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開黃腔”在中小學生群體中很普遍,但不論是否帶有目標對象,這種行為都有可能冒犯甚至傷害他人。“開黃腔”遠不只是隨口說出的臟話這么簡單,它起源于青春期的生理與心理變化,本質上卻關系到人與人之間的尊重與邊界。
2024年1月,“黃腔”出現在北京一所初中的班會課上。班主任大圣在P P T里重現了某學生開黃腔的經過。在她的觀察中,學生的黃腔呈現出不同的形式。有掛在嘴邊的臟話,有對他人的騷擾,還有一種更為隱晦,比如,老師講小說劇情的不同階段有“開端、發展、高潮、結局”,講臺下就傳來幾個男生的竊笑。
寫在班會P P T上的黃腔,取材自班級里的真實案例。
事情的起因是,當被開黃腔的女生曉華拉著男生到大圣面前告狀,還強調他過去多次說這種惡心話時,男生的反應卻顯得有些委屈:“我之前跟你說的時候,你只是用筆戳了戳我,我也沒覺得你生氣呀。”
然而曉華并非不生氣,她只是覺得作為同學,沒必要和對方撕破臉。
開黃腔到底是玩笑,還是冒犯?這也是大圣想在班會里重點討論的問題之一。她把兩人的對話還原成選擇題的情境,讓同學們現場選擇自己應有的行為。
其中一個選擇題是這樣寫的:
講完這個玩笑,女生好像很生氣,捶了你一下,不讓你再說了,這時你會做什么?
A.意識到這個玩笑會冒犯他人,不再或慎重開類似玩笑。B.不再和她開玩笑,轉而找其他女生開玩笑。C.看她不是特別生氣,可能她也覺得好玩,下次繼續找她開玩笑。
男生們的反應很明顯,大圣念到B選項時,有個男生接了一句話:“這不是有病嗎?”念到C選項,大家都被逗笑了,好幾個人都說:“這不是有大病嗎?”
大圣注意到,有幾個男生顯得坐立不安。他們都是過去常常在班里開黃腔的人。當其他同學理直氣壯地選出正確答案時,這幾個男生沒有說話,或是一臉羞愧地埋著頭。
通過這些選擇題,學生有了自我審視的機會。
女生們同樣需要這樣的反思。P P T里有幾道題出給女生,問的是面對男生開的黃腔,你感到不高興時會怎么做?很多女生都表現出和曉華一樣的困惑:她們確實不高興,甚至挺惡心的,但是又覺得作為同學,好像沒必要“鬧”這么大。
大圣沒有評價她們選擇的對錯,只是告訴她們“不鬧大”的后果是什么:如果你沒有向對方嚴肅地表明立場,下次他可能還會繼續找你或其他人開這種“玩笑”。
班會并沒有止步于討論行為的正確與否,大圣更希望讓學生們知道,正確與錯誤背后的基本邏輯是什么。選擇題之后,她繼續從兩性話題的私密性、開黃腔本身的惡意和對女性的侮辱意味入手,去解釋黃腔,讓學生們知道為什么這么做是不得體的。當說到“很多黃腔都和女性有關,是把女性當成侮辱對象”時,大圣看到不少學生頓悟似的點頭。
這次告狀給了大圣一個教育的契機,女生的不滿和男生的自我辯解,讓她感覺特別典型。開黃腔一方口中的玩笑,卻能切實地給他人帶去困擾和傷害,這樣的情況并不少見。為了讓學生真正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大圣特地在班會里講了“性騷擾”的概念。她告訴學生,帶有性暗示、性挑逗等傾向的語言,也可以構成一種性騷擾,而性騷擾是要承擔法律責任的。
中小學生開黃腔,并非一件新鮮事,它與中小學的年齡階段有著特定的內在聯系。青春期正是學生們開始關注性的時期,他們有對性的好奇與渴望,而說臟話、開黃腔就是宣泄的方式之一。
這同時也是對成人世界的一種挑戰姿態——父母不讓我說臟話,我就要說,就是要挑戰你們,用這種方式來表演“酷”。
