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將毀于我們所喜愛的東西
四十年前,美國人尼爾·波茲曼出版暢銷書《娛樂至死》。現在讀這本書,其最大的透徹之處就是揭破了一個人們不愿承認的事實。在書的前言中,作者引用奧威爾在《1984》中的預言,說奧威爾害怕的是那些強行禁書的人;而赫胥黎在《美麗新世界》中則預言,所謂禁書的理由已經不復存在,因為再也沒有人愿意讀書。于是波茲曼借題發揮:“這本書想告訴大家的是,可能成為現實的,是赫胥黎的預言,而不是奧威爾的預言。”(章艷譯,中信出版集團2015年)我們不再讀書。我們寧可娛樂至死,也不愿意讀書至死。我們將毀于我們所熱愛的東西。
為了精準時間,節約時間,人類發明了時鐘。于是在分秒構成的世界中,人們總是觀念地認為,時間是獨立于世的可測定、可劃出、可區分的數序。既然時間可以數序化,那永恒便成幻滅的泡影。永恒不在,連帶著的一個驚天動地,那就是上帝不在。于是,在這個世界上做出第一本書的人,一定明白書的一個隱喻:既然人類只能自救自贖,那就趕快進行自我對話吧。于是,印刷書籍的印刷機,也不是單純的印制機器,而是一種論述結構。它印出的每一本書,無不顯現唯書才唯上。人類回首自己的歷史,無不驚訝地發現,是時鐘,消解了永恒;是書籍,殺死了上帝。
不過,人類的讀書史似乎并不漫長。照德國作家施皮南在《書情書》里的說法,第一本書的印刷出版,距今只有五百年。在這之前,都是難有讀書流量的手抄本(強朝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五百年后的今天,人們已不再讀書。數字時代,作為文字的外在形式,書籍不再獨一無二。人們驚訝這一天來得太快,卻忘記了還有比這更快的—固定電話被智能手機替代,只用了短短的一百四十年。
然而,問題的復雜性恐怕就在于福柯早就說過,人是十八世紀的一個發明。也就是說將人分類,創生出“人種”這個概念的,是在地理知識大為豐富的那個年代。人種的內核是文明與非文明,文明與非文明的內核是知的表象化的覆蓋度,而讀書的內在邏輯恰恰與文明搭載。人的自尊,又使得人本身并不愿意詆毀自己的文明程度。有國王愿意穿著內褲去見他的臣民的嗎?應該說沒有。所以人們又忌諱直言自己不讀書;反之,人們還堅信,即便在知識變得唾手可得的今天,要想打破令人不安的老調重彈的敘事構造,還是要靠書寫文字的人、做書的人以及讀書的人。確實,沒有比讀書這個概念更為模糊不清的了,但確實也沒有比讀書這個自帶的意義更令人神往的了。可不,日本女性主義研究者上野千鶴子說:“讀小說就像是一種預習。生活中真的發生什么的時候,大家就會說:‘啊,這不是我之前在書中讀到過的嗎?’對于新世代的女性來說,讀書的意義便在于此。”另一位歌手兼演員小泉今日子說:“我只要讀了書,就感覺以舒暢的心情抵達了很遠的地方。”—小泉出版過一本《小泉今日子書評集》(中央公論社2015年),是她在《讀賣新聞》上連載七年的書評文章的結集。
下面我們就來看看,日本人是怎樣為讀書這個自帶的意義而神往的。
讀書依然是文明人的第一要義
日本人喜歡讀書。他們知道文明要接軌、教養要提高,無捷徑可走,唯有多讀書。因此,當年只有三十七歲的福澤諭吉在《勸學篇》中說,一個國家要擁有文明的外表,并非難事,只要用錢就可買到;但是一個國家還必須擁有一種無形的東西,這種東西眼睛看不到、耳朵聽不到,既不能買賣,又不能借貸,這就是“文明精神”。這種文明精神如何養成?福澤諭吉認為,唯有讀書。于是,他在一八七二年寫出第一篇文章,一八七六年寫出第十七篇文章。這十七篇文章結集成《勸學篇》(《學問のすゝめ》)一書在一八八○年出版,天賦人權和全民向學是全書兩大核心思想。這本書總銷量達到了三百四十萬冊,當時只有三千多萬人口的日本,每十人中就有一人讀過這本書,足見當時日本人對讀書的神往。“勸學”的一個結果,就是全民讀書的黎明期的到來。
