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擁虛名：清代地方政府的“實權(quán)”人物

據(jù)說郭嵩燾曾說過：

漢唐以來，雖號為君主，然權(quán)實不足，不能不有所分寄。故西漢與宰相、外戚共天下，東漢與太監(jiān)、名士共天下，唐與后妃、藩鎮(zhèn)共天下，北宋與奸臣共天下，南宋與外國共天下，元與奸臣、番僧共天下，明與宰相、太監(jiān)共天下，本朝則與胥吏共天下。

胥吏弄權(quán)，古已有之，清代獨特性何在？

清代最出名的“紹興師爺”汪輝祖，曾引述友人邵晉涵的話：

今之吏治，三種人為之，官擁虛名而已。三種人者，幕賓、書吏、長隨也。

幕賓即幕友，以紹興籍居多，俗稱“紹興師爺”。他們是地方官自己出錢聘請的私人行政助手和顧問，和官員屬于主賓、師友關(guān)系，在衙門里地位頗高，但并非正式的政府官員。書吏擁有正式身份，是政府中具體承擔文秘工作的人，但不是官。而長隨則是地方官雇傭的私人奴仆。

對于邵氏的說法，汪輝祖感慨系之：

官之為治，必不能離此三種人，而此三種人者，邪正相錯。求端人于幕賓，已什不四五，書吏間知守法，然視用之者以為轉(zhuǎn)移，至長隨則罔知義理，惟利是圖，倚為腹心，鮮不僨事。

除了以上三種人，清代地方政府中還有一類不可或缺的人物：衙役。衙役也是正式的政府人員，和書吏一文一武、一內(nèi)一外，負責跑腿，執(zhí)行任務(wù)。書吏又稱胥吏或吏胥，往往和衙役合稱書役、胥役或吏役。

所謂“官擁虛名”，是說地方政府被師爺、書吏和長隨把持。由于長隨較為特殊，也最能反映清代地方行政特色，下面我們首先介紹師爺。

雖說師爺沒有國家正式編制，但地位遠比書役高，是地方行政的靈魂人物。為什么這樣重要的人，卻被排斥在政府之外，只能扮演私人角色？地方政府工作人員嚴重不足，是清代基層治理的痼疾。清初極力壓縮地方開支，手段之一就是裁減官員。知州、知縣沒有了法定的副手和屬官，成了州縣行政的唯一責任人：

以一縣之大而付諸一人，曰征租惟知縣主之，曰聽訟惟知縣主之，曰緝捕惟知縣主之，曰考試惟知縣主之。余若訐奸除盜、興利除弊諸要政，悉惟知縣是賴。

這被稱為“獨任制”。知縣沒有三頭六臂，不花錢請人幫忙，怎么辦？

管轄州縣的府以知府為長官，既有副職同知、通判，也有經(jīng)歷、知事等屬官。再往上，省級的布政使和按察使也各有屬官。但令人震驚的是，封疆大吏總督、巡撫和知縣同一命運，孤家寡人，衙門中不設(shè)副職和屬官。這樣除了督撫的薪俸，朝廷就幾乎不用考慮督撫一級的行政支出了。而即便是府和藩、臬二司，法定官員也遠遠不足以應(yīng)付行政需要。

所以清代地方各級長官都要自聘幕賓，這是很大的一筆開銷。乾隆三年（1738）陶正靖上疏指出，江浙地區(qū)行政事務(wù)繁重的州縣，一縣就需要七八個師爺，其中尤其關(guān)鍵的角色，年薪高達銀二三百兩，加到一起一千兩都打不住。官員的俸祿加上養(yǎng)廉銀，都不夠聘請師爺?shù)摹?/p>

隨著時間流逝，幕友的薪水節(jié)節(jié)攀升。嘉慶五年（1800），御史張鵬展談到，廣州的南海、番禺，福州的侯官，漳州的漳浦，這些要缺“須用幕友四五人，每人束修至千五六百、千八九百不等”，“一缺之束修已近巨萬，即小缺亦不下數(shù)千”。幕友除了東家的薪水，還可能利用自己的地位大發(fā)橫財，其收入就難以估計了。

