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詩歌中的苦悶是一種“古典文人式”的政治苦悶,在現代詩人那里,他們的苦悶則轉化為“政治—生命”苦悶。更為年輕的90后詩歌則站在這兩大苦悶書寫傳統上,開掘小人物精神深處無邊的痛苦,揭示“個性化”進程中“后現代”的精神空虛。在苦悶的表達方式上,他們普遍采用的是一種獨語或傾訴的方式,表現出一種迫切的表達欲與被理解的需要,并使用一種綜合議論、敘事、抒情的方式使之呈現出來。
關鍵詞:90后詩歌;苦悶書寫;精神痛苦;后現代空虛
一、中國詩歌中苦悶書寫的歷史傳統
苦悶是一種日常情緒,每個人都難免經歷苦悶,詩人也不例外。《毛詩序》里說:“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1]筆者的理解是,人心里萌動了情感,想要表達,就會把它表達出來,如果日常的生活語言不足以表達它,那么他就會用詩歌的形式來表達。苦悶大概也是這樣,詩人心里感到苦悶,日常的生活語言無法有效表達它,那么詩人就會用詩歌把它表達出來,而這首詩歌里也就有了苦悶的因素和形態。這就構成詩歌里的苦悶書寫。
當然,在中國幾千年歷史長河中,苦悶的詩人眾多,而詩人筆下之苦悶也數見不鮮。人生中的不同時期會經歷不同的苦悶,但一個顯著的事實是,青年時期的苦悶尤具特色,有一定的典型性,因而探究詩人青年時期的苦悶書寫便具有了一種特別的意味。在漫長的中國詩歌史上,苦悶書寫眾多。《詩經》里有一些苦悶書寫,大多是關于愛情的,由于作者不詳,無法確定詩作創作時間,不便展開。[2]屈原的創作,如《抽思》:“心郁郁之憂思兮,獨永嘆乎增傷。”[3]這樣的憂愁苦悶多是政治生涯的不順,而且幾乎都創作于其被流放之后,在時間上很難將其歸于青年時期的創作。其實,在古典詩歌中,最具代表性的例子應該是李賀的詩歌。“秋風吹地百草下,華容碧影生晚寒。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4]這是李賀在青年時期寫的一首詩歌,它表達了李賀在青年時期遭遇的苦悶,而且這種苦悶持續了他的一生。李賀二十一歲應河南府試。初試告捷,猶如雛鷹展翅,滿以為從此便可扶搖直上,不料有人以李賀“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5]為由,阻撓他參加進士考試。“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6]正是這種苦悶悲憤心境的寫照。這里的“枯蘭”是由眼前的秋花引起的聯想,用它來形容受到沉重打擊之后憂傷絕望的“心”,奇特而又妥帖,形象鮮明,含義深厚。蘭花素雅,象征詩人高潔的胸懷;蘭花枯謝,則是他那顆被揉碎了的心的生動外現。王惠就認為:“在我國歷史上為數很多的文學天才中,李賀也許是最早熟、最能敏感地體味人生苦難的詩人,這決定了他的詩歌基調的憂郁悲憤。他是一個苦悶的詩人,他的詩歌主題就是抒寫內心的苦悶,作品情調陰郁低沉,奇崛冷艷,李賀卓異的詩歌才華,從某種程度上說,亦得力于他的反常性格。”[7]其實,李賀詩歌中的苦悶不僅與自身性格有關,也與時代有關。中晚唐的社會政治已逐漸走進一個死胡同,王朝也漸漸衰落,在這樣一個全面衰退的時期,苦悶不是某一個人的,而是一個時代的。這個時期出現的“苦吟詩人”就是一種群體性的暗示。而他們所苦悶的,除了日常生活中的不順,更多的是政治生活上的失意。這是一種“古典文人”式的苦悶,普遍著眼于仕途不順和政治失意,北宋遼國的耶律鑄曾用“志終伸不得,遺恨海長深”[8]來表達這種苦悶,筆者認為是相當貼合的。
