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第一陣風如約而至,然后是雨。九月下旬的天氣雖談不上寒冷,但身著單衣的人們還是被驟然降臨這座城市的凄風苦雨打了個措手不及——他們大抵輕信了自己的經驗,以往的印象里,中秋不過是不能算秋天的。因此,街上多是抱肩縮頸的人,一個個眉頭微皺,嘴角下抿,臉上籠著一層肅殺之氣,急匆匆地趕赴各自的方向。我坐在車里,啟動了暖風,不久眼前就蒙上了牛乳似的白霧,那些在冰涼的車窗玻璃上凝結而成的小水珠,一顆顆都是沉默的告白。對,時間是沉默的,按部就班的歲月模糊了我們的視線,就像是陳年的白內障,唯一的辦法就是摘除渾濁的晶體。
對于年過不惑的我來說,這些風雨當然不算什么,我坐在自己的奔馳轎車里,很輕松地就隔絕了外患,加上強大的車窗除霧功能,我能夠把街景盡收眼底的同時做到置身事外。對面“小南苑飯莊”的霓虹招牌在風雨如晦的天氣里特別醒目,粉墻黛瓦的徽派建筑也顯示出與眾不同的氣派。它在這條飯店、超市和水果鋪林立的街區頗有幾分鶴立雞群的味道,因此導航定位得十分準確,我幾乎毫不費力就找到了這家徽菜館。但停車花費了我數倍的時間,和任何一條鬧市中的街道一樣,方圓肉眼可及之處都塞滿了各種車輛,這種車滿為患的現象在城市里早已不足為怪。
我明知在這個時間點選擇駕車赴宴并非最好的選擇,之所以硬著頭皮逆勢而為,是因為組這個飯局的同學在我出門前給我發來如下信息:不帶車,喝酒。
我大概是個天生反骨的人,要是沒有這條信息,沒準兒我也就打車來了。眼下我正為自己的選擇感到懊悔——我在這條街上逡巡了十五分鐘,來來回回像個傻子,已經有人開始注意我了,他抱著胳膊站在一家炒貨鋪的門口,頭頂上方三只并排的紅色燈罩投下勾引路人食欲的紅光,讓他身邊剛出鍋的顆粒飽滿的板栗和他本人并不飽滿的臉頰都變得紅彤彤的。男人嘴角掛著一條明顯看笑話的弧度,畢竟看鋪子太無聊了,看看女人更有意思。好比眼前這個開著奔馳車的中年女人,已經從他的鋪子前經過三次,每次都是瞻前顧后且行且徘徊的樣子。這個點兒,怎么可能有停車位?他笑得更放肆了。我一生氣,加了一腳油門。
當我瑟瑟發抖地趕到小南苑的時候,發現前后衣襟都濕了一大片,沒辦法,平時包里裝的是一把小巧的遮陽傘,在風雨里湊合著用,就是這個后果了。我自嘲地笑了笑,把傘上的水珠抖落在光可鑒人的地板上,立刻就有一位身穿旗袍的姑娘微笑著上前接過我的傘,客氣地說:“我幫您收起來吧,請問哪間包廂?”