師爺收入不菲，科第不順的讀書人往往以此謀生，成了一項特殊職業(yè)。清代幕友大軍，其中不乏清正廉明且才能卓著之士，汪輝祖就是代表人物。但他們以私人身份參與地方治理，制度上構(gòu)成了一大弊端。早在乾隆元年（1736），兵部右侍郎吳應(yīng)棻就向皇帝指出，朝廷培養(yǎng)官場的廉潔風氣，無非是賞和罰兩種手段。而幕賓是官員聘請的私人顧問，“國家之刑賞曾不及焉”，沒有相應(yīng)獎懲制度，朝廷沒有辦法進行監(jiān)督。因此大多數(shù)師爺并不關(guān)心東家的名聲和前途，“依違曲從”，只知道迎合東家，反正出了事不用承擔責任。更有甚者，“作奸犯科，串通關(guān)節(jié)，挾持長短”，“本官稍不覺察，即身受其累”，被朝廷懲處，而撈夠了錢的幕友則置身事外，“出一衙門，又入一衙門”，換個東家繼續(xù)干。

清代后期，師爺泛濫成災(zāi)。張鵬展指出：

遇有新州縣到任，作幕者夤緣求上司薦舉，或賄托上司之官親、幕友，央求轉(zhuǎn)薦，督、撫、司、道、府均所不免。其缺大者，往往至人浮于事，甚則有空食束修而不理事者，謂之坐幕。且該幕友以為上司所薦，高抬聲價，多方需索，挾制本官，不一而足。稍有拂意，即轉(zhuǎn)至上司衙門煽動是非，或與上司幕友遇案情翻駁作難。是以州縣之畏幕友，更甚于畏上司。

和幕賓不同，書吏是正式的政府工作人員。但和師爺一樣，政府不會因此增加任何財政負擔——經(jīng)過清初裁革，書吏不僅沒有薪水，連辦公用具如毛筆、墨汁和紙張等都得自掏腰包。而且書吏編制很少，地方政府需要大量聘用編制外人員，各州縣書吏的實際數(shù)量往往是編制的數(shù)十倍乃至上百倍。不論有無編制，書吏們的辦公和生活費用，都只能自己解決。

衙役的命運似乎比書吏稍好一些。清初雖然大大減少了衙役數(shù)量和工食銀，畢竟不是全無薪水。但每天兩到三文的工資，最多也只能供夫妻二人吃一頓飯，更何況這點錢也送不到嘴里，全用作辦公經(jīng)費尚且不夠。和書吏相同，衙役編制也遠遠不能滿足行政需要，實際數(shù)量常達到法定的十幾至數(shù)十倍。光緒年間，全國府廳州縣共計1519處，以平均每處衙役600人計，衙役總數(shù)接近一千萬。書吏恐怕也不會少于此數(shù)。

詭異的是，清代招募良民充當衙役，可一旦當了衙役，就莫名其妙被政府打入另冊，成了賤民。比如，衙役及其子孫沒有資格參加科舉考試。乾隆末年，安徽盱眙一個衙役的孫子參加了武鄉(xiāng)試。該武生的父親早在其祖父充當衙役之前就過繼出去了，因此知縣楊松渠認為其祖父的賤民身份與該武生無關(guān)。但兩江總督書麟對楊氏發(fā)起彈劾，并得到了主管科舉的禮部的支持，最終楊松渠受到了降一級調(diào)用的懲處。而衙役的養(yǎng)子，即便后來和衙役斷絕父子關(guān)系，回到親生父母身邊，也不被允許參加科舉考試。

盡管衙役地位低賤，正式收入又極低微，民眾卻趨之若鶩，連秀才、武舉人、武進士，乃至已經(jīng)考取州同知資格的監(jiān)生等，也爭當衙役。這是因為實際收入相當可觀，哪怕身入賤籍、累及子孫也在所不惜。所以衙役的任職資格可以用作欠款的抵押，也可以出售。

與此相似，沒有薪水的書吏五年一任，期滿后繼任者需出錢頂補，名曰“缺底”，甚至直接交錢給州縣官，名曰“公禮”，都屬于公開的陋規(guī)。其中一些肥缺競爭非常激烈，公禮可能超過五千銀元（一銀元約等于銀0.72兩）。

書役的生財之道，無非兩種途徑。其一是約定俗成但非法的陋規(guī)，比如繳納銀兩入庫，必須加上火耗即熔鑄元寶的損耗。陋規(guī)是公開的，一般由書吏、衙役和長隨分享。其二就是貪贓枉法或私下勒索百姓。書吏沒有機會直接跟民眾接觸，只能由衙役出面。衙役沒有從事文書工作的書吏配合，難以在行政事務(wù)上做手腳，更何況書吏負有監(jiān)督衙役的職責。而胥役與官員之間的聯(lián)系，又必須通過長隨。長隨作為官員的奴仆，同時代表官員監(jiān)督書役。三方合作，大家都有錢賺。

