展上山前那晚,正值黃游從街市表演歸來,莫展當即給他下了一碗豬腳面,看師弟吃得滿嘴油光,他總是欣喜。莫展見四下里無人,從衣襟里掏出一個信封遞予黃游。黃游一捏厚度,便知是何物,立馬推開。莫展說:“我出家后,這些也用不上。我聽小九他們說,你老丈人已放了話,一定要二十萬,你趕緊拿去,把錢玉娶了。”黃游說:“我自己有辦法。”莫展說:“你有什么辦法?你那點小錢我還不知道?”他把信封塞在黃游懷里,轉身就回屋。

莫展堅決要走,他的腿如今這樣,只得急流勇退,自絕于武學之門。夏夜的天闊凈,月亮像日頭一樣把武場里的樁子、刀槍、大鼓等照得明晃晃的,其間閃過一人的背影,只背了一個日常小包,步履輕盈地往門外去了。黃游翻來覆去,眼瞧著窗臺上那只拇指大的蟑螂在月光下撅著腚,心里愈發躁郁不安。他拆開信封,兩萬塊現金,一張不少,加上先前從各師兄弟那兒借來的,還有他的積蓄湊一塊兒,剛十六萬,雖仍不夠數,但也算是個吉利數。

武館關門后,他只身來橫店,只想著讓錢玉和她爸媽曉得,他們有眼不識泰山,等他闖出一片天,他要特意到他們跟前去證明,看扁他、反對這樁婚事是他們做過最錯誤的決定。那時他不知,演藝圈是個名利場,也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夢。那幾天,橫店連著陰雨不停。友人叼著煙,雨絲順著車窗的縫隙落進來,在黃游的側臉上結成蛛網。友人說,如今武打演員大多有班底,像他這樣只身前往、單打獨斗的,只能從最底層做起,倒是不用成天躺尸,他有熟識的導演,可推薦他去做武替。

黃游望著腳下的崖壁,筆直如墻,大約有七層樓高。剛才,男主演吊著威亞從空中拂過,宛如一只閑鶴,鏡頭對著正臉,把那劍眉星目、唇紅齒白拍得清清楚楚。接下來就是黃游補拍在空中翻騰舞劍的鏡頭,他身上也穿著同樣的白色長袍,只是這衣服穿在他身上卻像一只大白鴨。他從山崖上飛出去,身上安全帶系得穩穩當當,這甚至不及他舞獅爬桿的時候恐怖。

師父曾說,他們七八十年代時在鄉鎮演出,別說防護措施,就是舞臺也是就地圈成抑或自行搭建。師父傳承的是師公的真武學,年輕時喜歡追求花哨武藝,越是高危,觀眾掌聲越響亮,他的虛榮心便越得到滿足。如今拍電視劇則不同,有了電腦特效,武打演員的身法招式都逐漸派不上用場,動作也越發簡陋起來,反正只為掙錢糊口,誰管那么多。想當年師父跟隨師公,重整雄風,在武林中打響門號。若師公九泉之下得知今日光景,不知是否也會暗自垂淚。

收工時已是半夜兩點,黃游才吃上盒飯。他重新打開聊天框,給錢玉發送一條語音:“我在這邊挺好,有戲拍,等我掙了錢,再回去買車接你。”消息發出去后,沒有回音,他特地選在半夜,知道她定然不會立馬回復的。

黃游翻開冊子,盤上腿,就著林間的石桌,閉目練氣。以前小的時候,師父每每說運氣,他總不明白氣是什么。閉目時,他能聽見風聲涌動,能感覺空氣從體表流淌而過,外界的聲響皆被放大,別人家廚房的流水聲、鍋碗摩擦聲、街道上的鳴笛聲、摩托車排氣聲等等。師父說,他的心被外物所吸引,所以感覺不到自身的氣的存在。他不知該如何把心內收,唯獨在打拳時,方能覺察出肌肉間的氣脈。山林與城市不同,這里只有千篇一律的風聲、樹聲以及蟲聲,這樣有助于將注意力收回體內。劍譜中云,人心一如宇宙,人氣之運行一如天地之氣,急緩升沉皆圍繞意念流轉。