呃,666?還是999?我一時有些短路,很多酒店都把包廂名設置成一串吉利的數字,但對于數字不敏感的我來說仍然會造成困擾,倒不如“二蛋”“狗剩”這樣的名稱過耳不忘。這次組局的同學,外號就叫“狗剩子”,大名梁煜晟,我們背后從沒叫過他的大名,當面也不叫,自從他升任省里某實權部門的處長之后,很多同學都尊稱他為梁處,少數像我這樣的,管他叫老梁。老梁組局常喊的幾位同學,分別有周局、張總、程書記、王主任等等,我是唯一一個沒有職務性身份的人。估計老梁沒有忘記我的原因,主要是因為我在醫大附院眼科工作,他老娘的白內障手術就是我做的。
“忘了誰也不能忘了你呀!”老梁一見我就夸張地寒暄,“喝茶喝茶,我自己帶的鐵觀音。”
但他沉重的屁股并沒有從椅子上抬起來,鏖戰正酣的他和另外三位同學都在集中注意力對付手中的撲克牌,沒有證據顯示他們歡迎同學的熱情超過摜蛋。這也是我很少參加同學聚會的原因——摜蛋,也不知誰發明的這款棋牌游戲,它在中老年群體,尤其是梁處、周局這樣有行政經驗的身份性群體中特別流行,簡直流行到操蛋的地步。程書記對我回眸一笑,她是這桌牌局中唯一的女性,但顯然,她對摜蛋的熱衷程度絕對不輸于另外三位男性。也對,據說她在工作當中也是雷厲風行,很多男下屬在她面前都是低眉耷眼大氣不敢出一口。我向這位令人尊敬的女性回以敷衍的微笑,就像她敷衍我一樣,然后,在他們身后靜靜地坐下來。
以我的角度來觀察,程書記寬大的背影蓋住了周局的半張臉,老梁笑呵呵地甩出一副同花順,引來王主任一聲抑揚頓挫的喝彩:“漂亮!”我知道他們一時半會兒下不了桌,只好低頭百無聊賴地擺弄手機。伴隨著不過腦子的抖音短視頻,陸陸續續有同學進來,彼此寒暄,無非“在哪發財”“恭喜高升”之類。眼看人手差不多了,有人提議,要不再開一桌?我推說不會,其余四個正好湊一桌。于是又多出我一個閑人。
“還有誰沒來?”我問老梁。
“沈傲雪。”老梁叼著煙說。
眾人都笑:“只有梁處有這能耐。”
這兩年,沈傲雪在同學圈里消失了似的,誰也不知道她的消息。今年六月份,畢業二十五周年聚會,她也沒參加。在我的印象里,沈傲雪一如她的名字,清冷孤傲,少有人能和她做朋友。也許是因為她太出色了,無形之中拒絕了很多平庸之輩。還記得畢業十周年時,她身著一襲波西米亞風格的長裙出席同學聚會,瑰姿艷逸,不可方物,裙裾飄過之處,成功地吸引了所有男同學和女同學的目光。當時就有人酸笑說:“過了啊,這是同學聚會,又不是戛納紅毯。”但沈傲雪就是這樣獨樹一幟的存在,她從我們的視線里飄過,舉杯在唇間輕碰,然后輕盈地離開。她提前離席時的借口是“有事”,但我們都知道,她沒事也不會愿意留下和全班五十個人每人喝一杯。那時我們同學當中還沒有人像她那樣,年紀輕輕就人間清醒。
沈傲雪在六中念書時就曲高和寡,除了身材高挑、面目姣好之外,她的成績也名列前茅,加上政治上要求進步,還能在聯校運動會和市區文藝匯演上替學校拿獎爭光,校領導和老師沒有不喜歡她的。我從沒見過那么嚴格要求自己的人,五點半起床在操場上跑圈兒背單詞,一跑就跑三年。我們學校是重點高中,我們班是重點班,按理說不乏學習刻苦之輩,可沒人比得上沈傲雪對自己的那股狠勁兒。她的優秀是全面的,是叫人不得不由衷地感到慚愧的那種——比你有天賦,還比你更努力。