舉個例子，不管是當事人還是證人或其他相關(guān)人員，農(nóng)民卷入訴訟，都有可能被迫丟下正忙的農(nóng)活，跑到縣城接受審訊。一件訴訟，往往牽涉好幾十個必須出庭的農(nóng)民。對他們來說，多耽擱一天，不僅意味著在縣城的花費多開銷一天，錯過農(nóng)作時間還可能給一年的收成帶來致命打擊。于是衙役出面索要種種費用，“有投到錢，有送案錢，有掛牌錢，有派班錢”，稍不如意，就串通書吏、長隨，欺騙官員說涉案人員沒有到齊，或相關(guān)取證不完備，推遲審訊。幾十號人不能回鄉(xiāng)，只能在縣城等著。有時候通知先回家，可剛到家又接到通知馬上進城，“家安得不破哉”。

衙役要錢的名目五花八門，有“起發(fā)路費、盤費、送牌費、盤子費、檢卷費、值堂費、散班費、聽刑費、具結(jié)費，以及買票、車錢、鞋錢、差帳等等”。同治初年，在湖南打一場官司，得花費十千文至數(shù)十千或百余千不等。光緒中葉的江蘇昭文縣，當事人少則掏數(shù)十元，多至數(shù)百元。史料中，一起官司的費用導致家破人亡的記載比比即是。即便原告幡然醒悟，和被告達成協(xié)議，愿意和解，也要出一筆所謂“和息錢”，否則衙役不會善罷甘休。

“凡良善之民，鮮有充當胥役者。其奸胥猾役，率皆本處之地棍、土豪為之。”衙役中負責緝捕盜賊的捕快，往往與盜賊勾結(jié)。“若不與盜賊相通，不能為捕役矣。盜賊不投拜捕役門下，又斷不敢入其境矣。”“所有境內(nèi)盜賊皆其包庇，平日坐地分贓，遇案緝拿則潛通信息，令其先期遠遁。”但捕快破不了案，一個賊沒抓到，交不了差。于是他們往往污蔑好人，恣意敲詐，錢給夠了就放人，否則屈打成招，搪塞上級。比如所謂“賊開花”，是指“民間遇有竊案，呈報之后，差役將被竊鄰近之家資財殷實而無頂帶者，扳出指為窩戶，拘押索錢”。因為“每報一案，牽連數(shù)家”，仿佛盜賊遍地開花，故此得名“賊開花”。鄉(xiāng)下人老實，只好破財消災(zāi)，“七八千至十數(shù)千不等，胥役欲壑既盈，始釋之，謂之‘洗賊名’”。老實巴交、勤勞致富的人家，經(jīng)不起幾次折騰，就得敗落。

應(yīng)當指出，這樣的捕快，歷代都有。清代的特殊性在于，有識之士頻頻為捕快辯護。進士出身的何耿繩是個有操守的能員，道光前期在陜西、直隸任知縣達十年之久。他很同情捕快：“捕役一項，在各役內(nèi)最為卑賤，充斯役者，大率皆窮極無聊之輩。”遇上重大案件沒有進展，遭受處罰，經(jīng)常打得皮開肉綻，還得忍痛繼續(xù)追捕。偶爾大案告破，需要押解犯人到府乃至省城，捕快必須倒貼相關(guān)費用。“捕役為各役中最苦之人，而所辦又系賠貼費用之事，似此利少害多，而欲使之不豢賊分肥，不屬賊誣扳，不唆賊翻供，烏可得耶？”何耿繩認為，這才是清代地方治安不好的根本原因。

行政才干蜚聲大江南北的包世臣，對此有更詳細的闡述。嘉慶年間，由于書役索賄，江浙各州縣普遍積壓了上千案件，有的甚至十多年還未審理。包氏替工科給事中胡承珙寫過一份奏折，分析個中緣由。他指出，這是因為“書役承辦案件，皆有賠墊，長官習知其苦累情形”，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除了涉及黃河治理和食鹽專賣的事務(wù)，州縣所有上行、下行文書所用紙張、封套、印泥和抄寫人工費，都由書吏“捐辦”。碰上大案，需要向上級提供六套詳細報告，“每套至數(shù)萬言，限期急促，雇覓書手，所費官既不認”，還能禁止他們自己想辦法？

衙役負擔更重。從傳喚相關(guān)人員、緝拿犯人，到押送罪囚上府上省，費用都由承辦衙役出。抓到嫌疑人，沒有定罪前，由衙役提供伙食。押送犯人，規(guī)定一個罪囚配兩個解差。而一個案件，“承辦原役不過一二名”，常有案子需押解十多人，衙役就得掏錢雇一大批人。“解役到司、府時，例須一人在監(jiān)伴犯，一人在外籌送囚飯，苦穢情狀，非齊民所堪。故應(yīng)雇之人，大約無賴匪徒。”“一案招解到省，往返總以半載為期。”其間囚犯、雇工的伙食費，加上雇傭費和其他開銷，一個囚犯大概需要花費五十到七十兩銀子。