他忽而感到鼻頭有些瘙癢,能聽見間斷的竊笑聲,不用睜眼,他也知道定是小滿跳到桌上,正不停撩撥他。黃游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領,將其提在半空晃蕩起來,小滿急得哇哇直叫。黃游說:“你不去你師父那里,來我這兒做什么?”小滿噘著小嘴,說:“師父命我打坐,無聊死了!”黃游說:“打坐是要修煉你的心性,要脫落你的凡俗氣。”小滿捂著雙耳,搖頭晃腦地說:“不聽不聽,王八念經!”黃游舉起手臂,假裝要打他,他立馬溜到山坡邊上,去拔酢漿草吃。

把小滿放在道觀,莫展終究還是不放心,山路泥濘,莫展便將小滿放置在背簍里,一手用竹竿撐地,徒步前行。黃游將瓦罐裹在懷中,山路忽上忽下,他的心提在嗓子眼上,生怕瓦罐隨時摔落在地。莫展說:“以前師父曾說,等老了,等著我們給他養老,沒曾想他走得這樣快。”黃游點頭,說:“我去過他們鄉下一趟,說起師父姓名家世,知道的人少。他自小一個人出來闖蕩江湖,從沒說過要回家,我猜想,他大抵也不想回。他是無根的人,既如此,不如尋一塊風水寶地,讓他老人家安歇。”

黃游鄭重地將瓦罐放入泥坑,而后與師兄二人一齊捧起周圍的土,輕輕撒在瓦罐上。師父的耳提面命至今仍在黃游耳中回響,如今,他卻已成了一片塵埃,一個瓦罐。這種錯落無序的感覺撞擊著黃游,令他感到陌生和寂寞。從墳的位置望出去,可以看見遠方黃綠齊整的田壟以及周遭山巒,云一朵連綴著一朵,漂浮在濕漉漉的薄霧中。

返程途中落了雨,二人趕至涼亭稍作歇息,背簍里的小滿已經睡著了,他方才由于玩弄燒著的紙錢被師兄厲聲呵斥,兀自郁悶了一會兒。他不哭,自己悶聲消化,很快就自顧自睡去了。黃游說:“師父走的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房間里哭。原先師姐也在那兒哭,只因喝了點酒,暈過去了。我舍不得離開師父半步,那感覺好像有人要拉他走,我把他往回拉,拔河似的。你們都有自己的家,有老家,有新家,唯獨我和師父沒有。我這輩子只認師父作父親,武館就是我的家,他一走,我就像皮肉被割了、血管斷了、天塌了,什么都沒了。以前都是師父領著我走,后來我就像只無頭蒼蠅,亂飛亂撞,撞得頭破血流。”

“我想有個家。”他曾這樣對錢玉說。

錢玉把自己圓胖的身子卡在小桌板后頭,眼睛半秒不離電腦屏幕上的影視劇。黃游舉著移動麥克風,半跪在床邊地上,剛剛唱完一首《明天你要嫁給我》。他唱完時才發現,原本要重復兩遍的副歌全給忘了,這下子愈發緊張起來。錢玉不扭頭,冷笑道:“你拿什么結婚?你有車子、房子嗎?你付得起彩禮嗎?你有穩定工作嗎?你連我都說服不了,你拿什么去說服我爸媽?”他們又吵起來,吵架聲賽過麥克風的音量,震顫著他的耳膜,加倍克隆出他的怒火。他說他會這樣做,會那樣做,但她這也不信,那也不信。他覺得她的臉冰冷,似泥塑一般,大片的面部留白將他原有的熱情覆沒。