陶東風教授指出:“中國古代有關苦悶的言論具有極強的社會政治內涵,表現出苦悶文人的強烈的社會責任心和治國平天下的抱負,而詩人的苦悶正是由于這種抱負不得實現而滋生的。”[9]這種“古典文人式”的苦悶是對詩人社會責任和自我實現的強調。而中國現代詩人的苦悶深受中國古代士大夫政治苦悶的影響,他們的苦悶集中在社會政治抱負上,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是其苦悶的核心誘因。相比之下,正如武淑蓮老師所言,中國現代詩人“深受西方競爭奮斗的獨立人格和自由精神的影響,不僅將個人的苦悶與國家人民的疾苦離亂相結合,而且還體現了西方式的個人奮斗和自我意志得不到張揚而產生的苦悶”[10],有些深受西方文化背景影響的詩人,如魯迅、郭沫若、郁達夫、徐志摩等,他們的苦悶更是“上升到了對具有抽象意義上的人性深處的大煩惱大痛苦的認識”[11]。其實說到底,“一切苦悶都離不開時代、社會和文化等環境,人作為社會性的存在,是社會關系的總和。因此,純生理的苦悶或純個人的苦悶,是難以圓滿解釋藝術家的苦悶及其與創作之間的關系的,更多的應是人的社會性與個體性的‘合力’因素。只有將這兩者結合,才能較全面地觸及作家苦悶的實質”[12]。
在現代詩人中,將青年“苦悶”宣之最切、訴之最直的大概是郭沫若。他的《女神》《天狗》《爐中煤》等詩,表現了在那樣一個歷史時期中受時代壓迫至窒息的青年的內心呼喚,表現了他們的苦悶與彷徨,展現了他們對于個性解放的要求。他用直白式的抒情,訴說了青年內心的煩悒與苦悶,他更以大膽的否定的描寫,來同舊的制度和封建道德對立。“郭沫若詩歌中的苦悶和反抗,是帶有青春期色彩的,那種無所顧忌的叛逆和要求重估一切價值、重構一切價值的勇氣和決心,對自由決絕的向往和不留退路的毀滅式做法,大概也只有在叛逆的青年中才能體現得如此淋漓盡致。”[13]
而淺草—沉鐘社的主要成員林如稷、陳煒謨、陳翔鶴、馮至、楊晦等人在五四時期“致力于介紹外國文學,特別是德國浪漫主義文學;多抒寫知識青年苦悶的生活和憂郁的情感,富于感傷的色彩”[14],成為五四時期書寫青年苦悶最具代表性的詩人群之一。只不過,與郭沫若直切、激揚的控訴相比,淺草—沉鐘社的詩人們是以一種哀婉、清新的筆調訴說青春愛戀的煩擾與苦悶。與郭沫若的宏大格調相比,他們的情調要憂郁一些。
但不管怎么說,對于現代詩人而言,他們的青春“苦悶”是一種時代病,是中國與東亞現代性的一種集體呈現,集中體現為一種“政治—生命”苦悶。就如戴望舒《雨巷》中憂郁愛情的青春苦悶一樣的事物,同樣也包含了一種時代的追求生命和情感表達的自由而不得的苦悶,包含了一種主觀與客觀的錯位和沖突,而這種苦悶的首要原因并不在于個體,而在于灰暗的時代。
二、90后詩歌中的苦悶書寫
每一個時代的“苦悶”都有其自在的歷史邏輯、政治邏輯與倫理邏輯,都有其不同的時代癥狀與表現,當下90后詩歌中的苦悶書寫亦是如此。
對于當下青年而言,他們苦悶的不再是政治上的失意,不再是宏大的社會問題,也不再是傳統的道德倫理難題。沒有了弱國子民的悲哀,沒有了封建道德和封建制度的壓迫,也沒有了戰爭的離亂與憂患,那些傳統中苦悶的根源似乎都失去了根基,可青年人的苦悶并沒有就此結束。和平時代有和平時代的煩惱和苦悶,曾經由于時代的大劇變而產生的大苦悶在這一代青年身上漸行漸遠,但遠未消失。而那些曾經由于大煩惱的掩蓋而被忽視的小煩惱,這時候就顯示出他們的存在。在動亂年代,青年人很多時候顧不上那些小煩惱,更多時候為大煩惱而苦悶。而和平年代,大苦悶的歷史語境已經不復存在,日常生活的小苦悶就顯示出來。而這些苦悶的背后,都是一些中國式的心靈問題與現實問題。
對于90后乃至更年輕的一代詩人而言,苦悶更多是心靈與精神的痛苦。與之相對應的是其詩歌中新“苦悶”的表現:日常性焦慮、迷茫、倦怠、失眠、異化、壓迫、陷于一種介于確定—不確定之間的追求的短暫性的愉悅與痛苦。總而言之,相對于傳統詩人,當下的青年詩歌更加關注精神的苦悶,只不過這種關注更多時候是以自己為范本展開的。當然,這也可以視為90后詩人對自身詩人身份的特殊承擔形式。