我學習也不錯,但我懶得動,我還懶得發展興趣愛好和人際關系,因此高中三年,雖然時間很緊張,我倒也綽綽有余,并沒有像沈傲雪那樣三更燈火五更雞。我什么都能湊合的性格,讓我很難對自己有更高的要求。
其實我和沈傲雪也有相像的地方,我們都是家里的獨生女——那個年代的家庭,很少有我們這樣的,如果頭胎是個女兒,父母怎么也要生個男孩。而在我們班,只有我和她,是父母掌上明珠般的獨生女。我們就像對方的一面鏡子,似乎能夠彼此照見自己的模樣,比如,同樣精致的小皮靴,同樣新潮的零食和玩具,同樣比其他同學更昂貴一些的書包和學習用品。
我和沈傲雪的成績不相上下,有時候她第一名,有時候我第一名,而且分數咬得很緊,以至于我們都相信,每場考試都像是賭博,運氣比實力更重要一些。直到有一次期中考試,沈傲雪和我拉開近三十分的距離,不僅沒考到第一,還落到前五以外,著實震驚了全班同學。
其實,第七名的成績,也不算太壞,但因為她是沈傲雪,這件事似乎就變得不可接受。班主任找沈傲雪談話,嚴肅的表情如一柄吹毛斷發的鋼刃,泛著凜冽的寒光。具體談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但沈傲雪紅著眼睛從辦公室里出來,我們都看到了。
不久就傳出沈傲雪和方凱分手的消息,我一臉蒙,傻乎乎地問同桌:“他們什么時候談上的?”同桌笑得直打跌:“人家都分手了,你才問什么時候牽的手。”我后知后覺,班上誰和誰談戀愛,我總是最后一個知道。但誰要是買了一本習題集,我就能從他做題的思路和方法上推斷出是哪家出版社推出的哪個版本。可能我的一部分功能出現了代償反應吧。
說老實話,方凱長得也算高大英俊,他在校籃球隊里打前鋒,每次上場都能贏得女同學的尖叫。我本人不喜歡任何運動,但我也覺得方凱投籃的動作相當瀟灑。細細一想,他和沈傲雪郎才女貌,還挺般配。我問他們為什么分手,同桌笑抽了:“這還用問嗎?”
不用問,因為早戀。尤其是,早戀影響了學習成績。
“早戀”這個詞兒在我們整個中學時代都挺流行,十幾歲,花開正好的年紀,戀愛卻嫌早。
我替沈傲雪和方凱抱不平,戀愛就是戀愛,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多早算是早呢?我們已經十七歲了,馬上就是十八歲。黃蓉遇上郭靖是十五歲,寶黛生情還要更早一些,而羅密歐和朱麗葉在這個年紀已經殉情了。我想當然地認為,如果有一份真誠的感情放在我面前,誰也不能逼迫我放棄它。同桌流著口水說,如果我有方凱那樣的男朋友,我也不會放棄。
我們都以為沈傲雪是迫于班主任的壓力宣布分手,實則是把戀情從地下轉入更隱蔽的地下,這種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事情在班上屢禁不止,這個年紀最擅長的,就是和老師、和家長作其樂無窮的斗爭。
到了期末考試,沈傲雪不負班主任的重望,果然又坐上第一名的寶座。我則以一分之差,名列第二。我心里沒什么包袱,照樣興高采烈地等著放假。第二就第二唄,誰還沒考過第一?班主任還夸我呢,說我一直很穩,考重點大學沒問題。當然她也夸了沈傲雪,大意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之類,多少有點兒尷尬。
