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塔默：“平民首相”的變革路

當地時間7月5日，隨著英國大選計票工作結束，工黨大獲全勝，在全部650個議席中贏下412席，時隔14年重新執政。當天下午，工黨黨首基爾·斯塔默爵士前往白金漢宮覲見英國國王查爾斯三世，正式獲得授權出任英國首相，并受命組織新政府。

當天下午，斯塔默在搬入唐寧街10號后，即在首相府門前發表了自己上任后的第一場公開演講。斯塔默首先頗有風度地向自己的前任、英國首位亞裔首相蘇納克致以敬意，表示“我們永遠不該低估蘇納克首相的成績”，隨后演講的重點就回到了工黨的本次競選口號“變革”。斯塔默表示，變革工作將馬上開始，雖然“變革一個國家絕非撥個開關那么簡單”。

作為唐寧街10號在8年間的第六位主人，英國新首相斯塔默是怎樣的人？工黨政府接下來又將如何推動變革，帶領英國努力走出當前的困境？

“平民學霸”

基爾·羅德尼·斯塔默出生于1962年9月。他的父親羅德尼·斯塔默是一名制造工具的工匠，母親約瑟芬則是一名護士，基爾·斯塔默在他們四個孩子中排行老二。斯塔默一家生活在薩里郡的奧克斯特德小鎮。小鎮位于倫敦環城高速路以南不遠，人口約一萬人，鎮子里的一個小火車站有通往倫敦的普速火車。直到今天，這里也只是倫敦遠郊區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通勤小鎮。

作為一個典型中下階層平民家庭出身的小孩，斯塔默并沒有機會如多位保守黨前任首相一樣，從小就被送進高學費的私校接受英式精英教育，尤其是他的母親約瑟芬在他幼年時就被一種罕見的自體免疫病“史迪爾氏癥”所困擾，嚴重的風濕癥狀最終迫使約瑟芬必須放棄護士工作在家休養，一家人只能依靠父親微薄的薪水過活。

但好在年幼的斯塔默學習成績不錯，11歲考入了離家不遠的賴蓋特文法學校（相當于英國的公立重點中學），即便學校后來轉為了私立并開始收費，16歲的斯塔默依然考取了學校的全額獎學金，自始至終沒有花家里一分錢學費。少年斯塔默還在暑期一家人前往法國南部度假的時候在海灘上無照擺攤賣冰淇淋賺錢，當法國警察來抓的時候，斯塔默成功逃脫，但冰淇淋被沒收。后來成為皇家檢控署檢察長的斯塔默曾嚴肅認真地表示，這是他這輩子唯一一次違法經歷。

學業之余，斯塔默對音樂也頗有天賦，會演奏鋼琴、小提琴和長笛。中學畢業后，斯塔默考入利茲大學法學院攻讀法學學士學位，是整個家族中第一位大學生。1985年，斯塔默獲一等榮譽學位畢業，再升入牛津大學圣埃德蒙學堂，成功實現了一個平民子弟的學霸逆襲之路。

斯塔默的父母都是工黨支持者，父親老斯塔默正是根據工黨創始人基爾·哈第的名字，給兒子取名。受家庭影響，青年斯塔默也不負父望，對工黨政治表現出了強烈興趣，從中學到大學，他一直是工黨學生社團的活躍分子。從牛津大學畢業后，斯塔默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英國激進社會主義雜志《社會主義的其他選擇》做編輯。在當時撒切爾夫人作為首相的強勢保守黨政府大規模推動私有化的政策環境下，斯塔默采訪過工黨激進左派代表人物托尼·本恩，也是他如今的手下、新任北愛爾蘭事務大臣希拉里·本恩的父親。

不過，對政治的興趣并沒有影響斯塔默在法律專業道路上的追求。1987年，斯塔默從倫敦中殿律師學院獲得大律師（又稱為出庭律師）資格，之后他參與合伙創設了倫敦著名的道蒂街律師事務所，專攻人權法領域。此后十幾年間，斯塔默代理了相當多的重要案件，包括北愛爾蘭英軍士兵射殺少年偷車賊案、麥當勞餐廳訴環保主義者誹謗案，還有數起在加勒比國家的死刑案。雖然英國當時早已廢除死刑，但因為共用普通法，英國大律師常被派至加勒比國家代理辯護。斯塔默也因此聲名鵲起，2002年，斯塔默獲得“御用大律師”頭銜，穿上最高等級的絲綢長袍進入了英國最資深的律師序列。當時，他才39歲。此外，斯塔默在律師行工作中結識了同行維多利亞，兩人歷經近十年的愛情長跑，于2007年結婚，育有一子一女。

2008年，已經為英國政府做了6年高級顧問的律師斯塔默邁出了人生的重要一步，接受當時戈登·布朗內閣的總檢察長斯科特蘭的任命，出任英國皇家檢控署（CPS）檢察長一職。在英國的行政序列中，皇家檢控署是英格蘭和威爾士的最高檢察機關，負責域內所有刑事案件的檢控工作，斯塔默因此躋身英國最高級別的公務員序列。