有的貧窮地區(qū)，衙役墊不出押解費用，盜竊乃至人命官司，只要受害人或家屬不夠強硬，對罪犯略加懲處就放了，以避免解送上級。“其民習見殺人不死，為盜無刑，所以貧僻下邑，民風更壞。”

長隨又稱家人、家丁，是地方官的私人奴仆。和師爺一樣，他們是官員花錢雇的。年收入萬兩的“上缺”，光師爺和長隨兩項，可能就要花去一半。不同的是，師爺?shù)匚蛔鹳F，而長隨和主人間有主仆名分，地位反而和有賣身契約的奴婢比較接近。但賣身奴婢主要是為官員及其家眷的私人生活服務(wù)，雇傭性質(zhì)的長隨則主要用于公務(wù)。

清代基層官員回避籍貫的制度很嚴格，不僅禁止任官本省，且原籍五百里內(nèi)的鄰省地區(qū)也在禁止之限。其弊端顯而易見，州縣官對管理區(qū)域并不熟悉，甚至語言不通。更糟的是，為了有效控制地方官，防止地方勢力的形成，清代州縣官任期罕有超過兩三年的，剛剛對地方情況熟悉點，就被調(diào)走了。這種情況下，實際把持政府的是來自本地的書吏和衙役。如何有效監(jiān)督書役，是地方官的當務(wù)之急。但如上所述，清代州縣官屬于孤家寡人，沒有法定的副手或?qū)俟伲荒茱孁c止渴，依靠私人雇傭的長隨加以制約。

乾隆中葉，一個州縣官，長隨可多達數(shù)百人。這群人分工很細，大體有五類：門上、簽押、管事、辦差、跟班。前兩者最為重要。

門上即看門的，又稱“門丁”“司閽”等。清代州縣衙門，有內(nèi)外署之別。外署或外衙以“大堂”為中心。大堂即影視所見官員一身朝服，手持驚堂木正襟危坐，審理案件的場所。大堂前兩側(cè)廂房，是書吏們辦公的地方。事實上，只有重大事件官員才升坐大堂，一般的民間訴訟只在可穿便服的“二堂”審理。大堂、二堂構(gòu)成了衙門的中軸線，二堂是內(nèi)署或內(nèi)衙的中心，大堂、二堂間有堵墻分割內(nèi)外，墻上的門被稱為“宅門”，除非傳喚，書役嚴禁入內(nèi)。宅門之內(nèi)，日常活動的只有官員及其家眷，還有私人雇傭的幕友、長隨等，作為政府正式工作人員的書役被排除在外。把守宅門的就是門上。

二堂西側(cè)，一般建有花廳，即官員的會客廳。花廳中有一套間，是官員日常辦公的所在，稱“簽押房”。所謂簽押，就是在文件上批閱、簽字，這是日常政務(wù)的主要內(nèi)容。簽押房（而非大堂、二堂）才是行政運轉(zhuǎn)的真正核心。而簽押房與外界的聯(lián)系，所有公文傳遞、人員往來，都要經(jīng)過宅門，門上的重要性由此凸顯。

不論公私，也不論是來訪還是呈遞文書，幾乎所有通過宅門的事都要送“門包”，書吏、衙役亦然。但門包不同于私下賄賂，其收入分成兩部分，一部分要在所有長隨內(nèi)分配，另一部分則是具體辦事家人的補貼。即便如此，在長隨中，一般門上仍是收入最高的。

但另一方面，門上畢竟只是傳達，真正能影響官員從而操縱行政的，是簽押——在簽押房協(xié)助官員處理公務(wù)的長隨。所以清代諺語云：“假門上，真簽押。”簽押負責對送進來的行政文書做初步整理，分出輕重緩急，供官員裁奪。雖然沒有具體辦理公務(wù)的職責，但他們對官員的影響不可小視。

長隨屬于州縣官的親信，用以監(jiān)督書役，實則常與書役沆瀣一氣。嘉道之際的能員劉衡記載了兩件事。其一，廣東某知縣接到命令，抓捕一個要犯，遂指定捕快，設(shè)下期限，懸賞千元。沒到期限，捕快抓到了罪犯，準備送交官府。沒想到門丁李某讓他別聲張，不忙交人，轉(zhuǎn)身假稱受托代表捕快和主人談判，騙他說犯人逃到遠方了，抓捕成本太高，除非賞金增至三千，否則事情辦不成。知縣不得已，答應(yīng)出兩千，門丁不滿意，仍不讓捕快交人。縣官要找捕快問責，李某把他藏了起來，并在主人面前替他說好話。最后知縣真給了三千，才了結(jié)此事。

