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隆吉爾,突厥語漢譯,意思是露頭泉水多,水草茂盛的地方。
這是河西走廊西端的幾個地名,玉門、布隆吉爾、瓜州、敦煌。第一次看到布隆吉爾這個詞時,心里就起了微瀾,充滿向往,而且始終像個童話在心里縈繞。第一次知道布隆吉爾是個地名時,就有了行走的沖動,那是一片荒野,有無垠的青草和高闊的天空。第一次看到夕陽里的布隆吉爾草地時,那涂抹著金黃和紅黑色彩和各種紋飾閃爍著光華的青草,像古老的陶器在大地上流散。第一次看到晨陽里的布隆吉爾草地時,像花朵剛剛醒來,碧綠的青草散發著柔和的光,在晨風里嗡嗡地響著。
布隆吉爾在甘肅瓜州縣境內,在疏勒河與祁連山余脈的隔離帶上,綿延幾十公里,幾十公里的青草多么壯闊啊。“長風幾萬里”吹起布隆吉爾的青草,如果是在冬天,這蒼茫茫的大地,你會迷失方向。當我站在布隆吉爾草地上時,凜冽的寒風呼啦啦刮著身體,臉頰很快就生疼,當然這是清澈的風,像冰涼的河水,我站在河水里,青草也站在河水里,還有遠處的羊和黑亮的毛驢。遼闊的草地上,只有我和羊與毛驢,還有高遠的藍天;遼闊的草地上是遼闊的寂靜,我忽然感到了無限的寂寞。
陽光很晃眼,白草很晃眼,還有那一汪汪冰面也很晃眼。風吹過,高處的蘆葦發出悠長的笛音,葦花在陽光里閃耀,纖細的身子左右搖擺,低處的干枯的枝葉就在泥土上留下自己的劃痕。風大了,葦花被吹散,芨芨草就集體發聲,像哀鳴又像把快樂悶在心里,忽而高揚忽而低咽。這些羊群能聽到嗎?黑毛驢能聽到嗎?大風里,我覺得,布隆吉爾草地就是我的羊群,長風就是我的牧鞭,鞭哨嗖嗖地回響在祁連山下。
在這無限的寂靜里,我想起一個詩人,一個寫過布隆吉爾草地的詩人,他思念布隆吉爾,思念布隆吉爾的駱駝花、紅鬃馬、黑戈壁、紫苜蓿和他墾荒的土地,思念他的青春、篝火、吊鍋和流溢著香味的黃羊腿。我思念他的寂寞和黑戈壁的十二架豎琴。他說“布隆吉爾荒野/從一片小花上美麗地醒來”,我說,布隆吉爾從花朵里醒來,從駱駝花、紫苜蓿花、胡麻花、麥花和葦花里醒來,從馬駒、羊羔、毛驢和狗吠、雞鳴聲里醒來,從村莊升起的裊裊炊煙里、爬上祁連山頂的晨陽里醒來。
布隆吉爾草地像巨大的布匹,鋪在祁連山坡上,站在隆起的坡地上向北看,遠處有村莊、城市和工廠,蘭新鐵路像一縷長發飄在草地上,密密的電線桿整齊地排列,在陽光里閃爍。這些是真實的,也是虛幻的,虛幻得讓你懷疑自己,虛幻得讓你覺得自己在另一個空間。尤其這枚太陽,散發出的光造成你的錯覺,還有這無垠的草地散發出金黃的光,藍墨水一樣的天空,讓你心里生出豪邁,也生出卑微,讓你心里安靜,也生出孤獨。在這盛大的寂靜里,你多么向往城市的喧囂,向往溫暖的人群和友誼。這是冬天的布隆吉爾草地帶給人的威嚴和肅穆。
夏季的布隆吉爾草地是鮮艷的、歡暢的、熱鬧的、蓬勃著無盡的活力。干爽的風很快就吹走身體里的水分,卻吹不走流淌在青草里的水分。你看,那油汪汪的綠色鋪天蓋地,吐著粉紅花蕊的紅柳鋪天蓋地,還有悠悠白云,零散地停在藍天上,草地上永遠是吃不飽肚子的毛驢和馬,它們整天游走在青草地里,肥壯、黝黑的身子像墨寫的文字,或者像草地上的標點符號,讓眼睛有停頓,讓閱讀有節奏。這里驢群多于羊群,是有原因的,其一,毛驢吃草時,用嘴唇將青草攔腰截斷,不傷草根,驢肉價格也高。其二,羊吃草時,會用小牙齒把草根咬斷,使青草無法二次發芽和生長,羊肉價格比較低廉。