寫下《武士道》一書的作者新渡戶稻造,在一九一一年出版的《修養》,到一九三四年就已經重印了一百四十八次。作者在書中寫道:“我們與生俱來的能力差異并不大。然而,隨著我們長大成人,這些差異確實存在。若問這個差異何在?就在于各自的心靈磨煉程度。”新渡戶稻造所用的“修養”二字出自孟子的“修身以養性”,對應西文的“culture”,則來自英國作家斯邁爾斯的《自助論》(Self-Help)一書。該書在一八七一年由中村正直翻譯出版時,取名為《西國立志篇》(全11卷)。從自主地促進精神成長的意義上來說,這是近代日本討論修養的第一本書,當初發行了一百萬冊。中村正直并非單純地翻譯,而是在消化吸收后加上了自己的感言與見解。如他在書中引申:“人當以全部精力,勉力于一時一事。其人即使人性至鈍,一生之間也能成就一事。”這句話深刻影響了日后日本人做事造物的人生態度。中村正直讓日本人看到了品德世界的存在,更讓日本人懂得了讀書是文明人的第一要義。
讀書是一國的“隱蔽國力”
寫下賣出二百七十一萬本的《國家的品格》(2005)的數學家藤原正彥,在二○二○年出版《守衛書屋—讀書就是國力》一書。他在書中亮出一個有新意的觀點:讀書是一個國家的“隱蔽國力”。他在書中列出兩個關鍵數字,一個是到江戶末期,日本人的識字率已達百分之九十;一個是當時江戶有八百家書屋,京都有兩百家書屋。
專攻書籍文化史的鈴木俊幸在二○○七年出版《江戶的讀書熱—自學的讀者與書籍流通》。在書中,作者重點論述了江戶時期的儒學者溪百年用平假名解讀中國古典,編撰成通俗易懂的教材供當時江戶人閱讀自習。這些教材在當時也成了暢銷書,一版再版,如《經典余師 四書之部》(全10卷)分別于一七八六年、一七九四年、一八二四年、一八四二年、一八五二年、一八七一年再版。這些教材在普及漢學的同時,也催生了日本近世讀者的誕生,為其日后的變革和發展,打下了堅實的知的基礎,讓世人見證了“隱蔽國力”的存在。
“讀書國民”是如何誕生的
關于讀書與日本人的話題,談論得最為精彩的是評論家津野海太郎的《讀書與日本人》(2016)。談及日本人的閱讀史,津野海太郎說,在十一世紀末,菅原孝標女寫《更級日記》,書中寫有“在私密的書桌前,不受他人打擾,一冊一冊地閱讀《源氏物語》的樂趣”。再往前一百五十年,菅原道真在他的《書齋記》(889)中,則抱怨缺乏一個能讓他獨自度過安靜時光的私人空間。這表明那時的日本人就已意識到讀書與私人性有關,與公共性無關。津野海太郎在書中還寫到,要使閱讀習慣在一個社會中扎根,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個是該社會中的大多數人已經獲得了閱讀和寫作能力;另一個是要搭建流通系統,使每個人都能較為方便地取得書籍。江戶時代,庶民的孩子在“寺子屋”獲得讀寫技能。這為日后“近代讀者”的誕生鋪墊了文化底蘊。而隨著明治時代傳入活字印刷,日本社會開始出現“默讀”:“讀者在沒有他人陪伴的情況下,孤獨地面對作者,聽他低聲細語地講述親密故事。”
原東京大學圖書職員、出版文化研究者永嶺重敏,出版過《讀書國民的誕生—明治三十年代的文字媒體與讀書文化》(2004)一書。書中提出了“讀者國民”的新概念,表明明治時代由于鐵道線路的加速鋪設,獲取來自東京和大阪的信息變得容易,報紙刊載圖書信息,各地讀者都能讀到想讀的書籍。鐵道不僅載運乘客,還發揮著“讀書場所”作用。將“旅途無聊”產業化的一個結果,就是“車內讀者”的誕生。同時,明治政府還著手解決地區差異問題,使得報刊閱覽室和地方圖書館數量劇增,直接催生了圖書館公眾利用者。最終,公眾通過讀書,想象彼此的同一性并以此凝聚國民性。毫無疑問,這是一部讀來令人印象深刻的近代日本國民閱讀史。
