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腸養成記

父親把一根小手指粗的柳條用小刀削去皮，露出白茬，穿上一塊狍子肉，然后伸進爐膛輕輕轉動，肉里的血水滴落，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烤得差不多的時候拿出來遞給六七歲時的我，我被那種未曾體驗過的味道猛烈襲擊，沒有任何調味品的加持，只是那種純天然的鮮美，說鮮美似乎都不足以表達清楚那種感覺，那是森林的清新混合著溪流的甘洌，那是林中的空氣和雨雪滋潤過的味道，當時廚房里的場景和味蕾上的感覺至今保留在我的記憶中。

后來，我對各種燒烤沒有什么熱情，用各種調味料遮蓋的食物已經面目全非，實在沒法和我童年的那塊狍子肉相比。

達斡爾族人有著冬獵的傳統，遠在清朝時期，達斡爾族男子是需要上繳一定數量的貂皮作為賦稅的。所以在我小時候的每個冬天，吃到一點狍子肉、野雞、飛龍之類是常有的事情，用沙半雞做面片湯也再平常不過。當然后來出于對自然環境的保護禁獵了，這些山野之味只能在記憶里搜尋。

夏天，身體沒有出問題前的父親會去江邊釣魚，這是他常年癡迷的業余生活。他有一根釣魚竿，并不多么高級，在我看來還略有些寒磣，很簡陋的那種，某個夏日的午后，他收拾起他的釣魚竿，用一個輸液剩下的葡萄糖瓶子灌滿水裝進包里，家里有酸奶子的話也會灌一瓶。如果上小學的我下午沒有朋友一起玩，他會帶上我一起去。需要走很遠的路才能走到南江套子。

在走過草甸時，他讓我幫他扣螞蚱做魚餌，我記得父親裝魚餌的盒子，用薄木條做的框，兩邊是鐵紗網的，有一個小口，釘著活動的木塞，有一種笨拙的精致感。我們扣到活的螞蚱就裝進這個紗籠子里，那些螞蚱在里面爬來爬去的，一會兒到了江邊就會被父親一個一個地掛到魚鉤上，釣那種細鱗魚，記得父親叫它們穿丁子，肉質非常細膩。沒問過父親他為什么不挖蚯蚓做魚餌，很多人都挖的，土里隱藏的蚯蚓被挖出來的時候不停地扭曲著紅色的身體，我總是不敢摸，感覺非常驚悚，心想不挖就不挖吧。也許父親想的跟我一樣。

對我來說等父親釣魚是一件枯燥乏味的事情，我有時去找透明的石頭，有時去采酸么漿草來吃，肥厚的葉片，嚼起來是酸的，因為酸引發的口舌生津足以抵御在酷暑的野外帶來的干渴。父親釣魚不會只收獲一種魚，有嘎牙子魚、鯽魚、鲇魚、狗魚，還有叫不上名字的魚。記得有一次釣的嘎牙子魚比較多，父親讓送給大姐家的孩子們吃，他說嘎魚刺少，孩子吃比較安全。有時父親釣的一盆魚各式各樣的，我們燉上一大鍋，像漢族人一樣加上醬油放上粉條，粉條吸飽了淡褐色的魚湯透明柔韌，簡直比魚都好吃！

達斡爾族人不會做粉條，吃粉條全然是受到漢族人的影響。原來也不吃醬油和醋，都是跟漢族人學的。

我的故鄉莫力達瓦，是我國北方少數民族——達斡爾族的主要聚居區，達斡爾族人的生產生活方式嘛，農林牧副漁都有，食材比較豐富。后來在跟各民族交融的過程中開始接受各種飲食方面的影響，除了一如既往地保留著我們傳統的飲食習慣之外，也開始逐漸嘗試著各種食材。

如果有一個漢族鄰居，那么生活方式的改變將是潛移默化的。

比如春天的時候種自家菜園，看到漢族鄰居種下什么我們也會仿效起來，有時鄰居會把自家栽剩下的秧苗送給我們。同理，達斡爾族人留存的豆角種子也會分給漢族鄰居，愛喝牛奶的我們把養牛作為生活的必需，即便生活在小鎮，我母親也一直養著牛，各種奶食構成了我們胃腸里的蛋白酶記憶。看我們擠牛奶、喝牛奶，漢族鄰居偶爾也會來討要點鮮奶，給家里營養不良的孩子，或是母乳少的嬰兒喝。

看到漢族鄰居做那種發酵的大醬，我們也會嘗試著做—嚇，醬發好了，母親和父親誰有時間都會學著漢族鄰居的樣子用醬耙打大醬，我也是打過的，然后盛上一碟發著濃郁醬香的金色大醬，也學著漢族人吃蘸醬菜，剛從園子里采摘的青蔥、小白菜、小水蘿卜用井拔涼水洗過，在這樣的大醬加持下，咔嚓咔嚓，很是爽口、下飯，是夏日里極好的開胃菜。后來大醬成為生活的必需品，我們已經忘記這是我們學習來的一種飲食，并早已成為我們那片土地上所有人胃腸記憶里的一部分。