師父的嗓音如在耳側:“你想要的太多,你既要名要利、也要錢、還要女人和家庭,你的心被外物所吸引,所以你感受不到真正的內在的自己。你應該洗凈塵俗,回歸你的本心,回到最初始的狀態。”

回到道觀,黃游用腳把劍踢起來,一個飛踹,劍就出鞘了。他一把抓住劍柄,依照劍譜上的招式連揮了幾招。盡管劍譜上說,若不先修煉心法,直接練習劍法的話,容易走火入魔。這種小說和電視劇里才會有的說辭,竟被放在劍譜里,多半是為唬人。他自己知道,唯有欲望最能叫人走火入魔。他剛一收劍,就看見門框上站著一個女人,她兀自張望著,似乎不敢往前邁步。黃游與她對上視線,她小心翼翼地問:“是觀里的師父嗎?”黃游說:“不是,不過,你有什么事嗎?”女子說:“我來找個叫莫展的人。”她手上有張手繪的地圖,被揉搓得殘皺不堪,黃游邀她進來,親自沏了茶,說莫展師兄在后山砍柴,過一陣才回來。女人捧著茶杯,不住地打量著周圍環境。

4

從莫展的轉述中,黃游聽到,女人在火車站門口賣煙,沒有固定攤位,就靠在出站口出來的金屬欄桿上,見人走過就叫賣一聲,一天下來利潤并不多。有一天,她轉道從進站口進去,拿著一張硬座票,車程一天。坐的時間一久,她的膝蓋、頸部都變得僵硬而疼痛,車廂擁擠,坐到站的念頭支撐著她。

深夜,黃游敲了敲房門。女人把小滿的腦袋放回枕頭上,披衣起身,在黑暗中摸到電燈開關。黃游端著包子,還冒著熱氣,請她和孩子吃。女人說:“孩子白天玩累了,眼下困了,正要睡,你們吃吧。”黃游伸長脖子看了小滿一眼,靜悄悄的,一動不動,于是替她合上門,退了出去。

莫展說:“她后天就走。”黃游說:“去哪兒?”莫展說:“不知道,反正也是打工。”黃游說:“小滿呢?”莫展說:“把他放在這兒,讓他皈依。”黃游說:“這么小的年紀?”莫展說:“只要父母愿意就可以。”

第二天,黃游四顧一圈,不見小滿,到了道觀后頭石龜潭邊,才見女人摟著孩子,問:“這里好不好玩?”小滿說:“好玩。”女人問:“師父待你好不好?”小滿說:“好。”黃游聽著這話,心中微怒,轉身就進廚房去了。

午間,等孩子睡了,黃游找到女人,厲聲喝道:“為什么把孩子扔在這里?他明明可以去上學,將來成為一個有用的人才。他還沒長大,你就先斷了他的前程。”

女人睜著圓眼瞪他,眼淚就這樣掉了出來,說:“我沒有固定工作,最難的時候,口袋里只有三十塊錢,被房東趕出來。孩子跟著我在外面吃苦,又怎么能讀好書?”

黃游說:“負不起責任,生他做什么?我最恨你這種沒責任心的父母!”

女人抽抽搭搭地說:“是我的錯,可是我又有什么辦法?難道你想讓我去死嗎?”

莫展過來拉住黃游的手,說:“讓孩子先待在這里,等日后情況好了,還是可以再出去讀書的。”女人捂著臉大哭,哭聲震耳欲聾,好似爆竹一樣點點炸裂在黃游的耳膜上、腦殼里,把他的憤恨、憋屈都炸成粉末。他不甘,他委屈,他對自己說他是在替小滿委屈,可是他的心臟原本接近愈合的裂痕再度擴張開來。