永嶺重敏另一部重要著作《摩登都市的讀書空間》(2001),設定了“讀書裝置”“活字媒體”“讀者層”三個視點,以大正末期和昭和初期的東京為中心,通過交通的發達狀態、書籍的發行數量、書價以及讀者收入等具體數據,論述了“讀書”是如何傳播,以及“讀者”是如何形成的。這是一本思考讀書與國家之間的關系的書,作者機敏地疏通了一個邏輯:一國的讀書越火爆,國家需要付出的就越少。
喜歡讀全集的日本人
一九○五年,日本出版的書籍種類已超兩萬種。在隨后的大正年間,日本文盲率接近零。全民識字帶動教養主義的盛行。一八八三年出生的學者、文人阿部次郎的《三太郎日記》(1914),是當時高揚的教養主義的代表作。他的一句名言“生活的首要職業是選擇與靈魂生活相一致的職業”,鼓動了數代日本人的讀書熱情。
從一九二七年開始,新潮社開始出版“世界文學全集”,到一九三二年完成了多達五十七卷的發行。為了讓更多人能買得起全集,出版社將價格設定成一日元一本(日語稱“円本”)。這一舉措大受歡迎,商業出版的面貌也因此改變。在“円本”的浪潮下,多卷本出版層出不窮,一個富有競爭力的圖書市場得以形成。捷足先登的新潮社顯然是贏家,“世界文學全集”賣出了四十萬套。改造社從一九二六年開始出版“現代日本文學全集”(63卷)系列,也賣出了二十五萬套。此外,改造社還在一九二八年開始出版“世界大眾文學全集”(80卷)。
從此,文學全集出版熱在日本就沒有冷過。如河出書房在一九四一年至一九五三年間,分別出版過“新世界文學全集”(23卷)、“世界文學全集·19世紀篇”(60卷)、“世界文學全集·古典篇”(27卷)、“世界文學全集(決定版)”(80卷)。平凡社在一九五八年出版了“世界名作全集”(73卷)。集英社在一九六二年至一九八九年間,分別出版過“世界短篇文學全集”(17卷)、“20世紀文學·世界文學全集”(38卷)、“雙重版世界文學全集”(66卷)、“愛藏版世界文學全集”(45卷)、“世界文學”(38卷)、“世界文學全集”(88卷)、“畫廊的世界文學”(20卷)。中央公論社分別在一九六三年、一九六八年出版過“世界文學”(54卷)、“新集世界文學”(46卷)。講談社分別在一九六七年、一九七四年出版過“世界文學全集”(48卷)、“世界文學全集”(104卷)。筑摩書房在一九五八年至一九七一年間,分別出版過“世界文學大系”(100卷)、“世界名作全集”(46卷)、“筑摩世界古典文學全集”(50卷)、“世界文學全集”(69卷)、“筑摩世界文學大系”(89卷)。此外,筑摩書房還在一九五三年出版了“現代日本文學全集”(99卷)。這套全集是日本全集出版史上最為輝煌的一頁,銷量高達一千三百萬套。
就個人全集而言,文藝春秋社從一九七一年開始用二十五年的時間出版了《松本清張全集》(66卷),從一九七三年開始用二十七年的時間出版了《司馬遼太郎全集》(68卷)。講談社從一九七九年開始用十八年的時間出版了《吉川英治全集》(58卷)。新潮社從一九八○年開始出版《川端康成全集》(37卷),從二○○○年開始用六年時間出版了《三島由紀夫全集》(44卷)。中央公論社從一九八一年開始出版《谷崎潤一郎全集》(30卷)。筑摩書房從一九八八年開始出版《太宰治全集》(19卷)。角川書店從一九九五年開始用兩年時間出版了《渡邊淳一全集》(24卷)。
皇皇的世界文學的全集和日本作家的個人全集,就這樣輕而易舉地進入了日本的千家萬戶。無論是為了裝“知”的門面還是真心想讀,都對代代日本人讀書習慣的養成,起到了潛移默化的作用。從另一視角看,全集的高出版量和高銷售量,構成了日本人讀書力的一個參數。日本在明治初期誕生的出版社就有丸善和吉川弘文館(1869)、金原出版(1875)、有斐閣(1877)、南江堂(1879)、三省堂(1881)、河出書房(1885)等。多少年過去了,令人驚嘆的是這些出版社沒有一家倒閉,依舊活力滿滿。
人為什么要讀書?