那個冬天很冷,一放假我就被我爸媽接回了家。整個假期我都躲在被窩里,外面滴水成冰,爸媽也舍不得我出門。空調還沒有進入普通百姓的家中,但兩床厚棉被加上一條羊毛毯,我的小被窩就足夠暖和了。早上我媽把早飯送到屋里,我在床上吃了早餐就擰開小臺燈看書。我媽很放心地出門上班,臉上帶著慈祥的微笑。
我床頭的書很厚,除了課本和習題集,也有金庸和古龍的小說。我爸媽不攔著我讀閑書,他們只是有些心疼,為我不斷增加的近視度數感到擔憂:“別讀那么多書,要休息休息眼睛。”我嘴上答應,一雙高度近視的大眼睛卻不免陽奉陰違。因為眼軸過長,我的眼球越來越突出,本來眼睛就挺大的,現在更是像金魚一樣,成了腦袋上最醒目的部分。照鏡子的時候,我會有一點憂傷,但絕大多數時間我顧不上攬鏡自憐,因為我要考大學,還要讀小說。
我有兩個世界,現實的和虛構的,好好學習是為了能夠正大光明地讀武俠小說,而讀武俠小說是為了讓我在枯燥的學習生涯中找到一點兒生活的樂趣。我是個乖巧的女兒,也是個優秀的學生,這一點毋庸置疑。所以只要不在老師眼皮子底下讀小說,老師倒也不為難我,而在家里,我的小說和課本是并列置放在書架上的。
我有我的江湖,和那些總是讀瓊瑤和亦舒的女孩不同,我喜歡快意恩仇,莫名地向往刀劍無眼和血雨腥風,如果郭靖不能彎弓射雕逐草四方,他和黃蓉的愛情就不能入眼,同理,因為楊康亂世求生敢愛敢恨,所以他認賊作父也不是那么無恥。江湖兒女江湖見,古道西風瘦馬,烈酒寶劍深情,缺一不可。
我在床上讀了會兒小說,讀到四條眉毛的陸小鳳和他的朋友花滿樓過命的交情時,突然想到放假前同桌對我的囑托,不禁“啊喲”一聲。同桌交了個外地的筆友,平日里尺素傳情,學校的收發室,她去得最勤。放假后她沒法兒收信,就拜托我,信先寄到我們大院里,再由我轉交給她。我在家窩了一個禮拜沒出門,把這事兒忘得一干二凈。
穿上棉襖,套上棉靴,我著急忙慌地往大院門口去。前兩天的積雪還沒化干凈,背陰的地方尤其難看,東一攤西一堆地碼著灰黑色的殘雪。我腦子里印著小說的情節,不免矯情地嘆道:“啊,西門吹雪——”一張嘴,一大口冷冽的空氣把我嗆了個噴嚏。我揉了揉通紅的鼻子,這才把心思落到實處,嘿,同桌這會兒一定望眼欲穿地盼著呢,說好了一個禮拜我去她家,昨天愣讓她干等了一天。我心里有些愧怍,沒留神腳下一塊翹起的地磚,差點兒栽一大跟頭。我回身狠狠跺了那塊不老實的地磚一腳,啐道:“不長眼的家伙。”罵完覺得倍兒痛快,這才大搖大擺朝門衛室走去。
門衛室的大爺笑瞇瞇的,收音機里播著小曲兒,咿咿呀呀唱得快活。這還沒到中午呢,他端著面鍋已經吃上了,上半身倚在一張油漆斑駁的三屜桌后面,稀里呼嚕吃一大口陽春面,再吱溜一聲呷口小燒,鼻腔里還配合著收音機的廣播,嗯嗯啊啊哼著小調兒,美得慌。我推門進去,招呼大爺,大爺也沒把我當外人,仍舊一口湯面,一口小燒,嘴里含含糊糊地說:“信都在那只筐里呢,丫頭你自己慢慢找啊。”我答應一聲,埋頭去三屜桌下面的筐里翻找。
我爸我媽的單位都有專門的信箱,他們不習慣在宿舍大院的門衛室收信,因此同桌把信寄到這兒來,安全性是有保障的。當然也幸虧門衛室的大爺人懶嘴饞,他從來不分揀信件,來了信就往三屜桌下面的柳條筐里一扔。因此三封信都安安靜靜地待在筐里,我爸媽每天從門口過,他也不會多嘴說一聲:“嗨,您家的信。”
我取了信出來,正好遠遠地見我媽騎著車下班回來了。我干脆把信揣進口袋,在門口熱情地迎接我媽:“媽,中午吃什么?”
