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滿堂 莫之能守

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道德經》

這是一個有關兩個女人的故事，一個名叫呂雉，早年跟著夫君劉邦一起創業。晚年時，她成了權傾天下的呂后。另一個女人名叫呂嬃，她是呂后的妹妹。呂后對她愛護有加，把她封為臨光侯。但隨著呂后的過世，深感無力的呂嬃在悲涼的氛圍中登場，譜寫了一曲“金玉滿堂，莫之能守”的悲歌。

時值辛酉（公元前180年），高皇后呂氏治國之第八年的秋天。長安，籠罩在一片不祥的緊張氛圍里。因為呂后，這位實際執政的“女皇帝”，（在《史記》中，有關她的傳記被寫入《呂太后本紀》，與高祖劉邦并列），就在這一個秋天過世了。過世前，呂后對呂氏家族作了妥當的安排。她任命呂祿為上將軍，以控制北軍；呂產控制南軍。這兩支軍隊是當時長安城的最主要的軍事力量。還有一只保衛皇宮的軍隊，呂后則早已安排長樂衛尉呂更始來統率。并告誡他們說：“高祖當年統一天下后，曾與大臣立約：非劉氏王者，天下共擊之。如今，我立了呂氏三個王，大臣內心是不平的。我過世后，皇帝還年少，大臣們恐怕會起來造反，你們一定要派駐軍隊，守衛宮殿，慎勿為我送葬，如為我送葬，恐怕你們會為別人所制。”

辛巳（七月），呂后過世，“遺詔賜諸侯王各千金，將相列侯郎吏皆以秩賜金。以呂王產為相國，以呂祿女為帝后。”從中可知，呂后一方面通過賜金安撫人心，一方面想再一次把呂氏家族的人提到核心位置上以穩住未來的局勢。

高后已葬，而左丞相審食其也再接了個新職：皇帝的太傅。審食其是與呂后關系很密切的人，呂后這個舉動，顯然含有托孤之意思。

但這一切，都無法阻止政權的變更。一場充滿腥風暴雨的高層權力大清洗，正在大臣們的謀劃中，緊鑼密鼓的地登場了。

首先發難的是朱虛侯劉章。他是齊王劉肥之子，齊哀王的弟弟。他出生于公元前200年。劉章這人很不簡單，可謂是少年豪杰。高后六年（公元前182年），19歲的劉章入宮侍奉高后舉行酒宴，呂后叫其擔任酒吏。劉章自己請求：“我是武將的后代，請允許我按照軍法來監酒。”呂后說：“可以。”眾人酒興正濃時，劉章進獻助興的歌舞。歌舞以后，說：“請讓我為太后唱唱耕田的歌謠。”呂后向來把劉章當兒子撫養，笑著說：“你父親知道種田。你生下來就是王子，怎么知道種田呢？”劉章說：“臣知道。”太后說：“那就試著為我唱唱耕田歌吧。”劉章唱道：“深耕穊種，立苗欲疏。非其種者，鋤而去之。”呂后聽后沉默不語。

不久，呂氏家族中有一人喝醉了，逃離了酒席，劉章追過去，拔劍殺了他，然后回來稟報說：“有一人逃離了酒席，臣執行軍法殺了他。”呂后和侍從們都大為吃驚。但是呂后已經答應他按照軍法來監酒，所以沒有將他治罪。——當然，狠毒的呂后之所以沒有搞秋后算賬，是因為她本人也比較喜歡劉章這毛頭小伙，她甚至做主把呂祿的女兒嫁給了他。正是因為劉章這次在宴席上的非凡表現，從此之后，呂氏家族的人都懼怕劉章，即使是朝中大臣也都歸附劉章。