日本人認為,讀書的奇妙并不在于把知識取出來裝進頭腦,而是通過閱讀,將知識在腦中重組。因此在“人為什么要讀書”的問題上,原《朝日新聞》編輯委員、八十三歲的轡田隆史寫有《讀書到百歲》(2019)一書,他說,人類是唯一能看書的動物。通過閱讀行為,證明自己是人。感動是精神不老的最高秘訣,這就是我們讀書至死的原因。人會死,但讀書不死。轡田隆史在另一本書《讀破1000本的讀書術》(2019)中設問:每天讀書的人與不讀書的人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是什么?他的回答是,如果你能堅持讀書,讀書力就會提高,大腦活性就會快速。這位作家有個私藏三萬冊的書庫,自己也寫了很多書,包括賣出一百萬冊的《培養“思考力”的書》等。不過他自己沒能讀書到百歲,二○二二年去世時,享年八十六歲。
另一位作家森博嗣寫《讀書的價值》(2018)。這位工學博士在書中承認,日本人可以說是比較喜歡閱讀文字的國民,不讀書的人幾乎沒有,至今不買一本書的人也幾乎沒有。所以他說自己能出三百多本書,能累計賣出一千六百萬冊,其原因就是有一大批讀書的人在。他的讀書論宣稱,讀書最大的價值在于獲得“我覺得這本書很有趣”的體驗。因為即便是同一本書,并不能保證其他讀者也擁有相同體驗。因此若想獲得相同體驗,就要靠讀者自己找出感動自己的書。因此森博嗣不主張速讀,認為速讀難以獲得體驗。沒有體驗,也就無意義可談。
日本第一位以民間人士身份出任駐華大使、現為早稻田大學特命教授、伊藤忠商事名譽理事的丹羽宇一郎,寫有《讀書到死》(2017)。他的讀書論,講述三百萬年前,猿進化成猿人;七十萬年前,猿人進化成原人;十萬年前,原人進化成現代人;而人類文明的發祥,則是在四五千年前。在進化過程中,“動物之血”連綿不斷地流入文明人的體內。從時間尺度看,“動物之血”遠比人的“理性之血”來得濃稠。因此人必須用外在之力抑制自己的動物之血。否則就會引發嫉妒、仇恨、憤怒、暴力等負面情緒。要抑制“動物之血”,充實“理性之血”,只有加強“心”的營養—讀書。丹羽宇一郎的結論是:唯有讀書,人的“理性之血”才能濃于強于“動物之血”,人才能成為“賢人”。
此外,東京大學法學部畢業的多產作家齋藤孝,用《讀書力》(2002)一書揭破這一事實:人無法想象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新詞語。無法想象,就無法思考;無法思考,就無法前行。所以他說讀書是獲取新詞語的手段,讀書力是利用積累的詞匯,與新詞語對話的一種能力。他根據自己的閱讀體驗,框定所謂的“讀書力”,是要在四年時間里,閱讀“一百冊文庫本和五十冊單行本”的能力。
總之,在人為什么要讀書的問題上,日本人既沒有重復培根的“讀書使人充實”的老調,也沒有輕信“人其實不必讀書”的叔本華的讀書論—叔本華說,就像你總是使用交通工具,最終會忘記如何走路一樣,看書只是以一種重復的方式跟隨別人的思維過程罷了。不過,作為哲學家的叔本華自己也寫書,二十八歲寫出名著《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他要讀者讀他的書,再現他的思考,被打臉的則是他自己。
讀書的利器:文庫本和新書
讀書大國,自有它讀書的利器。推動全民閱讀,書的攜帶是個問題。特別是在擁擠的通勤車廂內,如何使閱讀變得可能?還有一個就是書價問題,如何使買一本書就像喝一杯咖啡?為此,日本人創意出“文庫本”和“新書”這兩種書型模版。
現在日本文庫本的原型,最早來自一九二七年巖波書店的一個創意。當時,巖波書店參考德國雷克拉姆出版社于一八六七年推出的小型書,打造了“巖波文庫”。巖波書店的創始人巖波茂雄在“巖波文庫發刊詞”里說:我們最主要的目標是以簡潔的形式出版一系列經典和有價值的書籍。便于攜帶,價格低廉,這些書籍應該是所有人的必讀書。之后,其他出版社效仿巖波書店的做法,品牌名稱多半是“××文庫”。如新潮文庫(1928)、角川文庫(1949)、講談社文庫(1971)、中公文庫(1973)、文春文庫(1974)、集英社文庫(1977)、河出文庫(1980)等。文庫本的平均價格,二○○一年是五百八十七日元,二○二一年是八百零五日元,大約是一杯咖啡的價格。