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不再經歷日常生活中那些傳統的苦悶,生活的艱辛和奔波不易,依然構成當下青年詩歌中苦悶書寫的來源。在蘇仁聰的《月光高速》一詩中,我們看到一個為生活、為工作而奔波的青年:
“有一年冬天我從這個峽谷經過,山頂在下雪,那時高速公路還沒有修建,大江右岸的山道上,顛簸著我坐的面包車。那時候的方向和現在相反,母親在等我回家,飯菜熱了好幾遍,十五瓦的白熾燈掛在黑乎乎的墻壁。我有一個幸福的家,我正在遠離它,為了活下去持續奔波,要去省城,向無數家公司投遞簡歷。要忍受拒絕、孤獨和貧窮,要忍受失眠和焦慮。天已黑透。我聽著風從車窗外吹往家的一方。母親,你曾感受到過我制造的風嗎?你會被風吹倒嗎?而我還在漫游呢,像沒有方向的風。哦,母親,就在我對著大江和你說話時,堂弟突然拽我的左臂,說:仁聰,那就是你要的詩歌。他的手指向懸崖頂端,一枚碩大的圓月,照著永遠幽深的峽谷。母親,我要忍住不哭。”[15]
“顛簸”“等我回家”“飯菜熱了好幾遍”“黑乎乎的墻壁”這些客觀物其實都是詩人內在心緒的投射,它暗示著詩人內心的縈繞與焦灼,“為了活下去持續奔波,要去省城,向無數家公司投遞簡歷。要忍受拒絕、孤獨和貧窮,要忍受失眠和焦慮。天已黑透,我聽著風從車窗外吹往家的一方”,則通過戲劇化的想象將內心的焦灼蔓延開來,直面生活中即將遭遇的人生難題,而這樣一段羈旅也讓詩人心中產生了或多或少的愁苦,這也是詩人的苦悶所在。也許正如蘇仁聰的詩集《無邊》所昭示的那樣,人生的煩惱、精神痛苦是無邊的,也是永無止境的。
當然,當下的社會畢竟與以往不同,全球化浪潮席卷世界的每一個地方,而每一個地方也都參與了全球化的構建。在全球化進程中,個性化被一再推到前臺飽受稱贊,但個性化正在被消費話語所利用的現狀及其帶給青年一代的苦悶卻少有人關注。由于個性化“有著人性化的一面”[16],而“鮮有人將個性化進程的發展看作是資本主義培育商品的一種戰略”[17]。不僅是勞動,消費同樣也會導致人的異化,這是傳統馬克思主義觀點中未能表明的一點。其實,“消費革命導致了生活方式的改變,由此縱容了個體權利與欲望的發展,這種演變蘊含在個人主義價值觀的更迭之中”[18]。它借助開放與多元化的舉措,將現代化模式及其客體加以社會化,將人推入后現代社會場景之中,而一旦“進入后現代社會,意味著個性化的個人享樂主義變得合理了,而且不再會遭受任何質疑;進入后現代社會,意味著一個與現代主義相輔相成的革命年代、一個轟轟烈烈的年代、一個希冀遍地的未來主義年代已經完結。后現代社會盛行著標新立異,充斥著懊惱與反省,渴望著個人自立……隨著無數發明創造而來的是超強勢集團、環境的惡化以及精神日漸空虛的個體;沒有任何的政治意識形態能讓群眾激情重燃。后現代社會沒有了偶像也沒有了禁忌,它對于自身也不抱什么奢望,不再有激動人心的宏偉藍圖——這便是支配著我們的空虛,一種不悲不喜的空虛”[19]。空虛,正構成90后詩歌中苦悶書寫的重要生命圖景。
無聊而浮夸的現代生活、愛情求而不得的苦悶、社會價值的失落和沖突、校園與社會的反差、“零余者”的痛苦都是青年人正在經歷的苦悶。“個性化進程一面是‘適當的’或者是可行的,這指的是所有動態的、非標準化的制度以及權力管理機關擬定設計的激勵方式。”[20]而當這種獎勵一再無法兌現,失落與空虛便接踵而至。在這個過程中,一部分青年人逐漸意識到這種許諾的虛幻性,逐漸認識到自身平庸命運的無力改變。在一個逐漸技術化的社會,大部分人都無法偉大,人生也許注定平庸,失落難以避免。
