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耕地的牛

哥哥唱著耕地山歌。這悠揚的山歌是唱給耕地的牛聽的。取悅于牛，是春天播種時節(jié)提高工作效率的好方法之一。吃飽喝足的牛們很是享用著這歌聲，看得出牛的心情也很是愉悅。它們埋著頭，鉚足了勁兒，頸部的板筋凸起如一道山梁，高高的橫在牛的脊背，猛然間覺得牛高大威猛了許多。牛目光如炬，白眼珠密布著紅血絲，透著執(zhí)著，甚至兇狠的目光，極像是戰(zhàn)斗前被激發(fā)起斗志的戰(zhàn)士。這情景是耕地人特地醞釀出來的，人和牛的共同目標(biāo)是耕完眼前的這一大塊地，地里除了殘留的玉米根須外，還有鬼針草、敗漿葉、無娘疼等藤狀植物，糾纏在一起，看上去雜草叢生。

哥哥讓仁靜在地邊觀摩學(xué)習(xí)耕地，畢竟他十五六歲了，這個年齡的男孩子們?nèi)缭绯康奶枺械氖菬崆橛械氖橇α俊Ｈ熟o看哥哥給兩頭牛的脖子上架上隔子，一頭牛順從地讓哥哥往脖子上套嵌子，你套你的，我反芻我的。另一頭牛就沒那么聽話了，它高高揚起脖子，就是不想讓哥哥用嵌子把它的脖子卡住。哥哥又是摸牛的脖子，又是給牛胡豆吃，好不容易才將藤條做的倒U形嵌子穩(wěn)穩(wěn)地卡在牛的脖子上。哥哥用一根麻繩把嵌子開口的兩頭拴緊，兩頭牛的頭部在嵌子的控制下，算是能齊頭并進了。坐在地邊的仁靜心里想，嵌子是不是太緊了點，牛脖子上松松垮垮的肉被繩子勒進一個凹槽，就像撩起一角的窗簾。仁靜仔細一看，可能影響不大，即使這樣了牛還能反芻，嘴唇緊閉，上下牙床使勁咬合磨蹭，草料發(fā)出“噌、噌”清脆的斷裂聲。一頭牛微微閉著眼睛，享受著美食。另一頭牛眼睛看著前面，淡定、茫然，好像耕地的活兒與它無關(guān)，它只是一個看客，一個局外牛。

仁靜不由得關(guān)注起這頭倔強的牛來。為什么？它為什么不愿意耕地？難道它有什么心事？

哥哥繼續(xù)做著耕地前的準(zhǔn)備工作。在隔子中央的垂直方向掛上一根長長的杠頭，連著犁頭，犁頭上方兩邊有把手，這是耕地人手扶著把舵的地方。犁頭下方是一個木頭制作的稍微有些弧度的尖尖木頭，被套上了鐵鏵。鐵鏵扁平、寬闊，不像漢區(qū)耕地的鐵鏵那么長，那么尖。九寨溝的土地不比漢區(qū)的土地，植被太好，土里面的根系纏繞交錯，鐵鏵耕的不光是土，還得扯斷地下交纏的根莖。仁靜知道，所謂耕地，將是鐵和土的角逐，是鐵鏵和草根較勁，是人和自然的比試，更是人和牛的共同發(fā)力和大自然的較量。

隨著鐵鏵插入土中，隨著牛向前奔，白色的地面上翻滾出黑黑的濕土，向鐵鏵的兩邊倒。

耕地山歌繼續(xù)唱，一頭牛低下頭，躬起背，猛地往前拉，全身的肌肉都在朝前涌，像一個朝前翻滾的浪，身上豎直垂向下的毛也被肌肉帶動地改變方向朝后甩，用肌肉顯示著力量。另一頭牛卻穩(wěn)穩(wěn)地站立著，頭仰起很高，臀部朝后蹲，全身肌肉松垮，身體明顯比那一頭牛高出許多。哥哥單手扶犁頭，騰出一只手，拿起準(zhǔn)備好的柔軟樹枝朝牛的屁股抽去，“啪！”柔軟的樹枝貼合著牛屁股，泛起一道白色的印子。哥哥一揚手，“啪！”兩條白色的印子……無數(shù)印子重合成一片，牛屁股上緊貼身體的毛蓬松了，凸起了一片。看到牛挨打，仁靜不忍心看了。牛像是鐵了心，任憑你咋打，四只腳就像釘在地上一樣，始終不再邁開腳步前行。

打不起作用，哥哥改為勸說：“你是牛，變成牛天生就要耕地，你為什么不愿耕地？養(yǎng)著你干什么呢？”牛沒有反應(yīng)，好像聽不懂，還是不愿邁步。

哥哥無奈地停了下來，他沒遇到過這樣的牛。牛不愿意耕地，這怎么辦？唯一的辦法，就是再換一根枝條，繼續(xù)打。他就不相信了，哪里有不愿意耕地的牛？

仁靜不忍心看下去了，他說讓他試試。沒轍的哥哥，生氣地丟下杠頭，坐在地邊自己生悶氣去了。哥哥納悶了，再這樣下去，怎么完得成任務(wù)？仁靜從來沒耕過地，但是他愿意嘗試一下。他扶起了犁頭，插入土中，他沒有打牛，給它們說話：“這塊地今天必須耕完，這是隊里給的任務(wù)。你們兩個就辛苦一下，加加油，拜托了。”沒想到兩頭牛都停了下來，側(cè)過耳朵來聽著仁靜給它們說話。仁靜走到不愿意耕地的那頭牛旁邊，捋捋牛的毛，拍拍牛的頭，牛的頭突然倒向仁靜的懷里，真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仁靜抬起牛的頭，兩滴眼淚從牛的眼角流出來。仁靜呆住了，他突然明白牛為什么不愿意耕地了。它變身為牛是有原因的，它原本就不是一頭耕地的牛。