此時，他居住在長安。他串通他的哥哥齊哀王，讓他的哥哥發兵西行，他則從中做內應。齊王于是準備發兵作亂，然而，他的相國不聽，于是，齊王誅殺了他的相國，并詐奪瑯邪王之兵，并將而西，還遺書給各諸侯王，聲言：寡人率兵入誅不當為王者。漢相國呂產派潁陰侯灌嬰將兵出擊。然而灌嬰至滎陽時，卻暗自思量道：“諸呂權兵關中，欲危劉氏而自立。今我破齊還報，此益呂氏之資也。”于是留屯滎陽，派出使者曉諭齊王及諸侯，與他們連和，以觀望呂氏如何應對，然后再出手收拾他們。齊哀王聽從了這個建議，于是退兵至西界，按約定行事。

此時，這場政變的總策劃師陳平登場了。陳平當時所任職務是丞相，在呂后統治的時代，陳平這個丞相就是個橡皮圖章，有其名而無其實。呂后當年提出要封三位呂氏家族的成員為王，這明顯違背了“白馬之約”中君臣所立下的“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的誓約。所以當呂后為封呂氏為王一事咨詢右丞相王陵時，右丞相王陵明確表示了反對。然而，左丞相陳平對此卻表示了同意。因為他知道他沒有實力反對。王陵反對的結果是：當年十一月，被免去了右丞相之職。然后呂后又把左丞相陳平提為右丞相，把辟陽侯審食其立為左丞相。

現在呂后已死，丞相陳平就找來了太尉周勃，準備發動一場政變，把呂氏家族埋葬。陳平與周勃商量完之后，找到了一個突破口，那就是呂祿。呂祿于公元前180年7月被封為趙王，按照當年的分封制度，呂祿被封王之后，應當離開首都，到封地就任，但是因為呂祿擔心離開首都之后，權力就會被削弱，兵權就會被收回，因此一直待在首都。

呂祿有個好朋友叫酈寄。酈寄與呂祿的關系是相當密切，他們兩人經常一起出去“游獵”，以至于陳平設下一個圈套：即安排人劫持酈寄的父親酈商，然后讓酈寄去勸導呂祿放棄兵權。古代是講孝道的，因為父親已經被陳平他們劫持，酈寄只好按照陳平他們的意愿去勸說呂祿，他是這么勸說呂祿的：

高帝與呂后共定天下，劉氏所立九王，呂氏所立三王，皆大臣之議，事已布告諸侯，諸侯皆以為宜。今太后崩，帝少，而足下佩趙王印，不急之國守藩，乃為上將，將兵留此，為大臣諸侯所疑。足下何不歸將印，以兵屬太尉？請梁王歸相國印，與大臣盟而之國，齊兵必罷，大臣得安，足下高枕而王千里，此萬世之利也。

總結起來就這么一個意思：放下兵權，離開長安，你將享有安寧，否則，將有災難發生。

呂祿聽了之后，“信然其計”，產生了“歸還將印，以兵屬太尉”的想法。并派人報告呂產及諸位呂家宗族的老人，有人認為可以這么干，有人認為不能這么干，于是，呂祿的內心猶豫，未有所決。

于是，當呂祿出去與酈寄游獵時，經過姑母呂嬃家的時候，就特意進去看望這位姑母，這位姑母呂嬃，是呂公的第三個女兒，呂后的親妹妹。此時，她的身份是大漢的臨光侯，又是舞陽侯樊噲的妻子，在呂氏家族，具有顯赫的位置。

當呂祿向呂嬃說了自己要放棄軍權，把軍權交給太尉的想法時，呂嬃聽了，非常生氣，說：“你身為將軍，卻要放棄軍隊，呂氏宗族從今往后將無地可居了！”于是呂嬃回頭叫仆人把家里所藏的珠玉寶器一箱箱地往堂下扔，并說：“我不再為別人守這些財寶。”呂嬃的行為可謂是堅決而富有震撼力，當呂嬃把滿堂的金玉往堂下撒時，即使過了兩千年，我仿佛還能聽到那貴重的珠玉撞擊地面的嘩啦啦聲。