我媽笑著把自行車龍頭上的排骨和青菜拿下來:“喲,我閨女餓得都下床了,走,趕緊回屋做飯。”
下午我抽空去了同桌家里一趟,她果然擰眉噘嘴地埋怨我:“說好了昨天來,怎么今天才來?”我把三封信拿在手上逗她:“虧我今天來,你那情哥哥也不干別的事,凈給你寫信了。這不大清早又到一封,我就猜著了,省得多跑一趟。”同桌滿臉暈紅地搶過信,寶貝似的捧在手里,卻不忙著拆。我知道她的心思,望穿秋水的情書,自然要一個人細細咂,慢慢品,個中滋味不可為外人道。我還要逗她,她先牽了我的手,抿嘴笑道:“走,我倆出門逛逛去。”
她攀著我的胳膊出來,街上熙熙攘攘都是辦年貨的人,雖是冬天,尚且沒有花紅柳綠,但到處都是賣炮仗、春聯、窗花、燈籠的,各樣玩意兒都是活潑潑的顏色,連帶著一條街都活泛起來。人們臉上也都喜氣洋洋,紅彤彤的好不快活。同桌指著賣年畫掛歷的攤子說:“你喜歡四大天王還是小虎隊?我送你。”我搖頭說:“還不如買個兔兒爺呢。”同桌笑起來:“你不要眼光太高。”我正要義正辭嚴地說明我的審美,她突然扽扽我的衣角,使了個眼色。我順著她神秘莫測的目光朝十點鐘方向望去,不禁眉毛一跳。
那不是沈傲雪嗎?她穿著玫紅色的棉褸,高挑的身材和優雅的氣質在討價還價的人群中相當顯眼,鼎沸的市聲也淹沒不了她的卓爾不群。隔著兩三個人的距離,玫紅色的身影后緊隨著方凱——他在追她,但顯然有什么絆住了他的腳步,他既不敢太超前,又不敢太落后,只能隔著一段尷尬的距離,不遠不近地跟著沈傲雪。
“他倆干嗎呢?”我問同桌。
“跟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同桌繼承了她父親的優點,精明、干練、警惕性高。她父親在軸承廠的保衛科工作,據說最擅長抓小偷和通奸犯。
我倆悄悄跟在沈傲雪和方凱的后面,不時交頭接耳。穿過人頭攢動的大街,我們來到清幽的街心花園,在那座漢白玉的抽象派雕塑下,沈傲雪立定嬌軀,回頭看了方凱一眼。方凱有些猶豫,接著仿佛經過尖銳的思想斗爭之后下定了決心,大踏步走到沈傲雪的面前。
盯梢兒這活我還從來沒干過,不免有些興奮,躡手躡腳地凈往樹后頭鉆,手心里還攥了兩把汗。同桌說你別那么形跡可疑成嗎?我說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們不敢走得太近,透過橫斜的枝影,能見到大概,但看不清表情,也聽不清他們說話,所以劇情全靠腦補。
我看著方凱的口型,幫他說,我們復合吧。
沈傲雪不看方凱,仰頭望著雕塑上呆立的一只鳥,淡淡地說,都過去了。
半晌沒言語,方凱內心戲十足,但是演技不行,表面上看起來比那只鳥還呆。沈傲雪仰頭看了會兒鳥,醞釀了一番,緩緩把目光投向方凱。她的眼睛真好看,既明亮又清澈,猶如一泓秋水,一下子就把方凱吸了進去。方凱情不自禁地上前半步,想把沈傲雪攬入懷中,卻被沈傲雪用一個手勢嚴厲地制止住。
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沉默拉長了斜陽的影子,把雕塑頂上的那只鳥推到鏡頭前面。
那只鳥也沒眼力見兒,轉著小腦袋瞅瞅方凱,又瞅瞅沈傲雪,既不振翅,也不鳴唱。這時候正好有一只歌喉婉轉優美的夜鶯,可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凝神看去,遺憾地發現那是只麻雀。
接下來他們絮絮叨叨說了一堆話,一句也聽不清,急死我了。
天兒冷,加上劇情拖沓,沒多久我偷窺的熱情逐漸降低,忍不住又搓手又跺腳的。同桌說你這素質不行,一會兒該暴露了。我說這也太沒意思了,還不如回家看電視劇呢。這時候同桌拿胳膊肘捅捅我的腰眼,又用下巴頦指指漢白玉雕塑的方向。我一喜,心說,好戲來了。