文庫本的尺寸是105mm×148mm,俗稱口袋本。這是魅力之一。此外,文庫本的封面和封底由出版商統一標準,展示各具特色的人文風格。這是魅力之二。如巖波文庫的封面是“蔓藤圖案花紋+罐子標記”,畫家平福百穗設計。新潮文庫的封面是“葡萄標記+格線裝飾”,畫家山名文夫設計。角川文庫的封面是“鳳凰標記+椿花和紫陽花”,西洋畫畫家和田三造設計。河出文庫的封面是“貓頭鷹標記+常春藤、樹葉和葡萄畫框”,畫家栗津潔設計。
日本文庫本的市場規模一般維持在一千億日元左右,二○一九年為九百零一億日元,表現出低迷下跌的趨勢。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文庫本的總發行數是一千七百三十萬本,到一九八一年達到了八千二百五十萬本,十年增長了五倍。就巖波文庫而言,吉野源三郎的小說《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累計發行數達到了一百八十萬本,取代了歷年第一位的柏拉圖《蘇格拉底的申辯》文庫本。這部小說在一九三七年出版,一九八二年文庫化。二○二四年,八十二歲的宮崎駿受其感銘將其動漫化,推動了火爆。截至二○二○年,新潮文庫單本小說的歷代發行數的前三是,夏目漱石的《心》,累計發行七百五十萬本;太宰治的《人間失格》,累計發行七百三十一萬本;海明威的《老人與海》(福田恒存譯),累計發行四百九十九萬本。集英社文庫在創刊的四十五年中,共出版了六千七百種文庫本,累計總發行量達到了四億八千萬冊。
如果說,文庫本主要出版小說(包括翻譯小說)、隨筆、詩集、古典等作品,那么有一種叫作“新書”的書籍(新書并不是指新出版的書。新出版的書,日語叫“新刊”),則主要出版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的原創書。新書的尺寸是105mm×173mm,比文庫本略高出25mm。長寬之比近似黃金分割比。新書的最大特點是通俗化,非常適合讀者了解、掌握不同知識領域的基礎新知。新書最初也是由巖波書店參考英國企鵝圖書的小型品牌,在一九三八年首創“巖波新書”,并以紅、藍、黃為封面。從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六年,共出版一百零一種紅版,一九四九年起共出版一千種藍版,一九七七年起共出版三百九十六種黃版。為紀念巖波新書創刊五十周年,新紅版于一九八八年誕生,迄今已出版超過兩千種。新紅版第1號,是大江健三郎的《為了新文學》(1988)。巖波新書長銷不衰的有丸山真男的《日本思想》(1961,藍版)、梅棹忠夫的《知的生產技術》(1969,藍版)。新紅版銷量前三的,有永六輔的《大往生》(1994),賣出二百四十六萬本;大野晉的《日語練習帳》(1999),賣出二百零三萬本;美國人馬克·彼得森的《日本人的英語》(1988),賣出八十六萬本。
新潮出版社的“新潮新書”在二○○三
年創刊,時間上比較晚近,但他們打出了一條很管用的宣傳口號—“大人們想了解今天,就用七百日元充實兩小時吧”,也推出了幾本超級暢銷書。如藤原正彥的《國家的品格》(2005),在一百九十天內就賣出兩百萬本,至二○一九年已累計賣出二百七十一萬本。養老孟司的《傻瓜的墻》(2003)至二○二三年三月累計印刷一百三十三次,賣出四百五十七萬本。竹內一郎的《外表是人的90%》(2005)賣出一百一十三萬本。新潮新書的編輯們考慮到讀者在不同空間閱讀的需要,采用了即便夜晚在床上看書,眼睛也不會疲勞的頁面設計—9.5號字體,每行39個字符,每頁13-15行。讀者即便在擁擠的電車里,也能輕松單手閱讀的秘訣,則在于新潮新書開發了一種特殊的乳白薄紙。柔軟超輕,易開易合,文字和照片不滲色是其特點。