今日青年之苦悶并非無病呻吟,“為賦新詞強說愁”[21]。雖然沒有了動亂年代的大苦悶,但和平時期的青年也正在經歷著一種正在形成的新的大苦悶,這種苦悶之所以“大”,是因為它幾乎是一個時代的特色。人工智能、數字社會已經朝我們涌來,新青年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科技革命。而革命所帶來的巨大后果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都將由新青年們承受。內卷、躺平為什么會成為當下生活的常態,啃老等曾經負面的詞語為什么又逐漸中性化,這些都在表明現實在起變化。這種變化所產生的巨大沖擊無可避免地形成壓力,造成新青年的大苦悶,在一定程度上,這并不比李賀的“古典文人式”苦悶、郭沫若的“五四”式苦悶要輕。
社會的不平等在不斷擴張,資本的壓迫問題以另一種方式浮現,制造叛逆和不安。社會轉型的痛苦,如失業、無意義的內卷與倦怠問題更加突出。正如廚川白村在《苦悶的象征》中所言:“在內有想要動彈的個性表現的欲望,而和這正相對,在外卻有社會生活的束縛和強制不絕地迫壓著。在兩種的力之間,苦惱掙扎著的狀態,就是人類生活。這只要就今日的勞動——不但是筋肉勞動,連口舌勞動,精神勞動,無論什么,一切勞動的狀態一想就了然。說勞動是快樂,那已經是從前的話了。可以不為規則和法規所縶縛,也不被‘生活難’所催促,也不受資本主義和機械萬能主義的壓迫,而各人可以各做自由的發揮個性的創造生活的勞動,那若不是過去的上世,就是一部分的社會主義論者所夢想的烏托邦的話。從今日的實際生活來說,則勞動就是苦患。從個人被奪去了自由的創造創作的欲望,使他在壓迫強制之下,過那不能轉動的生活的就是勞動。現在已經成了人們若不在那用了生活難的威脅當作武器的機械和法則和因襲的強力之前,先舍掉了像人樣的個性生活,多少總變一些法則和機械的奴隸,甚而至于自己若不變成機械的妖精,便即棲息不成的狀態了。既有留著八字須的所謂教育家之流的教育機器,在銀行和公司里,風采裝得頗為時髦的計算機器也不少。放眼一看,以勞動為享樂的人們幾乎全沒有,就是今日的情形。”[22]
盡管廚川白村說的是一個多世紀以前的情況,但在今天看來,依然適用。今天的勞動已經被異化了,它無法幫助人實現自我價值,它不再是實現自由解放的手段和途徑,反而成為一種自由的束縛。與此同時,一種新的道德結構也在這一語境下展露雛形。在鄒弗的《在許多如棉花一樣的日子里》,當代社會的痛苦與苦悶得到了精彩表現:“我們終日無所事事,討厭說話,疲憊于不斷地吃飯與喝水。實際上,我們更喜歡一整天躺在床上,想一些怎么也想不清楚的事,雙手在彼此的身體上互相撫摸,卻從不做愛。有時,我們隔著衣服,有時也脫個精光。這樣的日子枯燥無力,垂著頭,不知道該以怎樣的腳步走向哪里。下雨了、天晴了,無非是,春天過了,秋天又來了,還需要,反復使用語言嗎?想起什么,就遺忘什么,我愛著我愛的人,也只是出于一種本能。”[23]
在這首詩中,無聊、重復、單調、沒有目標、無奈等困擾著青年的問題一一浮現,這似乎成為當代社會的通病。但詭異的是,這些問題在以往似乎更多的出現在中年人身上,甚至一度成為人到中年的標簽,可現如今,血氣方剛的青年卻被這些問題所困擾,這不禁讓人感到有些奇怪。其實,在當下的社會,青年人似乎更難出頭,他們既要經歷那些前輩走過的心路歷程,又要遭受當下技術社會所帶來的人性異化。雖然社會越來越精細、復雜,人性并沒有隨著物質文明的進步而有所改善,甚至變得更糟。在某種程度上,社會并沒有更包容,而是更加保守了。對于青年人來說,看似生在一個和平年代,但其實隱性的壓力和痛苦并沒有減少,甚至一些基本性的生存問題都沒有得到解決,而精神上的問題則更為突出。