“酷”也是一種優越感和成就感。陳玨潔是廣州某小學六年級的老師,她發現,班里兩個男生喜歡把“飛機杯”一類的詞掛在嘴邊,而其他同學都不太懂這些東西。所以每當他倆提起這些詞,就會引起周圍同學的關注。陳玨潔猜測,開黃腔的男生懂得了別人不懂的東西,還是這種“屬于大人的話題”,這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他們的成就感。
初中生維舒的心理,印證了這種猜想。他認為把性這個問題如此光明正大地擺到臺面上來講,能顯示自己是一個很成熟的人。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初中時男生們喜歡調侃一個女生“胸大”,維舒并不是最先說這種話的人,但后來也會跟著大家起哄。建立同伴關系,恰恰是開黃腔的另一種功能——表現出我們是一伙的。
學生對“開黃腔”的態度,讓陳玨潔發覺他們對性缺乏正確的認識。開黃腔對他們來說可能只是一種標簽,就和罵人、打人一樣,是同等級的東西。而現在學生已經對性產生好奇,與其讓他們通過自己的渠道去了解,不如提前告訴他們應該如何正確地看待性。
因此,陳玨潔決定開一次性教育班會,內容包括青春期的生理和心理變化、性行為及其風險后果、什么是“愛”,以及如何保護自己免受性侵害。
真正到了班會課上,陳玨潔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但她很快發現,學生們都聽得很認真。預想中那種“嘻嘻哈哈”、不當回事兒的反應并沒有出現,這也讓她丟掉了不安。
班會結束后,開黃腔的行為也停止了。也許是因為班會讓所有人都了解了性知識,那種“只有我懂”的成就感,也就不存在了。
老師們都發現,當自己不回避“性”這個話題時,學生也會認真給予回應。“所以我是相信說破無毒的。”大圣說。
中小學階段的性教育,在國內仍未得到充分、深入的開展,理解和貫穿社會性別的性教育嚴重缺乏。
初中老師王方親身感受到這種“不足”。她所在的學校每年會組織一兩次性教育講座,講的內容主要是青春期的生理和心理變化,男女同學的正常交往等。有時,她也會上網找一些資料來開性教育班會,但她發覺,很多內容都是籠統地一帶而過、點到即止,也比較重復。
“比如,它(資料)就說‘要正確看待自己身體的變化’,可是怎樣才叫‘正確看待’呢?”王方對此有些疑惑,“談到男女交往,也是說‘要正確地交往’,可是‘正確交往’有什么度嗎?如何衡量呢?它就不講了。”
在性教育學者方剛看來,性教育的本質也是一種教育,而教育最終是要培養人的能力,使孩子具備判斷、思考和選擇能力。方剛舉了一個談戀愛的例子,他不會告訴學生該不該談戀愛,而是和學生們討論,現在有一份感情,學生要做何選擇?面對可能的風險要如何處理?這才是在培養學生處理情感問題的能力。
開完班會,班里的黃腔消失了。可老師們都提到,即使沒有人再公開地開黃腔,也并不能保證他們私下不再提起。
但仍有一些細節,讓大圣看到了“進步”。班會后,不少女生圍著曉華,夸她主動提出不滿,向老師反映的做法很勇敢。
大圣也單獨找了一個過去會開黃腔的男生聊聊,在她面前,那個男生有點局促,還微微臉紅。他告訴大圣,自己現在明白這種行為是不對的,以后也不會再用所謂的玩笑傷人了。
“做總比不做強”,教育和教學都是如此。大圣將它類比為在語文課上講詩詞,除了詩本身,她還會講講哪個詩人受了這首詩的影響。即使這些東西中考里不會考,但講了總會是有用的,大圣心想。(文中大圣、曉華、維舒、王方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