現在日本一年出版的書籍類型中,文庫本和新書各占百分之二十。這種標準化、細分化和持續化的知識生產,對穩定購買市場至關重要。從某種意義上說,文庫本和新書是讓全體日本人保持讀書習慣、維持一定知識水準的非常有效的活字媒體。可以這樣說,為體現知識新潮和現代教養,無人不讀文庫本和新書。
讀書還能成“家”,只在日本
人生再怎么計算,最多也就三萬多天。一天一本書,也就三萬多本書。日本一天出版兩百種書,一年是七萬兩千種。人生要有兩個一百年才能勉力為之。當然還有大量的已經出版的書籍也要閱讀。人生的有限性,在書的面前盡顯無遺。
在人的一生究竟能讀多少書的問題上,日本人的看法是:從十歲到八十歲,如果一日一本,就是兩萬五千五百五十本。但實際上一周讀一本書的人比較多,那么就是三千六百四十本。日本人的平均閱讀速度為每分鐘六百字,這大約是文庫本一頁的字數。假設閱讀一本二百四十頁的文庫本小說,需要四小時才能讀完。而忙碌的日本人,能夠擠出的閱讀時間,每天最多也只是一個小時。那么需要四天才能完成閱讀。這時你可能會發現閱讀的興奮感已經消失,因為隨著時間的延長,前幾天所讀內容的記憶已經淡化。如果你一直回到前一章節,你就無法取得進展。你別無選擇,只能在記憶消退的情況下繼續向前閱讀。但不可否認的是,以這種方式完成閱讀,沒有一口氣讀完來得著迷與有味。這是現代人閱讀的難點。
讀書大國盛產讀書家。讀書還能成“家”,恐怕只有在日本。若問當代日本第一讀書家是誰,一個不錯的回答或許就是一九四八年出生的立命館亞洲太平洋大學(APU)校長出口治明。讀破一萬本以上的書,造訪過全球一萬兩千座城市的出口治明,在工作繁忙之際還能堅持每周讀完三到四本書,最多時每周讀完十本書,為此被稱為“現代知識巨人”。出口治明讀書也寫書(迄今已出版40余種書,其代表作有《哲學與宗教全史》等),二○一四年出版《書的使用法》,介紹自己的讀書法則:
讀十本商業書,不如看一本經典著作。
瀏覽前五頁決定是否要買這本書。
讀書要從厚到薄,才能養成閱讀興趣。
關注報刊最新書評及社交網站上的推薦。
不讀暢銷書。
不關注作者的情況。
為了不被書本動搖,出口認為,不要總是相信書中的解釋,要養成“數字、事實和邏輯”的思考習慣,要把讀書的過程,看作是創作差異的過程。
占據日本讀書家雙雄寶座的另一位是外務省原主任分析官、作家佐藤優。這位一九六○年出生、藏書超過四萬冊的“野蠻讀書”家,曾寫下暢銷書《讀書的技法》(2012)。書中說,他每個月平均讀三百本書,多的時候讀完五百本書。佐藤優的讀書法是將讀書區分為精讀、速讀和超速讀三種。為此他總結出三條讀書法則:
超速讀(5分鐘)
速讀(30分鐘)
精讀(數日或一周)
超速讀和速讀是為了取舍精讀。超速讀,可以判斷一本是否具有精讀的價值。速讀是為了厘清這本書是否對你有用。關于三十分鐘的“速讀”法,佐藤優的具體做法如下:
閱讀第一頁的導言和目錄。
直接翻頁(不看具體文字只看整頁)。
標記你感興趣的部分(彩筆標記、貼注目貼、折疊頁面等)。
閱讀最后的結論部分。
總之,通過速讀來獲取對整本書的印象。同時,用彩筆、注目貼、折疊等方法,弄“臟”這本書。
關于精讀,佐藤優的具體做法如下:
邊劃線邊閱讀,邊涂色邊閱讀。
把標注的重要部分抄在筆記本上。
結論部分讀三遍,然后再通讀一遍。
閱讀為什么要分精讀與速讀?在佐藤優看來,如果我們有無限的時間,當然可以精讀每本書。但現實情況并非如此,一天能用來閱讀的時間非常有限。因此,在有限的時間內決定哪些書該讀,哪些書不該花時間,就顯得重要。他舉例說,原東京大學教授廣松涉(日本唯一通讀過《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的哲學家)著有《康德的“先驗演繹論”》一書,該書內容是作者原先的碩士論文,其思考脈絡源于他自己的《世界的共同主觀性存在構造》(1991)和《存在與意義》(1982)這兩本書,沒有精讀的必要。于是佐藤優就將其納入速讀對象,并做了讀書筆記。
寫書最多的日本人是誰?