他未曾想過,他鍛煉了十幾年的筋骨,卻無法承受一個女人和一個胎兒的重量。錢玉奄奄一息的微弱的呼吸聲,催促著他再往前跑快一點。他趴倒在往來車輛和行人中間,她的身體如山一樣壓在他的背上,她的鮮血流了他一身。當他第一次在醫生的指示下,看見屏幕上那只蠕動的軀體,他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揪起來了,他感到呼吸略微急促,筋脈與肌肉拉緊。他嗓子眼里提著氣,比站在舞臺高架上做武打動作時還要緊張。錢玉比他淡定得多,她此前自行來看過一次了,還嫌他蠢笨,辨不清哪里是頭。黃游拉著她的手,手心全是冷汗,他說:“我一定要給你幸福。”錢玉有點兒不自在,畢竟醫生還在這兒呢。

是他,沒有照顧好錢玉,是他,沒有依照承諾給她安穩的生活。或許,他真的像錢玉她爸說的那樣,窩囊、沒種、廢柴。他的拳頭擊落在黃游的身上,那是黃游生平第一次挨拳卻未做出反擊。他的心中有個聲音,他該死,他該用自己的生命去償孩子的性命。他的魂魄跪著苦苦哀求,在那股被光輝籠罩的、無邊無際的力量面前,他宛如螻蟻般卑小、蜷曲、無法自持。

我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我應該或者能夠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十至二十歲的那段時間,這類問題無時無刻不困擾著他。沒有人能助他指引,不論是那個將他從山溝里養大、不會說普通話、早早過世的阿清婆,還是那早早飄蕩四海、如今生死不明的他的父母。他進入武館,武學就此成為畢生必修的功課,當他在雨點般的拳掌中忙著學習抵抗和反擊時,他便忘了那些虛無縹緲的疑問。他原本想過可以憑此度完余生。

武是要練下去的,好似只要練下去,錢會有、房子會有、車子會有,畢竟師門兄弟誰也不曾因活不下去而自尋短見過,畢竟在他心底深處,習武一直是光輝偉大的事業。六歲那年,他跟隨阿清婆去鎮上趕集,城隍廟門口圍得里三層、外三層,里面傳來陣陣鑼鼓聲響。阿清婆將他高高抱起,擠進人堆,他看見不遠處幾個壯漢披上舞獅服,一前一后搭在一起,蹦蹦跳跳地舉著鐵盆過來。阿清婆扔了幾顆硬幣到鐵盆里,那獅頭便湊上來,在黃游跟前搖晃腦袋,嚇了他一跳。這邊獅子正自舞動,那頭兩個著裝簡樸的男人前后跳上梅花樁,出拳速度飛快,還沒反應過來,只見一個飛跳,又穩穩落在另一根樁上。

黃游最初練武的地方是田間,避開常人農作的時間,他一個人練得自在。招式是他從村里有電視的人家那兒看的電影里學來的,配合自己的身段加以改編。想來電影演員能做的,他也能做,他堅信自己天生有習武的慧根,能自創拳法,說不定日后也是武學一代宗師。后來在武館宿舍,他還會時常夢見鄉下的星空,蚊蟲落在他四肢上,他扎著馬步一動不動,遠方是阿清婆坐在家門前搖扇的身影。

“這個世界從來不是鋤強扶弱,這個世界是弱肉強食。”九師弟如是說。

他仍堅信,習武之人無不有志,以前師父也是這么說的,倘若只為謀生,大可去擦玻璃、送外賣。不知從何時起,他習慣了不輕易同旁人言語,或許是從某一次道出自己天真的想法,卻受到師兄弟的奚落,或許是他那不知人間疾苦的志氣刺痛了那些為著生計奔忙的人。難怪錢玉罵他,錢玉爸媽罵他,然而他自始至終呵護著心間那棵草,澆水、除蟲、屏蔽外界的聲音,他猶如一個狼狽疲憊的農人躬著身,拼上性命地耕耘。