沈傲雪進來,眾人都說,女神到了。
姍姍來遲的沈傲雪說路上堵車,眾人也不以為意。趕上飯點兒,堵車是必須的,誰還沒被堵過,關鍵是你想不想準點兒到。另外九個人也不是飛過來的,大家心知肚明,這就是沈傲雪。
多年不見,旁人都脫了韁似的橫向發展,沈傲雪卻是越發清瘦了。高挑的身材著一襲素衣,三分雅致,七分冷清。與十五年前驚艷的波西米亞女郎風不同,人到中年的她柔和了昔日鏗鏘的歲月,一條米白色煙管褲,搭配同色系的淺咖碎花襯衣,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淡淡笑容,一副見慣花開花落云卷云舒的表情。
不知為什么,我投在她身上的目光,是從下往上的:先是筆直修長的雙腿,然后是依舊緊實平坦的小腹,沿著腹胸散落的幾顆咖啡豆狀的紐扣,漸漸地攀爬到頎長白皙的頸部、唇角、鼻翼、眉梢……最后落在那朵隱現的微笑不經意間打開的幾條細密的魚尾紋上——女神,終于還是老了。我從心底輕嘆一聲,流光逝水,渡了人間,作為旁觀者,釋懷之后,又有幾分幽淡的悵惘。都說歲月不敗美人,但歲月之后,美人終究還是染了風霜。
對于沈傲雪抱有的情誼,我相信我和所有的同學都不同。我說過,我是她的一面鏡子,即使多年不曾謀面,我也照得見她的樣子。畢業那年的留言冊,已經成為壓箱底的回憶,多數同學的畢業留言都因為風流云散而丟失在時間深處,唯有沈傲雪,我記得最清楚,在所有或“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或“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的臨別贈言中,她的留言格外簡潔,直擊人心——
出人頭地。
是的,只有四個字,每個字都像一把刀,凌遲著殘酷的青春。
我有時會想,如果我們不曾遇見,或許我不能夠如此清晰地看見自己的內心。
對于人生的洞見,你必須經歷一些事情,但經歷太多,又會影響你對人生的判斷,而沈傲雪就像是我的分身,她幫我經歷了更多的風雨。
十八歲那年,我們參加高考,那個揮汗如雨的夏天,我們都獲得了足額的回報——我考上了醫大,沈傲雪考上了工大,同樣給我們的父母帶來了驕傲。我們回六中看望班主任,班主任一左一右牽著我們走到操場中央的古檀樹下,親手系上鮮艷的紅絲帶。建校百余年,從清末到民國再到新中國,這株根深葉茂的老青檀樹見證了一批又一批優秀學子的成長。每一屆,各班的班主任都會領著他們最優秀的學生走到青檀樹下,莊重地系上紅絲帶,這無聲的儀式像是他們耗盡精血用三年的時間畫出一條巨龍,只為這一天點睛的一筆。班主任流淚了,我們也流淚了。
我們背負著不負青春的誓言出發,可是,究竟怎樣才算是不負青春呢?十八歲的我們并沒有很清晰的定義。沈傲雪的“出人頭地”可以算作是最直觀的精神構圖,那時并沒有人給我們提供專業的教誨,學校教給我們的知識相當淺薄,無論是廣度還是深度都談不上抵達人生的智慧。父母那一代曾經作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他們在農村的廣闊天地里鍛煉了好眼力和好體力,可是說到更廣闊的天地,他們往往力所不逮。他們對兒女的愿望如此樸素,不過是“考個好大學,找份好工作”。要是女兒,就再加上一條,“嫁戶好人家”。
我和沈傲雪都是獨生女,我們的父母都是這樣勤勞樸實的好父母。
如無意外,我們肯定都會沿著這條樸素的現世哲學所規劃好的光明大道,走完我們貌似漫長實則短暫的人生。
可是,人生不就是一場又一場意外的組合嗎?