在日本,讀書的人多,寫書的人也多。
迄今為止寫書最多的日本人是誰?答案恐怕就是在二○二三年三月突然去世的大川隆法。這位一九五六年出生的東京大學法學部的優等生,從一九八五年開始出版第一本書,到二○二二年十一月,共寫了三千一百五十本書,累計發行數在九千萬冊以上。因其“年出版五十二本書”的成績,在二○一一年一月被“吉尼斯世界紀錄”認定為“年度出版最多”紀錄。不過這個紀錄早被他自己的“年均七十本書”打破。他既寫《國家的氣概》(2009)這樣的時政書,也會寫小說,如《永遠的京都》(2022)、《地球萬華鏡》(2021)等,有時還會寫一些想象力奇葩的書,如《如果諸葛孔明做了日本首相會如何》(2011)等。從一九九五年到二○一八年的二十三年間,除二○○六年之外,大川隆法的書年年闖入日本年度綜合暢銷書前十或前二十排行榜,足見受眾群的廣泛。
另一位一九四八年出生的推理小說家赤川次郎,自一九七六年出道以來,共寫了六百五十本書(截至2023年),累計發行達三億三千萬本。平均一年出版十本書,最多一年出版過二十四本書。一九八三年出版的《死者的學園祭》被譽為“曠世少有的天才杰作”。二○二二年去世的“日本鐵道推理小說第一人”西村京太郎,一生寫了六百四十七本書,累計發行量過兩億。其代表作是《終點站殺人事件》《十津川警部》等。文藝春秋出版社稱他為“空前絕后的暢銷書作家”,并出版了專著《西村京太郎的推理世界》紀念他。日本的國民作家司馬遼太郎,一生寫了三百五十本書,總發行量達一億八千萬本之多。《坂上之云》《龍馬來了》《燃燒吧,劍》是他最高“三杰作”,激勵了一代又一代日本人。
書評家就是不說謊的“攤販”?
有讀書家就有書評家。現代日本書評的奠基人丸谷才一,曾為日本書評定下三原則:
一、文章重點放在前三行。
二、不要貶低所評之書。
三、善于總結啟迪讀者。
不過,研究印度哲學的豐崎由美在二○一一年出版《日本的書評》。在書中,她將書評家比喻為不說謊的“攤販”。為了販賣,攤販將無用的東西說成是有用的東西;為了讓讀者掏錢買書,書評家的工作是發現和傳達書的魅力。一個是為了賣出,一個是為了買入。區別在于前者說謊,后者不說謊。但又有誰來保證后者不說謊呢?
在日本,書評園地與書評家之多是與讀書相配的。一九六二年出生的印南敦史,每年閱讀七百多本書,每年寫五百多篇書評,被公認為“日本第一”書評家。二○二○年,印南敦史出版暢銷書《那一定不需要》,他在書中說,我們的生活充斥著各種信息,忙于日常的社會人可能會被別人的節奏帶走,不知不覺中失去對自己的判斷。他認為讀書和人生一樣,必須在百分之九十九無用之物中剝離出百分之一的真東西。這叫“取舍選擇力”。這種力的養成只能靠讀書。印南的另一本書《書評的工作》(2020)說,寫書評應牢記兩件事:第一是“傳達”—思考并實施一種容易傳達信息的寫作風格;第二是“共感”—努力嘗試與讀者的觀點產生共鳴。
日本另一位著名書評家土井英司,曾經是日本亞馬遜的共同創辦人,在亞馬遜的兩年期間寫了一千篇書評,著有暢銷書《一流的人,都在書的哪里劃線?》(2016)。他在書中談讀書劃線的問題—“是的,沒錯/英雄所見略同”,于是在句子下面劃線,這叫“自我陶醉線”,劃得毫無意義。思維碰撞率為零,既定信念也不會發生任何變化。真正有價值的劃線,是在讀到令你感覺不太舒服,或者你根本無法同意的文字,在與自己的信念相抵觸的句子下面劃線,才是成長的食糧。讀書劃線的力量在于,起初你并不期待這本書能改變你什么,但后來還是改變了。
一些讀書數據依舊亮眼
當然,在后現代多媒體語境下,要人們像以前一樣讀書,確實面臨諸多挑戰,讀書方式本身也發生了巨大變化。為此,有不少日本學者憂心忡忡,說現在有半數日本人不讀書,長此以往日本將衰退。如日本教育社會學家舞田敏彥,前幾年在News Week(日語版)上撰文,指出在步入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三十歲和四十歲的日本人閱讀率明顯下降,“知的剝奪”正在蠶食日本。作者為此敲響警鐘,終日工作導致不讀書,日本終將步入“思考停止”的社會。
