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刺猬與狐貍,這個有意思的說法源自哲學家以賽亞·伯林,他對杰出人士的心智類型有一個著名的妙喻:狐貍型和刺猬型。這個比喻源自古希臘詩人的一句殘詩:“狐貍知道很多的事,但刺猬只知道一件大事。”
簡單來說,狐貍型作家博學多才,他們不追求嚴密的體系,而是百花齊放,參差多態,同時體察世事之復雜、多元,而不強求圓融統一之理,恰如狐貍遇事之靈活輕巧,機智多變。很顯然,東坡是狐貍型“大家”,無論是作品,還是人格,都具有狐貍的多重面貌,甚至可以說,他是一只修煉成精的“文狐”,向世人展示了文人豐富的多元性。
刺猬型作家則專攻一學,綿厚精深,他們力圖找出絕對的真理,并將之貫透于萬物之理,恰如刺猬凡事均用一招以應之:豎起它那渾身的刺。無疑,稼軒是刺猬型作家的典范,他專攻詞,舍棄其他文體,固守一道。而且,他的理想終生不變,雖千萬人吾往矣。這個偏執到純粹的人,只看得到自己關心的問題。故稼軒這一生鋒芒畢露,不圓融,不妥協,像一把鋒利的、時刻等待著出鞘的劍。
當然,狐貍型和刺猬型并無高下之分,各美其美。東坡這個絕頂聰明之人,幾乎是中國歷史上排名第一的文狐,不可無一,不可有二。這只狐貍“處處用功,而又無所計較”,且常常處于一種左顧右盼的狀態中,是擴散式的、多元化的,博采眾長,在多個領域都閃閃發光,集許多“家”于一身,是真正的“雜家”。更氣人的是,東坡的每項技藝幾乎都是頂尖的。反過來,多樣的技藝又化作東坡的“洞窟”,支持他、滋養他、拯救他,一個洞窟被關上了,他便遁入另一個洞窟,雖時時有險阻,但不至于山窮水盡,而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不過,過于分散亦有缺陷。東坡因為天資太高,學問太富,下筆自然隨心所欲,講究的是“文理自然,姿態橫生”,追求的是“行于所當行,止于不可不止”。可是,隨意為文也易滑入一種“喜新厭舊”的狀態中。我們不妨試著發問,若東坡這一生只做最核心的那件事,他會達到怎樣的高度?當他避無可避之時,會退守到哪一個洞窟呢?而這只成了精的“文狐”,會羨慕和敬佩刺猬們嗎?
這些問題的答案,在稼軒這只刺猬身上或可獲得解答。稼軒看起來是東坡的反面,偏執而純粹,獨樹一幟。對他來說,任何與信念無關的東西都沒有意義,而稼軒終生持有的、不動搖的中心,即恢復中原的大業。這個信念看起來很簡單,卻具有穿透性的力量,有什么比簡單更深刻呢?刺猬直達本質,所以忽略其他。
于是我們看到,東坡和稼軒的創作,呈現出兩副迥異的面孔:東坡是站在高處俯瞰人世,并超脫于困境;稼軒則是有熱眼、有熱心,巨細靡遺又縱橫捭闔,像極了一個徒手劃船的人。
故而稼軒這一生,沒有一個可超脫的路徑或“別處”,極少有輕盈的時刻。對他而言,拯救與超脫實則是一體的,在兩者緊密相擁又猛烈拋擲的撕扯中,稼軒一生深陷痛苦之中,如他自己所寫“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即便如此,依舊是“無人會,登臨意”,這就是稼軒的無奈,是永恒的惆悵和悲哀。然而,刺猬稼軒的誠摯又在于此,他并不逃避這無奈,或求一個超脫,而是誠實地面對自己的悲慨與憤怒。
直到遲暮,稼軒依舊有骨力,是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然而,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再無人來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