可惜，連這么堅決而有感染力的行為，也無法喚醒呂祿的奮斗精神。呂雉之后，呂氏家族已無強人，呂氏已衰，進而將被誅滅，已經是板上釘釘之事。

呂嬃看到了這一切，但她已無力挽回這一敗局。面對這個不爭氣的侄子，她只能通過把滿堂金玉撒于堂下，以表示自己內心的憤懣與對前景的憂患。當然，從她的內心來說，她還是希望通過這一舉動能喚醒呂祿的榆木腦袋。

從這個動作中，我們可以感覺到呂嬃這個行為的力度，呂嬃確實不失為一個女中豪杰，有著巾幗英雄的氣度。

在呂祿的猶豫不決中，陳平與周勃這一方，則展開了迅速行動。

他們說服皇上，免去了左丞相審食其的職務。因為審食其與呂后一直以來有著過于密切的關系，是一個最能在呂后那里說得上話的人。所以時至今日，還有人傳言審食其就是呂后的面首。如今，審食其被免職，對呂氏家族來說，是不祥之兆。

八月庚申的一個清晨，平陽侯窯正與相國呂產謀劃事情。郎中令賈壽出使齊國剛回來，當面數落呂產道：“大王你不早點到封國去，現如今你雖然想走，還走得了嗎？”就把灌嬰與齊楚合從，欲誅殺呂氏家族一事告訴呂產，并催促趣呂產急急入宮。這些話讓平陽侯聽到了，于是平陽侯馳告呂丞相、太尉。太尉周勃聽了平陽侯的密告后，想進入北軍，卻不得入。

陳平、周勃又通過酈寄與典客劉揭再一次誘導呂祿：“皇帝使太尉守北軍，希望你能到趙國去，你還是盡快歸還將印辭別，不然，將會有大禍臨頭。”呂祿以為酈寄是我朋友，不會欺騙我，于是呂祿把印交給了典客劉揭，把軍隊交給了太尉周勃。于是周勃進了北軍，并行令軍中：“為呂氏右袒，為劉氏左袒”，“軍中皆左袒為劉氏”。可見軍人都認為天下是劉家的。人心向背如此，呂氏的敗亡已經不可避免。

此后的故事結局就是呂氏迎來了大敗亡，由于不知呂祿已放棄了兵權，未知此一消息的丞相呂產帶領從官進入未央宮，想與皇帝待在一起，卻進不了殿門，因為守殿門的衛尉已經聽從了陳平這邊人的命令。徘徊在殿門外的呂產在日落時分，與他的從官們一起，遭到率領一千部隊而來的朱虛侯的重擊，呂產本人被殺于郎中府吏廁所中。

朱虛侯已殺死呂產，皇帝命令謁者持節慰勞朱虛侯。朱虛侯想奪走皇帝的節信，謁者不肯，朱虛侯就駕車帶上謁者與節信，一路疾馳，斬殺了長樂衛尉呂更始。也就是滅了呂氏家族最后的軍事資本。

當周勃聽到朱虛侯已經殺了呂產時，起來拜賀朱虛侯：“我所擔心的就只有呂產，現在呂產已經死了，天下定了。”

于是陳平、周勃這些大臣們派人逮捕呂氏家族之人，不分年齡，不分男女，都斬殺掉，并追殺已經離開首都的呂祿，然后用竹鞭子活活打殺了呂嬃。

呂嬃的短暫人生，至此結束，她的一生，完滿地詮釋了“金玉滿堂，莫之能守”的故事。

歷史上有許許多多故事，來反復詮釋“金玉滿堂，莫之能守”這個真理，比如漢代的鄧通、晉代的石崇、明代的沈萬三、清代的曹家、和坤、胡雪巖等，都是富貴一時，破產而終。而呂嬃這個故事，在眾多富貴豪族由盛而衰的人生舞臺劇中，最令人嘆氣回腸，感慨萬千。

（作者系西泠印社出版社副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