這位學者的前瞻當然沒有錯。不過在筆者看來,放眼精英社會沒落、大眾社會崛起的今天,日本人的閱讀并沒有太多的衰退,一些數據表明他們在某些方面仍世界領先。如截至二○二一年,日本有兩千九百多家出版社,一萬一千多家大小不等的書店,一年出版七萬二千種書。著名的紀伊國屋書店連續十五年黑字經營,二○二二年營業額是一千二百零九億日元。再據日本圖書館協會的統計,東京有二十三個區,區立圖書館有二百五十六家,在十三分鐘的步行范圍內,就有一家區立圖書館。
再從作者個人的出版量來看,黑柳徹子一九八一年出版《窗邊的小豆豆》,迄今賣出了八百萬本。百田尚樹二○○六年出版《永遠的0》,迄今賣出五百四十六萬本。東野圭吾全作品,在日本累計發行近兩億本,平均一本書賣出一百萬本。村上春樹二○二三年四月發表最新長篇《城市及其不確定的墻》,首印就是三十萬本。日本史上最火爆漫畫有十部作品發行量破億,前三的有《ONE PIECE》《骷髏13》《七龍珠》。
讀書人才有的物語
寬厚的暖意。講的是人與書的鏈接。這是讀書人才有的物語。
一九七○年出生的日本女作家青山美智子的小說《尋找之物在圖書室》(2020),入選美國《時代》雜志“二○二三年必讀一百本書”。入選理由是作者對“讀書力”作了充滿熱情和希望的描述。這本由五個短篇組合的關于讀書的書,總發行量已超三十八萬冊。目前已被翻譯成二十多種文字,中譯本由湖南文藝出版社二○二三年出版,書名譯為《人生借閱室》。
你在找什么?書?工作?人生?困頓于日常的男女,不經意地來到小小的社區圖書室借書,得到的則是書之外的奇妙與善意。一本書改變人生,或者,人被書俘獲,在這個時點,表現出真切與寫實。精心編織的幾個讀書物語的切入點,都很松軟,可以讓人安心地進入這個世界而不至于恐懼。筆者的目光被書中的一行文字所牽引:“內文紙潔白,順滑柔軟,在精裝硬殼的裝幀下,被攏合得緊緊的。翻頁閱讀,厚厚的精裝本竟然可以平攤在桌上。”這里透出兩個信息:一個是厚厚的精裝本,能自然攤平,表明日本的裝幀技術一流;一個是書中讀者很在意這個細節感受,說明日本的“讀者國民”,太熟悉書的手感了。
毫無疑問,這本書適合心靈疲憊或干涸時閱讀。很溫婉。很優美。很輕奢。或如寬厚的暖意。或如貼上多條彩色注目貼。小說的第一篇,提到了日本兒童繪本《古利和古拉》。兒童作家中川李枝子在一九六三年創作了這一繪本,至今六十多年了,其系列繪本發行量高達兩千四百萬冊,影響了幾個世代的日本人。照日本人的說法,凡日本兒童,一個不漏地都讀過這套繪本。中譯本在二○○八年引進。青山美智子在小說中提及這本書,想要表達的是永遠不會如愿以償的人生,有時倒反有“太陽西邊出”的驚喜。這個驚喜,可以是邂逅了一本書。被人“借閱”的人生,一定也是自己人生的一個縮影。開個小書店,新書與舊書,遠古與當下,小店有了某種外在的鏈接。這種鏈接,最終歸屬到人與書的鏈接。所以神保町的古書街,那些小書店里的每一本書,鏈接的是全世界的讀者。這是書的力量。
要出遠門了,你選書為伴嗎?
日本人說,現代人的讀書問題,可還原成這樣一個問題:要出門了,只能放一本書在包里。那么,你將選哪一本書伴你同行?
村上春樹的《第一人稱單數》,有一個讀書細節。“我”坐在咖啡店的沙發上,等著女友。遲遲不來,無聊得很,就“翻看自己的單肩包,可似乎偏巧只有那天忘了放一本書在里面,平時我至少會帶一本最近在讀的文庫本才對的”。但并不是說包里一本書也沒有。幸好還有《現代國語》的配套讀物。無奈,“我只得將它拿出來,嘩啦嘩啦地翻動書頁”。村上最后說,“我”是一個“不讀鉛字就沒法好好打發時間的人”(燁伊譯,花城出版社2021年)。
想起一幕。風雪中,一位姑娘捧著三本書,只為換上三本新書,眼巴巴地等著移動圖書館的汽車到來。施皮南說:“這樣的人,簡直就是活化石。但如此情景,卻又讓人感動得落淚。”(《書情書》)
讀書真的已成遠古化石了嗎?讀書真的只剩下成為落淚感動的素材了嗎?
于是日本人用“守衛”一詞,為讀書申辯著什么。
讀書就像包裝的鋁箔紙,被揉皺是其命運。他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