在布隆吉爾草地,看不到河流一樣的羊群,也看不到萬驢奔騰的景象。驢和馬雖屬于同種,但是驢很溫順,沒有馬的雄壯和雄心,沒有一飛沖天的壯志。黔驢技窮,古人已將驢的本事做了總結,驢也不大合群,要不叫犟驢呢。我很想念在山丹草原上看到的馬群,那是夏季的一個傍晚,草地上風云突變,雨水說來就來,雨霧蒙蒙里,忽然一群馬從山坡上奔馳而來,揚著鬃毛,嘶鳴著,疾雨般的蹄聲擊打著草地,騰起的灰塵和雨霧糾纏在一起,分不清天和地,馬群像山洪暴發從山坡上傾瀉而下,又閃電般地消失在另一個山坡下。馬群忽然消失了,雨也忽然停了,眼前空茫茫一片,像夢,像一個念頭,在心里倏地升騰,倏地消失,卻永遠停在腦海里,時時讓我捉摸不透。十幾年來,那群馬仍停在我的心里,無法消失,那充滿活力、野蠻和無拘無束的馬群。
是五月,草地返青,我來看布隆吉爾草地。春風里,高處的草依舊土蒼蒼的,低處青幽幽長得更高,隨時與高處的草匯合。草地上到處是亮汪汪的水泊,被春風吹起了皺紋,被陽光曬老了容顏,還有不遠處正在點種的農人。麥子已經鉆出泥土,有一拃高,這些被田埂圍住的麥子,很早時候應該是青草的疆域,當尖銳的鏵犁插進草地,毫不猶豫地翻起草根時,世世代代放牧畜群的草地成了麥田,也將這里習慣游牧生活的人們,推進農耕新生活,這是人類的進步,文明的進步,或者是對自然和生態的破壞,只有時間能證明一切。當尖銳的鏵犁插進草地,毫不猶豫地翻起草根時,留給草地的是傷口和掩不住的疼,就像歲月在人們的心上、臉龐上反復耕耘一樣,把那顆樸實、純潔的心靈破碎成一道道溝壟。
村莊就在不遠處,一塊塊田地里長滿豆子、胡麻、苜蓿、玉米,周圍有茂盛的青草圍住,像濃密的睫毛長在湖邊。這里的人們大多是遷徙者,這片土地上鮮有永恒的定居者,從最早的羌人、烏孫人、月氏人、匈奴人到漢族人、鮮卑人、回鶻人、西夏人、蒙古人都在不停地遷徙中,尋找自己的家園,重建自己的家園。早在4000年前,吐火羅氏族部落就在這里定居,史書稱其為“兔葫蘆遺址”。一份考古資料顯示:遺址分居住區、制陶區、石器制造場、墓葬區幾個部分,部分已被流沙掩埋。居住區地面有大面積房屋遺跡,屋前有大面積灰坑,內有灰燼和獸骨,周圍散落著大量石磨、石刀、石斧、石鐮、石錘、石球等石器工具,還有夾砂紅陶片、黑砂陶片、陶紡輪和陶鞋模型,陶鞋模型鞋底側面有清晰的納鞋針線印。制陶區出土夾砂雙耳大陶甕、雙耳紅陶罐、夾砂雙耳乳釘黑陶罐、單耳罐等,紋飾為折線紋、寬條紋、指甲紋,在雙耳乳釘罐耳形提梁上有刻畫樹葉紋。墓葬區出土銅刀、銅錛頭等生產工具和生活用具,銅環、綠松石珠、琥珀珠、瑪瑙珠、石珠等裝飾品。事實證明,該部落已由游牧捕獵的生產生活方式過渡到定居的從事半農半牧的生產生活方式。
這是古人的生活方式,他們建造自己的家園,創新生產工具,把夢想放飛在布隆吉爾遼闊的草地上,也把布隆吉爾雕刻在陶罐上和心靈里。布隆吉爾草地是他們的命,在草地上生,在草地上死,那么多的古墓淹在青草里、鹽堿地里,依舊有他們的氣勢和根脈,那么多的古墓,讓死亡變成回家,讓我們在大地上踏實地行走,最后與先人歸為一處而成為永世。在兔葫蘆生活區發生了什么,遇到了什么事,有什么故事,先人們遷徙到哪里已無法知道,也無法細細描述給我們,可是那些石斧、石鐮、石磨和石刀卻陪同先人度過漫長歲月。眼前,的的確確被另一種生活方式,另一些事物取而代之了。