吃都吃在一起了，還有什么不能商量的呢。

在我們莫力達瓦，我們的鄰居有漢族、達斡爾族，還有朝鮮族，我姐姐的同學里有錫伯族，我工作后的同事里有哈薩克族，滿族就更多了。蒙古族也是有的，并不多見。生活在鄂溫克草原南屯小鎮的奶奶給我們帶來了一種草地蒙古族的飲食方式，那就是奶茶，就是那種用大青磚茶兌炒米和牛奶的奶茶，一經喝慣了，奶茶也成了我們家的保留項目。

東北這片大地，由于百年前蒙古王爺放荒，闖關東的山東人陸續進入之后，與北方少數民族融合至今，所有的生活習慣都已經相互交融到了不可分割的地步，早已形成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新的生活文化形態。

在我童年時期，我們家住在莫力達瓦尼爾基小鎮的東南街，左右鄰居都是漢族，尤其我們和鄰居老劉家共居一棟三間大房，開始的時候廚房都是共用的，彼此的生活方式當然盡收眼底。誰家包了餃子或是殺了年豬，都要互相贈送品嘗，沒有自家關門吃餃子的。如果發生了這種事情，那多半是“掰交兒”了。還碗的時候不能還空碗回去，總要裝點什么，這是那個時候鄰里之間的禮儀。

在食用油非常匱乏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老劉家會耐心地積攢他們供應份額里的豆油。大年三十的年夜飯是必有過油肉和炸丸子的，共用一個廚房的我們家，年夜飯往往就是一大鍋手把肉，看著他們家熱熱鬧鬧地做上十二道菜著實讓我這個小孩子艷羨。平時孩子眾多、生活并不那么寬裕的劉家，每逢過年總是能過出大宅門的豪氣。于是善于學習的我華姐開始學習炒菜，后來我們家的除夕年夜飯也開始有了炒菜，比如木耳炒白菜、炒干豆腐之類，還學會了勾芡。姐姐還學了一道油炸雞蛋絲，出鍋之后在蓬松的雞蛋絲上還要撒上白糖，那個高級感甭提多讓人滿足了！我記得我姐姐還學會了自己掄粉皮，應該也是跟鄰居們學來的。我們從老劉家分享給我們家的各樣食物里知道了土豆磨成粉還可以做粉面餃子，臘月里蒸黏豆包要蒸夠整個正月吃的，老劉家的日子總是熱氣騰騰。

達斡爾族人愛吃柳蒿芽野菜，比較傳統的做法是用豬肥腸和蕓豆共煮。善于拓展食材內涵的漢族人改進了柳蒿芽的吃法，用豬排骨燉柳蒿芽，非常高大上，于是這種做法迅即被全鎮人接受，編織進這一方水土的胃腸基因里。達斡爾族人用大骨頭燉柳蒿芽，當然不忘放上自己的標記——蕓豆，于是出走逛了一圈回到達斡爾族人廚房里的柳蒿芽經由蕓豆又回到了達斡爾族人的飲食傳統里。

我大姐家鄰居有朝鮮族人，低矮的柵欄隔絕不了各自的生活，不久我大姐家開始嘗試吃冷面，滑滑的、涼涼的，但是我還是有些吃不慣。街面上也開始有了賣朝鮮族咸菜的小攤子，一水兒的紅彤彤，不久也成了很多人的心頭好。我們經常買腌桔梗，的確非常下飯。后來我大姐干脆入手了一口朝式大鐵鍋，專門用來燜米飯。在那個電飯鍋還是奢侈品的時代，善于利用明火燜米飯的朝鮮族人的大鐵鍋無疑代表了某種生活方式的科學性和先進性。我還記得那口大鐵鍋的樣子，很淺的鍋底，最不尋常的是鍋底和鍋蓋之間焊接著半尺高的圍擋，我不知道怎么說那個東西，外表看起來像蒙古族人的蒙古包一樣，非常沉，鍋蓋壓上去，煮沸的米湯是沖不開蓋子的，也許就保證了米飯的味道。

在大米開始成為主食的時候，我們其實并不會做大米飯，我們以為大米可以用煮小米的方式那樣煮，其實就是撈飯，這樣大米的精華融入米湯，撈起來的大米口感并不那么好。后來有人說大米可以放在盆子里加上水蒸著吃，的確好吃了很多，還不會有鍋巴。在吃到朝鮮族人的大鐵鍋燜的米飯之前，我覺得蒸米飯一直都是最先進的生活方式，直到吃到鐵鍋里燜出來的米飯，那種在明火武力征服下的大米飯的味道，真是說不出的香甜、柔韌而堅實，米香都是燜在熟米之中的，沒有蒸或撈那種松懈的感覺。如果是善于利用火候的廚娘，還能做出沒有鍋巴的米飯，實在令人驚嘆。