沈傲雪人生中的第一場意外,是父親的突然離世。
其實也算不上突然,父親三個月前就開始咳血了,但沈傲雪正在備戰高考,父親不忍心打擾焚膏繼晷挑燈夜讀的女兒。她的生命才剛剛開始,而他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忍著鉆心鉆肺的痛,只為了她能不受打擾地多背一個單詞,多刷一套卷子。等她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把鮮艷的紅絲帶系上學校中央那棵歷史悠久、代表著學生最高榮譽的古檀,他終于咳出一攤比紅絲帶還要鮮艷的鮮血,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沈傲雪的母親只是一名普通的紡織女工,她所在的紡織廠正掙扎在時代的漩渦里,為“倒閉”還是“改制”矛盾不已。父親的不治之癥和最終離世,讓母女二人幾乎陷入絕境。
我無法想象那段日子沈傲雪是怎樣熬過來的,從掌上明珠到明珠暗投,或許就是從那時候埋下的種子。
沈傲雪父親去世半年后,我才從同桌的來信中得知這個消息。同桌高考后不久就去了她筆友所在的城市,她寫信告訴我,她要結婚了,順帶提了一嘴沈傲雪父親去世的消息。這一喜一悲著實讓我大吃一驚。
當天晚上我就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爸騎著自行車在大街上飛奔,我在后面跟著跑,怎么也追不上他。我哭著喊:“爸,爸,你等等我。”只見自行車轱轆飛轉,我爸身不由己地大喊:“閨女,回去吧,乖,回去吧……”我不肯,我一定要追上我爸,跌跌撞撞地跟著跑,黛青的柏油路像是一條巨大的黑色綢帶,甩出起伏的波浪,甩得我頭暈眼花,我終究是淚眼模糊地看著他漸漸遠去了,遠去了,再也不可追。
醒來我滿臉都是淚,真真切切地感到痛徹心扉,半晌都止不住難過的抽噎。
我被那種不可思議的切膚之痛嚇住了,跑到傳達室打電話給我爸,要求他這周末一定來學校接我。我爸有點兒莫名其妙,上周我回學校的時候明明說好了的,這周不回家了,和同學去爬大蜀山。但是寶貝女兒既然開了口,那是無論如何也要去接的。我爸答應我,他就在主教學樓前的車棚里等我,一下課就能看見他。
到了周末,我爸哼哧哼哧蹬著他那輛半舊的永久牌自行車來接我,我就跳上后座,用手攬著我爸的腰,和他一起回家去。路上我爸問我,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我說您把我留在身邊,不就是想讓我隨時能回家嗎?我爸笑了,沒錯,填志愿的時候他不讓我上外地的大學,說是一個女孩子,離家遠了不放心。沈傲雪上的也是本地的大學,我猜她父親也不放心她,但終究,還是要留她一個人在這世界上。
沈傲雪施施然穿過喧鬧的牌桌,在我身邊坐下,我倆彼此會心一笑。
“什么時候來的?”沈傲雪問我。
“有一個小時了吧。”我撳亮手機屏幕,看了看流逝的時間。
沈傲雪點點頭:“他們打牌得有一陣子。”
我不禁苦笑著自嘲:“唉,我忘了‘飯前不摜蛋,等于沒吃飯’這句名言。”
我倆都屬于那種很少應酬別人的性格,不過我是典型的社恐,但沈傲雪是否應酬別人,取決于對方是否值得應酬。據說她當銀行行長的時候,一個人能喝趴一桌人,無論什么樣的應酬,她都能舉重若輕。我不知道今天她是不是來應酬我們的,按理說同學之間談不上誰應酬誰,只論交情深淺,但也難說,照其他同學的說法,如果不是梁處,誰也請不來沈傲雪。