苦悶構成一種對人的生存境遇的揭示,青年的“憂郁”不僅是一種背景,同時暗示著一種情緒、心理、性格,以至于生命的存在方式。詩歌中人的正常欲望表達與對欲望的超常態的壓抑,造成人的巨大精神痛苦。由此而引發出的,是一種激憤而又軟弱的性格,是一種不論如何努力,幾乎都無法根本實現命運改變的殘酷命題。既包含了對人無論怎樣掙扎終不免失敗的生存狀態的發現,同時又表明了作者對宇宙間壓抑著人的本性、人又不可能把握的某種不可知的力量的無名恐懼。他們的詩歌關注著自身的現實,同時又超越這種現實,追索著隱藏于現實背后深處的人生、人性、人的生命存在的奧秘。換言之,現實只是一個引子,一種承載,真正要表達的是超越現實的人生、人性、人的生命存在的奧秘。
應該說,自古以來苦悶的產生都是“求而不得”產生的,只不過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表現形式,而通過這不同的“求”,我們也能看到不同時代青年們的希望和愿景,看到他們關于世界的遐想和塑造。青年的苦悶,從來就不是一個個人性命題,而是一個時代命題,是一個人性的普遍性命題,它通過感受性的方式表征出一個時代普遍的問題。當然,有些問題是無法解決的,比如苦悶。雖然當下青年的苦悶與其他時代并不相同,但當下青年的苦悶都有共同的特質,都是人性不可剝離的一部分。人因存在而苦悶,也因苦悶而意識到自身的存在,這個問題是無法解決的。但無法解決并不代表不應該無所作為,不代表我們的努力沒有意義。想想那些曾經因為物質匱乏而苦悶的祖先,再看看現在我們苦悶根源的轉移,讓我們從關注物質的生存與存在轉換為關注精神的存在。苦悶使我們更為深刻地認識到自己的存在,使我們思考,使我們反思,使我們反抗,它是一種強烈的生命力的存在。
我們應該呼吁,不能老用傳統的方法和眼光看現在的青年,這本身就是有問題的。我們呼喚新的道德觀念,一個開放、包容的道德體系,在這個道德體系下,沒有苛責,能夠多一些理解和支持,青年哪怕一時誤入歧途,也不會遭受歧視和排斥。但現實總是不那么盡如人意。
其實,苦悶也是一種對自我的重審和反思,是一種構建自我對話的機制和契機。苦悶是青年自我反思的一種特殊形式。真正的苦悶,既指向自我外部,同時也指向自身,它具有一種自我指涉性:對自我的重新發現、建構。
廚川白村說:“我們的生活力,和侵進體內來的細菌戰。這戰爭成為病而被發現的時候,體溫就異常之升騰而發熱。正像這一樣,動彈不止的生命力受了壓抑和強制的狀態,是苦悶,而于此也生熱。熱是對于壓抑的反應作用;是對于action的reaction(行為的反應)。所以,生命力愈強,便比照著那強;生命力愈盛,便比照著那盛,這熱度也愈高。”[24]在當下詩人們的筆下,這種熱是一種憂郁的熱。在某種程度上,這種憂郁的熱,這種苦悶其實也是一種生命意識的顯現,只不過這種生命力的顯現不是以正向的方式出現的,而是以一種逆反的方式突現的。
苦悶作為一種世界性社會思潮,它表征著當下社會與現實的病癥,也反映了青年內心世界的變動。就像“在新文學第一個十年,籠罩于整個文壇的空氣主要是感傷的。作家們常表現苦悶感、孤獨感、彷徨感”[25]。“感傷成了這時期新文學的一種精神標記,映照著‘五四’歷史轉折時期普遍的社會心理。這種文學上的感傷情調,可以說是現代中國民族和文學進入歷史青春期必有的感情標志和心理氣氛。”[26]今天也處在一個社會轉型的巨大時期,苦悶再次成為時代的表征而映射于青年身上。
三、90后詩歌表達苦悶的技藝與方法
(一)獨語或敞開的宣泄
“‘獨語’是一種內斂式的訴說方式,是作者內心的獨白。通過這種言說方式,獨語者捕捉自我的內在情緒、感覺、心理,將其分析、剝離,進行深刻的自我審視,并指向形而上的思考和探索。”[27]當下青年詩人在寫作中經常使用第一人稱視角解剖自己的心靈,在循序漸進的傾訴中表達自己內心的苦悶。在青年詩人鄒弗的詩中,詩人往往使用第一人稱表達自己心中的苦悶,在“現實”的編織中來探索當代人的生存處境。在他的《你的名字》中,詩人是這樣抒寫心中的苦悶的:“你曾經讓我寫下你的名字,那時我在香水廠裝箱、打包,以及用一輛拉車運走貨物。我累得甚至不能握緊筆桿,你也從此再沒有提及。明天我將背上我的背包,遠去北方的路途只有孤寂,玉霞只是一個溫存的名字或者是一道深刻的傷疤。”[28]