當然后來電飯鍋普及，燜米飯不再是一件技術含量高的事情了。

我們餐桌上的食材和做法是什么時候改變的，恐怕也說不清是哪一個特定的時刻。達斡爾族人善于學習，“達斡爾”這個名字的含義其實也是“跟從、學習”之意。不管我們的餐桌上有了多少新的食物和新的做法，我們原來愛吃的食物從來沒有被拋棄，比如蘇子餅。達斡爾族人愛蘇子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同南方人愛吃蘇子葉不同，我們只愛吃蘇子的籽，炒熟碾碎加糖拌餡兒，包進發面里，烙餅吃。每次咬開蘇子餅，那種特殊的香味噴薄而出，灌注全身。似乎吃過了蘇子餅就被蘇子徹底封印，一輩子都要思念它了。

后來我們開始走出莫力達瓦尼爾基小鎮，去看外面世界的時候，也會被外面世界里新奇的食物吸引，比如我去蘭州，接受了蘭州拉面，即便回到故鄉偶爾也會想念。去了南京，又儲存起了鹽水鴨的味道，編織進我的胃腸記憶中。在呼和浩特，喜歡上了焙子的麥香，看著新疆同學做手抓飯，回家之后也學著做一下，邀請發小兒、閨密們放下筷子用手抓著吃，惹來一陣又一陣的大笑，因為這樣用手抓著吃根本不知道最后吃了多少。

帶著這些胃腸里的記憶，后來我遠嫁蒙古族人最多的科爾沁，二十多年里又開始了另一種食物的融合之旅。

我們家的廚房可算是各路飲食文化相互交融的一個小小現場。我婆婆是漢族，公公是蒙古族，我是達斡爾族。于是我們的餐桌經常是蒙古族的手把肉和漢族的蘸醬菜交替出現，有時還會同時上場。我愛人從小在漢族姥姥家長大，特別喜歡吃蘸醬菜、咸菜，還有什么老虎菜、辣椒燜子、炸醬面之類的，當然每年的入冬時節又特別想念手把肉。他們在錫林郭勒盟生活過二十多年，我的漢族婆婆又養成了草原牧民式的飲食習慣，早晨喝奶茶時愛往熱奶茶里泡前一天剩下的手把肉、炒米、奶豆腐和奶皮子，我們都愛吃蒙古族的鮮奶油烏日莫泡炒米。我婆婆喝蒙式奶茶有一個發明，她用奶茶泡方便面。我嫁到他們家的時候曾經十分驚奇這種吃法，嘗過之后發現十分美味，也成了我們家餐桌上的保留項目。

我這個達斡爾族人的加入也給我們的家庭帶來了達斡爾族的飲食影響，因遠離故鄉，思鄉心切，結婚半年多后我總想吃一頓達斡爾族人最愛的柳蒿芽，跟公公婆婆請示后我做了一頓排骨燉柳蒿芽，還好，愛人和婆婆很愛吃，公公第一次吃略有不適，嫌柳蒿芽味苦。后來多做了幾次，他老人家開始愛吃起來，尤其是柳蒿芽清熱去火的功效讓家人們的胃腸感覺非常舒服，于是柳蒿芽也成了我們家餐桌上的保留項目，是待客時必上的一道特色菜。乘勝追擊，我又把我們達斡爾族人愛吃的蘇子餅引入我們家的餐桌，產自莫力達瓦的蘇子濃郁的香味也迅速征服了家人的味蕾，每次做蘇子餅都像是一個特別的節日。

后來我的各族朋友們來我們家做客的時候，我做過幾次蘇子餅給他們吃，不承想莫力達瓦蘇子的濃香居然征服了更多的朋友，好多朋友等不及來我家吃蘇子餅，跟我一起團購我們莫力達瓦的蘇子，和我學習做蘇子餅的方法自己做著吃。有我寫蘇子的文章加持，科爾沁的主婦們居然團購了二百多斤，她們在學習我的做法之外還有自己的發明創造，喜歡烘焙的姐妹把蘇子加進點心和面包里，烤制出來后奇香滿室，別具一格。一個通遼賓館的早餐部甚至引進了莫力達瓦的蘇子餅，據說很受歡迎，還快遞到好幾個省份。

到了科爾沁通遼這邊生活的二十多年，我逐漸接受了這里愛吃蕎麥的傳統，蕎面卷子、蕎面饸饹、蕎面撥面、蕎面餃子，等等。在錫林郭勒盟生活過的愛人一家又特別愛吃西部區的莜面，莜面窩窩、魚魚，涼拌莜面經常登上我們家餐桌。

生長在多民族家庭的我們的女兒，對各方飲食早已習以為常，她愛吃蒙古族手把肉，也愛吃達斡爾族柳蒿芽、蘇子和山丁子餅，愛吃西部區的莜面，更愛吃她奶奶發明的奶茶泡方便面。甚至她還熱衷于烘焙面包和蛋糕這些西式的面點。偶爾也會點個必勝客的披薩或者吃一頓麥當勞、肯德基，她的胃腸養成體現了各個民族的高度融合，性情也十分寬厚包容，令我十分欣慰。

所謂嘴大吃四方，無論她今后走到哪里，大概都不會因為飲食的不習慣而選擇退轉回鄉，被食物禁錮而無法遠行的人其實也是可憐的。

（選自2024年第5期《民族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