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的命運（組詩）

挖 掘

我們不停地挖掘

在河邊。從黑土層開始

進入黃土層

挖出被深埋的斧子

猛犸象緊緊收攏的四蹄

再往下，就是水

時間被包裹其中

用現在的時間

挖掘過去的時間

當它們在午后的某一時刻

匯集一處

河流突然變得蒼老

褶皺隆起

忙于挖掘的人們

拱起脊背，泉水汩汩而出

淹沒了他們的影子

被淹沒的影子

這條河流養活著

世世代代的鄉下人

也養活那些短命的牲口

岸上的稗草、樹木和蟲蟻

每當我去河中提水

身子半跪在岸上

把白鐵皮打制的水桶

使勁兒地按進水中

都會聽見不安的響動

那聲音就像一個年邁的老人

喉嚨里發出咕嚕聲

我在忐忑中逃離

手里拎著小半桶

冰涼的河水，和月亮的碎片

口中再也念不出

我單薄的身影

早已經淹沒在流水中

石頭里的水聲

我們抱緊一塊石頭

橢圓形，使勁兒晃動

里面仿佛有水聲

我們從河底將它打撈上來

過去的時辰終于可以重見天日

而我們卻被困在時間的深處

仿佛有什么深藏其中

一塊石頭能不能解釋一切

以靜默，以它冰冷的灼痛

拱起的河流

我們在沼澤的邊緣

搭一頂帳篷，用兩根樺木桿

交叉成一個三角形

在大雨中，擰鐵絲的手

被扎出了血，但很快就被

雨水沖刷干凈。羊群

被閃電驅趕著。我抓住

其中的一只，抱緊它濕漉漉的

脊背。我們一起穿過轟鳴的雷電

窩棚里已經灌滿了水

風吹著乳白色的塑料布

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

不遠處的河流正在伸出

它烏青色的舌頭，不停地

蠕動著，已經舔到了我們的腳尖兒

水藏于時間的深處

他沒有太多的本領

趴在地上，用耳朵

聽隱隱的回聲

野生的，水

藏于時間的深處

只能用凝視和傾聽

去挖掘

還需要一點點機緣

他們藏在地下，石頭的縫隙里

深泉，或潛流

直到他深信

機緣已到，眼睛里

突然涌出光芒

他深信水將從這里涌流到此世

但依然緘默，秘而不宣

正在被遺忘和淹沒的

我再沒有力氣填高堤壩

在這里，死去的人，活著的人

都已經被淹沒，遺忘

那些反復挺起腰身的枯草

不足以能解釋我們的生命

在飄蕩河，我更熟悉的是那些

被閃電擊中的樹木

它們有著焦黑的面孔

有時我會倚靠其中粗壯的一棵

仰望漫天的星斗

有時我也會跳進漲水的河中

打撈那些被沖走的影子

水正在慢慢地醒來

水在誰也看不見的地方

還沒有決定醒來

鄉親們從不敢落淚，誰也舍不得

我們從很遠的地方請來打井匠

黃銅的煙鍋子亮閃閃

在村里到處轉悠。偶爾趴在地上

聽。把土塊捻成碎末

水在輕輕地翻身

眼瞼上的月光，微涼

當他終于有所發現

就開始不停地挖掘

一層一層地，仿佛偉大的時刻

即將到來

濃霧擋住了去路

河流在前面引路

風在后面跟隨

我的手心里攥緊鄉親們送給的口糧

玉米金黃，但是無人收割

野菊花在河岸上

仍未綻放

沒有一匹馬在低頭吃草

沒有小鳥飛過天空

我來不及打聽，就被升起的

濃霧，擋住了去路

河流的命運

飄蕩河每天晚上都會

消失不見。我站在山崗上

借著月光尋找它的蹤跡

樺樹林寂然無聲

所有的樹木，都緊緊地

抱在一起。有時

我會懷疑是它們藏起了

河水的流動，天亮時

再把流水交還給大地

我也曾懷疑

是無數的星辰

一滴一滴地掏空了河流

再借助一場濃霧

把河流交還給耕種的人

當我想到這里，就不再

為這條河流的命運而擔心

我緩緩地走下山崗

一顆流星迅疾劃落

在干枯的河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