這是一首詩人寫給自己的詩歌,它以一種回憶的口吻起筆,在對歷史與記憶的陳述中記錄著詩人的疲憊,而掩映在疲憊下的,則是詩人所感到的失意。工作上的勞累帶給人的不是精神的充盈與富足,而是對精神無謂的損耗。更為致命的是,它深深刺痛了詩人內心的柔軟,不斷在詩人的心中制造傷害,當詩人從這份短暫的工作中抽身而去時,詩人卻并沒有感到輕松、愉快或解脫,接踵而至的是一種孤寂、憂傷和悲哀。一種宿命式的鎖套套住了詩人一般,即使跳出一種束縛,卻還是會被另一種束縛所捕獲,詩人的自由仿佛只能在想象的世界中存活。也正是這種對自由的渴望的無法實現,導致了詩人的苦悶,只不過這種苦悶并不強烈,它并不影響詩人的生存,但對詩人的精神卻構成一種折磨。對此,人往往是無力的。
“獨語”的表達方式意味著一種獨立的姿態和聲音,往往在詩中形成一種來自內心的沉重、隱痛的講述基調。在鄒弗的一些詩歌中,歷史與現實的頹敗、潮濕的黑暗不斷侵襲著人的精神,詩人在“獨語”的姿態中流露出襲上心頭的苦悶感和迷茫感,他不解、思考、發問,在詩歌表現形式上,則是使用大量的問句。問詢,構成獨語者的一種經典姿態。而要掙脫這種痛苦的枷鎖和苦悶,則幾乎是不可能的,人生如同一個不斷循環的陷阱,永不可完全逃脫。當然,“獨立的聲音并不意味著作為詩歌是最好的聲音。對詩歌的構成來說,還有很多因素是重要的,譬如說面對著詩歌的歷史進程,存在著‘怎么寫’的問題,面對著時代的狀況,存在著‘寫什么’的問題。”[29]這就意味著獨語不僅僅只面向自身,還要向外、向上生長,抵達時代的苦悶的表達。
(二)敘事、抒情等方法的綜合使用
“今天的詩人必須尋求新的方法,為讀者提供新的經驗。”[30]在表達和書寫苦悶上也應如此,詩人不能僅僅滿足于自我苦悶愁緒的抒發,而應該把這種苦悶的表達與書寫同“隱含讀者”相聯系。這就要求詩人在苦悶情緒的體驗中能夠提取出鮮活的苦悶經驗,并能夠以新的詩歌方法表達和書寫這種鮮活的苦悶經驗。不管是從內容上的新要求,還是從詩歌方法上的新要求來講,這種新不是完全靠主觀想象就能鍛造出來的,它一定是詩人與時代共舞所產生的。就像幾次工業革命和世界大戰所引發時代劇變與當時的文藝思潮變化一樣,幾乎都是同頻共振的。從理性主義思潮到非理性主義思潮,思潮的變化并不是人為想象和制造出來的,而是與時代劇變密切相關的。現代主義的秩序與后現代主義的反秩序,從建構到解構的轉變,都是與時代的劇變密切相關的。與這種頂層的文藝觀念的變革相對應,是文藝方法(技法)的變革和更新,具體到詩歌領域,是“變形、隱喻(提喻、轉喻)等諸多新方法的出現”[31]。回到當下,其實我們也同樣身處一個“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時代,悄然間,我們會發現,與時代的劇變相對應,頂層的文藝觀念已在漸漸發生變化,只不過這種變化可能滯后于時代的劇變,而從頂層的觀念到實際的創作,這種遲滯性可能更為明顯一些。在如此情境下,我們也許不免有些急迫,為什么與時代劇變相對應的一種典型的文藝觀念與詩歌方法遲遲不在詩歌中露面。似乎我們都在暗中期待著一種歷史的“合邏輯”,因為歷史曾告訴我們,巨變之下必有革新,尤其是工業革命以來的文藝思潮的涌變總在不斷給我們施加心理暗示。但并不排除兩種可能:一種是歷史不是每一回都“合邏輯”,可能這一次就是如此,可能注定我們要失去一次與一種典型的新方法相遇的機會;另一種則是,可能這種典型的新方法已經出現在某些詩人的創作中了,但我們都還未曾發現、總結,時間還不成熟。其實,筆者更加傾向于后者,這是因為,現代社會越來越復雜,越來越精細化,越來越居于幽暗,新的詩歌方法可能也是這樣,越來越不易被發現。正如布頓在《詩歌解剖》中所言:“在文學研究中,猶如在人際關系中,我們應當永遠不忙于做嚴苛的判斷,而應當時刻準備相信,我們表示不贊成的原因之一可能是我們自己不敏感。”[32]對于作為研究對象的詩人與詩歌保持適當的寬容,往往有助于避免誤判。因為中國當下的青年詩歌創作是如此豐富,筆者幾乎不可能完全將其掌握,故而,遺漏和遮蔽也就在所難免。此外,筆者自身的知識結構和能力也是有限的,因而某些不合適的論斷似乎也是無法一一避免的。唯一能補救的,大概就是勤奮一些,不斷豐富自己的知識結構,提高自己的敏感力。