擔任這一要職期間，因為要恪守中立原則，從不隱瞞自己是工黨支持者的斯塔默也必須暫停做出任何事關黨派政治的表態。2010年，斯塔默以偽造議員開支報銷為由，宣布起訴三名工黨議員和一名保守黨上院議員，最終四人均被判有罪并丟掉議席。在2011年的倫敦騷亂中，斯塔默也強調皇家檢控署會“從快從重”起訴嫌疑犯，以便盡快恢復社會秩序。在檢察長任上，斯塔默的專業能力和職業操守總體上得到了英國朝野各黨的一致認可。2013年，斯塔默卸任，同年底，因為在公務員崗位上為國家做出的貢獻，他獲得英國女王授予的巴斯勛章騎士，這也是英國文職公務人員能獲得的最高等級勛銜。自此，斯塔默就可以在名字前加上爵士（Sir）的尊號。

有手腕的“老實人”

2014年，卸任公職并得到了一份優渥養老金的斯塔默給自己放了一個大假。年底，他宣布自己將投身黨派政治，代表工黨參選北倫敦霍本和圣潘克拉斯選區的國會議員。這是一個工黨的安全席，第二年斯塔默毫無懸念地當選。

此時，英國政壇歷時近十年的混亂大變局正要拉開大幕。

2016年，時任首相卡梅倫批準舉行了脫歐公投，結果卻大跌眼鏡，英國選民選擇了退出歐盟。雖然剛剛獲選議員而且是一名堅定的“留歐派”，作為工黨中最資深的法學專家，斯塔默也責無旁貸接受了時任黨魁科爾賓的任命，擔任影子內閣的脫歐大臣，負責站在反對黨的角度對政府的脫歐計劃展開全面監督。斯塔默隨后的媒體曝光度暴增，他充分發揮了自己的專業技能，面對英歐談判分家所牽涉的浩如煙海的法律和制度條文及對策應變，他的表現給對面的保守黨政府帶來了巨大的麻煩，也讓自己在工黨內的地位快速提升。

不過，工黨當時也面臨巨大的內部麻煩。黨魁科爾賓是一名激進左派工運領袖，在前首相布萊爾領導的工黨中，激進左派勢力一直被壓制。直到2015年，科爾賓才作為一匹黑馬在工黨黨魁選舉中獲勝，但是科爾賓的領導力從來都無法覆蓋整個工黨。工黨溫和派，尤其是那些依靠中產階級和大城市市民和移民當選的工黨議員中有大量的科爾賓反對者。在面對脫歐公投帶來的巨大社會撕裂時，明顯更熟悉左右意識形態政治的科爾賓就像是一個從20世紀七八十年代空降到21世紀的老派政客。他根本沒有能力彌合這種新時代的社會分歧，工黨的脫歐政策也隨著保守黨的混亂而左右搖擺。

2019年底，英國大多數百姓都已經厭倦了無休止的脫歐爭議，在時任首相鮑里斯·約翰遜“要么完成脫歐，要么死”的競選口號下，科爾賓領導的工黨在大選中慘敗，代表著英格蘭北部傳統工業基地的“紅墻”選區被保守黨大面積攻陷。敗選后，科爾賓辭任黨魁。這時羽翼已豐的斯塔默沒有如幾年前一樣謙讓，他宣布參選工黨黨魁，并在2020年4月獲勝，正式成為反對黨領袖。

由于大半生的法律工作背景，上任后的斯塔默在性格和政治路線上常被評價為“循規蹈矩”。客觀來講，這種性格在英國政壇其實并不十分討喜，但斯塔默的運氣好就好在他面對的可能是英國半個世紀以來最有性格和最不循規蹈矩的首相約翰遜。無論是處理新冠疫情危機，還是之后的首相府“派對門”丑聞，斯塔默沉穩的表現似乎讓越來越多的普通英國人感受到，也許選擇一個大律師和檢察官背景的“老實人”來領導國家，總好過一個情緒不甚穩定且慣常說謊的現任首相。

不過，“老實人”斯塔默也絕非沒有政治手腕。對面的保守黨深陷疫情后的經濟衰退和通貨膨脹，一年內連換三任首相，造成國家巨大混亂。這個階段，斯塔默也在悄悄清除著工黨內的反對派系。借助清理工黨內“反猶主義”丑聞的機會，他將自己的前任科爾賓開除出黨，一并清洗和邊緣化了工黨中激進左派的勢力。一大批在任二三十年以上的工黨資深議員都被他排擠出了影子內閣，同時吸納更年輕、學歷更高、更專業化的議員取而代之。執政的保守黨在面對民調下滑后不敢尋求變革、坐等五年任期屆滿的鴕鳥心態，也給足了斯塔默重整工黨的時間。在本屆大選來臨之前，斯塔默已基本完成工黨核心的換血，形成了圍繞著他本人的團結局面。