但是，人們不會長久養(yǎng)一頭不耕地的牛。這樣的牛是不會善終的，保不準(zhǔn)哪天就被賣了或者殺了吃肉。

這原本是一頭不愿當(dāng)牛的牛，可是它投錯了胎當(dāng)了牛。仁靜明白了這一點，并對這一點深信不疑。就像仁靜是一個不愿當(dāng)俗人的人，他深信自己是轉(zhuǎn)世的活佛。也許，他們倆一樣，都是有使命的生命，有香氣的靈魂。他們注定過不與常人一樣的一生，做不與其他牛一樣的工作。看著不會耕地的仁靜和不愿耕地的牛惺惺相惜，哥哥只有嘆氣。隊里其他像仁靜這么大的男孩子，誰不會耕地做農(nóng)活兒？只有仁靜，一天只知道讀書，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與其他人格格不入。哥哥知道也許仁靜遲早是要當(dāng)活佛的，也就縱容他，由著他一天到晚看書學(xué)習(xí)。

可是牛既然變成了牛，它的使命是什么呢？哥哥不知道，仁靜也不知道。

第二年大包干時，隊里偏偏把這頭不愿耕地的牛分給了仁靜家。哥哥生氣，仁靜高興。仁靜想，這下就可以讓這頭牛自由地為所欲為了。牛也氣定神閑地吃草，閑時抬頭望望遠方，好像在回憶什么，又好像在謀劃什么。

正月，良美大師法會那天，仁靜被認定為扎如寺奔卡倉活佛，坐了床。

不久父親送仁靜到松潘尕咪寺跟師學(xué)習(xí)三年，三年后各項考核合格，仁靜才能正式當(dāng)扎如寺的活佛。

仁靜跟隨師父到尕咪寺后山偏僻沒有人的地方，專心學(xué)習(xí)當(dāng)一個活佛應(yīng)該具備的各項知識。連日的忙碌，有句話仁靜一直沒有機會說。他想，等哥哥下一次送糧飯來的時候，這句話一定要給哥哥說清楚，是關(guān)于分給他家那頭不愿耕地的牛的事。仁靜想，既然隊里把這頭牛分給他們家，這就是緣分。分給他們家比分給別人家好。不管這頭牛耕不耕地，家里都要善待它，讓它善終。

仁靜在山上閉關(guān)修煉。哥哥每隔一兩個月給仁靜送一次糧飯。秋天到了，哥哥又給仁靜送糧飯來了。這次的糧飯除了以往的干酸菜、糌粑面、白面、鹽巴和一玻璃酒瓶裝著自己壓榨的蓖麻油外，多了一樣食物——風(fēng)干牛肉。

看見牛肉，仁靜沒有哥哥想象中的歡喜。仁靜的心里反而咯噔一沉，不用說，這風(fēng)干牛肉肯定就是那不會耕地的牛的肉。它死了，沒有等到仁靜說出口讓它自然老死，壽終正寢的話。

仁靜落淚了，自己發(fā)這么好的心，沒有實現(xiàn)。自己還沒修煉成功，還沒回家，牛就死了。仁靜想起經(jīng)書上講，宰牛時牛會哭的，會流眼淚，不愿耕地的牛肯定是流了眼淚。它也想自然老死，還想見仁靜一面，可是……

仁靜哭得像個孩子。

從此，這頭牛住進了仁靜的心里。仁靜一想起它們，心里就會難受，這種情愫恐怕此生無法釋懷了。

見此情景，哥哥趕緊給仁靜解釋：“不是我們故意要殺它，是沒有辦法了。它的壽命只有這么長。”

每年春播后，把牛馬放到草坡，這是慣例。自然，這頭不會耕地的牛也放到草坡去了。對牲畜們來說，去草坡就是它們最幸福的時光，草坡就是它們的天堂。草坡上水草肥美，牛馬成群結(jié)隊，終日云霧繚繞，牛馬們喝著礦泉水，吃著蟲草貝母，身體自然強壯。

可是這頭不愿耕地的牛為什么會死呢？

哥哥說，一個去草坡看牛馬的人回來說，那頭不愿耕地的牛的前蹄，踩到一根腐朽的木頭根……聽到此話哥哥帶人去草坡，那頭不愿耕地的牛快死了。眼看著這樣，哥哥也是沒有辦法，只有殺了這頭牛，解除它的痛苦，讓它早日往生。

仁靜理解哥哥的決定，只能這樣做，沒有第二個辦法。仁靜想象牛的腳陷在腐朽的樹根里抽不出來時的情形，牛又渴又餓又痛的無助，牛一動也不能動的悲慘場景，仁靜又落淚了。

（選自2024年第3期《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