其二，某官初到任，曾姓門丁和書吏串通好，嚇唬主人說：“此地賦稅年年達不到法定數(shù)額，形成虧空，該如何處置呢？”官員嚇壞了，拜托曾某想辦法。門丁假意苦苦思索，然后慢慢說：“何不讓負責稅收事務(wù)的書吏包稅？隨便他們怎么收，交給公家的必須足額。如果不愿意，就強迫他們接受。”書吏當然假裝不愿意，拖了十來天，“門丁佯迫之，吏乃勉強應(yīng)命”。官員高興得要死，“以為幸免賠累也，待門丁有加禮”，殊不知這些人所獲之利是包稅額的數(shù)倍。

長隨也會和書役產(chǎn)生矛盾，這時遭殃的往往是書役。比如州縣官下達限期任務(wù)，門上故意拖延，不及時往下傳達，事情辦好了，又不及時上報，等拖過期限，長官誤以為書役辦事不力，因此責罰他們。

乾隆五十一年，兩廣總督富勒渾長隨殷士俊被查處，蘇州原籍抄了家，“于住房內(nèi)查出現(xiàn)存并借出銀錢共二萬余兩，田六百三十余畝，房屋三所”，“計其一切貲財，俱系跟隨富勒渾為長隨后所得”。而雍正元年，山西巡撫蘇克濟家人趙七，則抄出“家貲二十余萬”。

長隨雖然地位卑賤，但攀上了封疆大吏，不僅暴富，而且“恃其主勢，擅作威福”。清代人普遍認為，長隨比書役更糟。乾嘉之際的王有孚曾說：“從政者約束百姓易，約束自己難……約束自己易，約束書役難；約束書役已不易，約束家人則尤難。”袁枚也指出：“用家丁，不如用胥吏。……家丁之來去無常，胥吏之曹缺永在。”汪輝祖說得更清楚：“長隨與契買家奴不同，忽去忽來，事無常主。里居姓氏，俱不可憑。忠誠足信，百無一二。”清代書役，若論“忠誠足信”，恐怕也是“百無一二”，但畢竟是有家有口的本地人，多少有些顧忌。而長隨不然，姓名、籍貫可能都是偽造的，平日里蒙蔽主人，“舞文作奸，無所不至”，等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先期告假，攜貲遠遁，往往官被參劾，贓須追賠，此輩轉(zhuǎn)得坐擁厚資，置身事外”。

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有這樣一則記載：

姚安公嘗見房師石窗陳公一長隨，自稱山東朱文，后再見于高淳令梁公潤堂家，則自稱河南李定，梁公頗倚任之。臨啟程時，此人忽得異疾，乃托姚安公暫留于家，約痊時續(xù)往。……死后檢其囊篋，有小冊作蠅頭字記，所閱凡十七官，每官皆疏其陰事，詳載某時某地某人與聞，某人旁睹，以及往來書札、讞斷案牘，無一不備錄。其同類有知之者，曰：“是嘗挾制數(shù)官矣。其妻亦某官之侍婢，盜之竊逃，留一函于幾上，官竟不敢追也。”

這位真實籍貫、姓名無存的職業(yè)長隨，前后給17位官員服務(wù)過，每位的把柄都詳細記錄下來，人證、物證俱全，以此挾制主人。最有趣的是，老婆也是這么得來的——本是主人的侍女，簽了賣身契的，勾搭成奸后留下一封信，一起跑了。官員不敢追捕，信中內(nèi)容可想而知。若非暴病身亡，被迷惑的高淳知縣梁潤堂恐怕也要遭殃。

長隨出現(xiàn)于清代并長盛不衰，乃至愈演愈烈，其結(jié)構(gòu)性原因也是清初大幅度裁減地方官吏，導致政府工作人員嚴重不足。據(jù)說清末發(fā)生過這樣一則軼事：

宣統(tǒng)辛亥八月十九日之前，武漢起事，時楊洪勝等謀變，為武昌府某所诇知，謁鄂督瑞莘儒制軍澄，將密告之。時值深夜，閽人索特別門包，某謂此何時，此何事，尚可循曩例乎？閽人不得已，始通報。事為瑞所聞，大斥之。及楊等破獲，閽人猶向索賞犒。

不論是真是假，在世人眼中，長隨如附骨之疽，和大清王朝相始終。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古代史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