本次斯塔默獲任首相之后僅僅幾個小時，他就迅速完成了工黨政府內閣班子的搭建，絕大多數前影子內閣成員得以順利留任，實現了政權的無縫交接。新任財政大臣瑞秋·里弗斯，是英國歷史上這個職位的女性第一人。牛津政治經濟哲學專業加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經濟學專業的學歷，加上前英格蘭銀行經濟學專家的職業背景，瑞秋·里弗斯的出現緩解了英國選民對于“工黨不善于搞經濟”的擔憂。外交大臣大衛·拉米也是“平民學霸”的成長背景，更是第一位入讀哈佛大學法學院的非洲裔英國人。內政大臣依薇特·庫珀是工黨資深溫和派，同樣是牛津加哈佛教育背景的專業精英，加上庫珀的丈夫鮑斯也是工黨資深議員，夫婦兩人曾開創歷史，同在戈登·布朗的內閣中任職部長級高官。可以說，斯塔默搭建了一個布萊爾政府時期后最具專業度的工黨內閣。

值得一提的是，斯塔默內閣中女性閣員的比例創紀錄地第一次達到了50％，即使保守黨已經出過三位女性首相，但女性政客也從未真正在英國政治中占據半壁江山。斯塔默選擇的副首相人選安格拉·雷納出生于1980年，16歲就因懷孕生子而輟學，后來加入工會并投身政治，逐漸成長為新時代工會勢力的代表，也是舊勢力科爾賓長久以來的政敵。16歲當媽、37歲當祖母的雷納，此番被斯塔默授予副首相高位，代表著斯塔默和工會勢力在新時代上的和解與重新團結，這對于未來工黨的穩定執政至關重要。

“變革”藍圖

斯塔默內閣接任后，馬上就面臨著前朝保守黨政府混亂施政留下的諸多殘局。財政大臣里弗斯上班第一天，就抱怨保守黨留下的是英國二戰后虧空最大、賬目最混亂的財政部，并誓言要清查保守黨留下的爛賬，并盡快就前任的不當開支情況發布報告。不過，為了緩解選民和企業對于工黨上任就要加稅的擔憂，里弗斯還是表示自己會打造一個“與商界穩定合作”的政府，工黨暫時也沒有增加所得稅和增值稅的計劃。

但工黨對于增加國家醫療服務系統（NHS）投入的承諾，依然得靠開源來解決。根據工黨的政綱，加稅的第一刀很可能砍向吸引全世界精英富豪送子女前來就讀的英國私立學校系統。以往，英國的私立學校作為教育類機構，學費并不會被加征20％的增值稅。工黨執政后，將要對私校學費開征增值稅。可以預見的是，私校如今每年接近50000英鎊的巨額學費又要迎來一輪暴漲，英國的中產甚至相當一部分富裕階層將再無力負擔幾個小孩就讀私校。像前任首相蘇納克這種靠家里開一間藥店就能供兒子前往溫徹斯特公學的故事，接下來恐將成為童話。

內政領域，工黨上任第一天就釋放了在拘留所中等待被遣送盧旺達的最后兩名非法移民，這宣告著保守黨政府數年來推動并導致巨大法律和社會爭議的“盧旺達計劃”徹底破產。但是，面對英吉利海峽上每天都在冒死乘坐橡皮筏偷渡前往英國的非法移民群體，工黨新政府究竟能如何與歐盟尤其是法國方面展開談判，已持續數年甚至在英國脫歐后愈演愈烈的非法移民危機，究竟能否如愿通過內政和外交雙管齊下得到緩解，恐怕是工黨執政后內政方面面臨的最大挑戰。畢竟，在議會大廳里，工黨的對面不只有老對手保守黨，偏向極右翼的英國改革黨也搶獲5個席位，如果以票數論，改革黨更已經成為英國第三大黨。工黨在過往執政記錄里對于移民甚至非法移民的寬松甚至縱容的態度，必然會引發右翼黨派的高度關注。

外交領域，新外交大臣拉米已經發表了首次電視講話。他回顧了自己作為被奴役的非洲裔后代，又在北倫敦托特納姆貧民區里成長為英國外交大臣的一生，重提公平正義的英國核心價值觀。可以預見的是，工黨在外交政策上短期內不會有大的變動。但是在當今國際舞臺上，英國硬實力和軟實力的雙重下降已經是不爭的事實。俄烏沖突進入第三年，新一輪巴以沖突也深陷僵局，二戰結束后，地球上還沒有如此多的區域和民眾同時陷入熱戰沖突。今年11月將揭開終極謎底的美國大選，目前仍處于膠著狀態。無論誰當選，英國當然都不會放棄英美特殊關系，但是工黨上臺后，能否在傳統盟友關系之外為英國開辟一些新的外交路線和亮點，仍值得關注。

新政府上臺，總要帶來一些新氣象。工黨此番在斯塔默這個“循規蹈矩”的黨派領袖帶領下終結保守黨連續14年的執政，雖然號稱“變革”，但是要重建一個有影響力的大國，談何容易。斯塔默在就職演說中表示，工黨要“一磚一瓦”重建這個國家。不過，就如同斯塔默所鐵桿支持的阿森納足球俱樂部一樣，20年似乎也不足以讓“槍手”重現往日輝煌。好在，工黨如今在議會里建立起的穩定多數，應該能為斯塔默留足三五年的時間，讓他按照自己的想法推動這個國家的變革。至于成效如何，還得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