上山前一月,友人打來電話,說原定讓他演的古裝劇男四號換了人,是投資方帶進來的,推不掉,若他愿意,還有個角色,有兩集的戲份,能讓他演。黃游聽著這話,上下牙槽緊粘在一起,他連簽合同的筆都備好了,只等一開機,就把那個一路扶持男主角闖蕩、滿懷俠義精神的俠士演好,他要將他最精湛的武藝都投注進去。他以為,他終于能被看到了,全體觀眾以及那些藐視過他的人都能看到他的英姿。可結果他努力了這些年,到頭來仍是劇組里的一具躺尸。他沒給友人答復,次日跟房東退了房,背著包,聽說莫展師兄在道觀出家了,他便打算上山去尋故人。

逝者如斯,不舍晝夜,面對現實,人從來是被迫放下的,這個過程痛得好像被抽去了筋脈,又像是刮骨療毒。這是他在師父的劍譜中,通過一招一式的日夜修煉,逐漸明晰的道理。他的心沉了下來,曾經那些動蕩的波瀾,如今都漸次被抹去了紋路。

第二日,黃游在山上練完劍回到觀中,只見小滿自己拿著根竹竿比劃,一見黃游就說:“師叔!快教我劍法!”黃游不屑地瞧著竹竿道:“這算哪門子劍?”他將自己的劍取來,讓小滿試著提起。小滿那小手柔柔地搭在劍上,一抬胳膊,就不由得哀嘆起來。黃游大笑:“你這點本事,還想學劍法?”小滿賭氣道:“師叔!你不許笑我!”黃游不跟小孩鬧脾氣,獨自去了林間石板那兒打坐。所謂歸山,歸的是自心。劍譜到底是得依著師父的主張去練。唯有心靜,身定,氣和,方能將劍法使得如行云流水,方能無招勝有招。

他上山來幾天,就只跟師兄學會了豬油飯。小滿把小嘴抵在碗邊,用筷子扒拉個不停。他問:“師叔,你是從哪里來的?”

黃游說:“我也不知道我是從哪里來的。以前我知道,可是我心里始終覺得那個地方不屬于我,我很多年沒回去了,那里已沒有認識我的人。而現在,好像哪里都不屬于我。”

“師叔,我不明白。”

“小滿,你想家嗎?”

“婆婆讓阿叔帶我來觀里,他們說這里就是我的家,昨天,媽媽也是這么跟我說的。我剛來觀里的時候,師父就和我說過:‘人生如寄,此心安處是吾鄉。’”

“師兄看得還真是通透。也是,不然怎會出家?”

“師叔,你會走嗎?”

“師叔該往哪兒去?”

“師叔,你不如留在這兒陪我吧?”

“師叔也想陪著你。”

小滿母親離去時,因怕見了孩子又舍不得走,于是在天亮前就出發了。莫展送的她,過后黃游問起來,莫展說她沒說什么,也沒哭,那個女人自有毅力,不可小瞧。小滿第二天不見媽媽,并不著急,莫展同他直言,說媽媽下山打工了,等賺了錢就回來。小滿應了一聲,照常捧著書本認字。莫展去到藥房,見柜格中那本冊子又重歸原位,便笑著問黃游:“劍法練好了?”黃游說:“已然爛熟于心。”莫展說:“師父走之前留下了治跌打損傷的醫術和正骨法,你若能學,日后也好混口飯吃。”黃游聽后,欣然答應了下來。

晨鐘定時響起,驚飛了廚房窗臺上的鳥兒。從窗框望出去,山就在他眼前,在青松相掩之間,蒼翠得如此純凈、姿態如此祥和。他往前一步,心中隨之升起一片廣袤而寧靜的力量。

【作者簡介】梁思詩,1993年生于廣西南寧,浙江大學中國古代文學博士生,出版有長篇小說《蟲之島》,中短篇小說發表于《福建文學》《作品》《青年作家》等,曾獲得青春文學獎,香港青年文學獎等。南京市青春文學人才計劃簽約作家。

責任編輯:曹桐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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