由于當下社會的復雜和劇變,詩歌在面對社會與自我的割裂時也遭受嚴峻的考驗,而這種考驗則倒逼青年詩人們創造出更為多樣、精細、綜合的技術手段,以應對當下紛繁復雜的現實。“不單詩歌題材的選擇更加多樣化,進入過去被人們認為是不可能產生詩意的領域,而且,構成詩歌的技術手段也變得多樣化起來,就像有人已專門討論過的那樣,現在,構成詩歌的早已不再是單純的、正面的抒情了,不單出現了文體的綜合化,還有諸如反諷、戲謔、獨白、引文嵌入等方法亦已作為手段加入詩歌的構成中。這些方法的加入,無疑使詩歌脫離了‘庸俗非理性’的吊詭,以及平面化的簡單,提高了詩歌處理復雜題材的能力,尤其是處理復雜日常生活經驗的能力,因而使詩歌顯得更豐滿、更具有復雜性,也更具表現力。”[33]趙汗青的詩歌就具有這樣一種綜合的品格,她在表達生命的憂思與人生的苦悶時,使用的就是一種綜合性的敘事手段,敘事、抒情與概括式的議論和旁白的多種手法都疊加在她的詩歌中,意象繁復密集,超常規的語言搭配俯拾即是,一再打破讀者的程式化閱讀期待。
四、結 語
德里達曾說,人們每次都必須有所創新,這一創新不會得到任何保證和肯定,不是沒有概念,而是每次都必須超越概念。——人們必須在沒有任何事先保證成功的情況下進行創造。90后的青年詩人在書寫苦悶時亦是如此,他們正在進行著一場可能的創新,盡管沒有歷史的保證,但他們依然像前輩們那樣,在創新的道路上義無反顧。當然,這一可能的創新是基于他們對歷史和當下現實的體察與把握獲得的,正是由于90后詩人們對自身及“同時代人”所處境遇的深切體悟、對這一境遇中個體所遭受的精神苦悶與精神痛苦的深刻把握,他們才能以詩歌的方式將其表達出來,因而90后詩歌中苦悶書寫從來就不是一種“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無病呻吟,而是一種通過歷史的繼承轉化與親歷性的當下體驗共同作用的結果。這是一種個體與歷史對話的結果,同時也是一種面向自身,同時代對話的結果,這正彰顯了90后詩人們面對歷史和現實時的介入精神與對話能力。顯然,這與以往評論家對90后詩人“內在化”“脫離現實”的觀察與評價并不一致,而這種“不一致”恰好說明了90后詩人正在成長、走向成熟的事實,90后詩人終將承擔起自己的歷史責任。
基金項目:2024年度四川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郭沫若研究)青年項目《郭沫若現代新詩中的戰爭書寫研究》,項目編號:GY2024C01;
山東大學2020年度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重大項目《中國現當代作家傳記文獻資料整理與研究》,編號:20RWZD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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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山東大學人文社科青島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