春風里,我看見幾個年輕人,騎著電動三輪摩托車呼啦啦地從兔葫蘆遺址旁經過,他們去田地里耕種。遠處的耕地上,旋耕機、起壟機、播種機、鏟拋機、鼠道犁等新型農具輪番工作,轟隆隆的機械噪音,被遼闊的寂靜很快吸盡。這些距離兔葫蘆遺址,先人生活過的地方不遠,我恍惚看到是先人們在耕地里勞作,只是勞動工具被先進的機械代替。依舊是糧食喂養著子子孫孫,草地依舊是人們的道場。村莊里,有人家在建新居,新起的房梁和門樓上飄揚著紅艷艷的絲綢,這些都在布隆吉爾草地上靜悄悄地進行,這樣的景象,在布隆吉爾草地上已經很多很多了。
站在兔葫蘆遺址上看,一片茫茫,青草覆蓋了先人的足跡,流沙掩埋了先人的骨骼,一切歸于寂靜。只有從板結、鹽堿的泥土里長出的蘆葦、冰草和紅柳,生生不息,青了黃,黃了青。土地從來不貧瘠,不分等級和好壞,不論在哪里,都能長出合適的青草和莊稼,都能培育和喂養合適的人。看過疏勒河寬闊的河道,看過疏勒河雄渾、蜿蜒的滔滔河水,就知道天蒼蒼、野茫茫的布隆吉爾草地,是怎么養育了綿延不絕的人類和萬物的。
疏勒河穿過布隆吉爾草地,疏勒河在布隆吉爾轉了個大彎,站在紅星大橋上,轉彎的疏勒河就能看得一清二楚。這條向西流淌的河,走到布隆吉爾,一路締造了太多的原始生態,也收藏了太多的記憶。河水在這里分叉又回環,兩股水流抱著一片荒灘不停地沖刷,荒灘被青草覆蓋,河水就耐心地等待,等待冬天的到來,等待青草枯黃,等待狂風席卷,這里的陽光要不熾烈,要不寒冷,這里的風要不狂飆,要不干裂,都是極端的。而疏勒河自自然然地流淌,不抒情不唯美,讓青草繁茂,讓花兒綻放,讓鳥雀翱翔,讓野鴨鳧水,生兒育女。河水自自然然地讓青草和天空一樣遼闊,河水彎彎曲曲在布隆吉爾畫著圖畫。
詩人聞捷這樣歌唱疏勒河:你呵,藍色的疏勒河/靜靜地,靜靜地流著/你兩岸的荒灘和草地,多么肥沃又多么遼闊。是呀,詩人都喜歡河流,尤其這條西流的河流,不少詩人走過、看過、寫過,也臨河而居。因為詩人才能聽懂河流,知道河流的隱衷,因為詩人,疏勒河兩岸不再荒涼和乏味。
野生的紅柳和白楊,郁郁蒼蒼,次生的毛柳叢、甘草、羅布麻、駱駝刺和冰草占領了河岸上所有空地,十分茂盛。陽光熾烈,河風很大,經不起暴曬和干裂的嘴唇,很快就起了一層皮。這里人跡稀少,紅星橋上只有我,和一個做手機直播的年輕人,讓雄渾、滔滔的疏勒河和遼闊邈遠的布隆吉爾草地,走向無數網友的眼前,帶來流量,是他要做的事情。
我穿過布隆吉爾的村莊是秋天,人們趕在冬季到來前,抓緊收拾莊稼,大片的紅辣椒晾曬在戈壁上,一輛輛拖拉機滿載西紅柿,送到蔬菜收購中心,金黃的玉米堆在莊院周圍,脫粒機轟隆隆地工作。街道上有各式各樣的商鋪,賣的都是很實用的東西,一些趕集的小販把蘋果、橘子、柚子、核桃等擺在街上,忽然,讓人感到這里是城市的集市,倒是白菜、大蔥與鄉村的氛圍很合拍。這些都被裹在秋風里,裹在布隆吉爾茫茫蕩蕩的草地里,還有成片的沙棗樹、白楊和胡楊樹。
在我穿過布隆吉爾的村莊時,想起了布隆吉爾城,陷在青草里的一座古城,是清朝雍正年間修建的安西衛治所,距離村莊不遠,城浩大,幾百年的風雨和泉水侵蝕,已是斷壁殘垣。在城里,我見到一群羊和一個老人,他指著遙遠的祁連山說,起先,布隆吉爾草地從祁連山下到北面的大戈壁,遼闊得像藍天。說這些時,他揚起的臉龐像草地上一朵盛開的矢車菊,閃著金黃的光。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