老梁找我給他老娘做白內障的時候,聊過不少同學的近況——哪個班都有老梁這樣的人物,標準的信息樞紐,好像誰都能輻射到——當然也聊到了沈傲雪,他說沈傲雪從銀行辭職了。這消息算不上意外,以我的理解,應該是跳槽了,這些年沈傲雪一“槽”一個大發展,早就實現了她當年“出人頭地”的愿望。我們這幫同學里面,她第一個買的車、買的房,后來換寶馬、換別墅,也都領先別人一大步。要說人生贏家,非她莫屬。但老梁告訴我,沈傲雪這回不是跳槽,是回家帶孩子去了。這叫我怎么能信呢?我疑竇叢生地說,那就不是沈傲雪了。老梁意味深長地笑笑,嘿,倒也說不清楚,可能那才是沈傲雪呢。
白酒、紅酒都上來了,老梁請大家自取,男士們都很自覺,女士則稍嫌矜持,不過經過老梁的規勸,少有人不聽話——梁處的話還是有分量的。程書記首先大大方方地倒上了一杯干紅,接著其他兩位女同學也隨行就市。我是隨大流的人,心想實在抗不過,也就從了,大不了少喝一點兒。正猶豫著是否要端杯,旁邊的沈傲雪搖手道:“我就不喝了,一會兒還要去接女兒放學。”老梁咧嘴殷勤道:“我給你找代駕。”說著抓起醒酒器就要往沈傲雪的高腳杯里倒酒。沈傲雪堅辭不受,輕抬玉手封住杯口,老梁的醒酒器怎么也抵達不了目標。程書記從旁勸道:“好久不見,喝一杯無妨。”沈傲雪微微一笑:“這么多年的同學,不在乎一杯酒。”雖笑著,態度卻毫不妥協,搞得一呼百應的梁處和程書記多少有些尷尬。這一來緩解了我的壓力,既然沈傲雪可以不喝酒,那么我也可坦然地聲稱“這么多年的同學,不在乎一杯酒”了。
三杯開場酒暖過身后,大家便開始捉對廝殺,那些杯中有物的,自然底氣足、豪情壯,連咂嘴的聲音都響亮些。我和沈傲雪面前只有一杯清茶,因此象征性地敬過一圈兒,便安安靜靜坐在角落里,與那鬧哄哄的一片頗有抽離之感。若是一人枯坐,也還罷了,偏兩人枯坐在一起,如不找些閑話東拉西扯,似乎甚是奇怪。我便恭喜沈傲雪,聽說她女兒今年考上了重點高中,卻不知道是哪所學校——市里的三所重點高中是聯招的,達到錄取分數線后還要參加搖號,有時候明明考了個好成績,擇校分班時卻不盡如人意。為人父母,比我們這些不相干的外人更在意結果,我不過隨口問問,并且準備好了“某某高中也不錯”之類的安慰之詞。
其實高中生活不過是人生當中某個或然性的階段,走過高中的我們,早就知道高中在哪里讀書并不能夠定義人生,可是如果回到從前,又怎能不拼搏一番?當年我們考六中,不是也拼盡了全力。如果我和沈傲雪一樣,有個參加中考的女兒,恐怕也不能夠淡定地對孩子說,你隨便考考吧,到哪兒上高中都無所謂。
我一面用筷子挑著“水煮干絲”金黃色的湯面上漂浮的小朵云耳,一面并不怎樣熱心地等待著沈傲雪的回答。這徽菜館也真是夠奇怪的,居然上了兩道淮揚菜,你還不能挑它的理兒,因為現在什么都搞融合,店家美其名曰融合菜,那意思是“我特意為了您的口味,攢巴了這四不像”,不說與時俱進,起碼沒有故步自封。我扭過臉去,沈傲雪也停下筷子。“六中。”她說,臉上有淡淡的欣喜和得意。
啊,六中,我們的母校。我頷首,多好的學校啊。那幸運的女孩,她的母親是應該欣喜和得意的。我不禁脫口而出:“好!”
“這里的菜確實不錯。”老梁接口。
張總拉著老梁炸罍子,老梁顧左右而言他。我笑起來,王主任、周局都說梁處看不起人,張總的杯子都端半天了。沈傲雪也笑,像水波上蕩漾的一縷微風,把委曲的波面之上反射出的炫目霞光輕輕地推了去。
老梁繼續一本正經地胡扯:“傲雪你別笑,你們家老楊就是皖南人,一口鍋里攪勺把,什么口味你最清楚,你就說這兒的徽菜地道不地道?”
沈傲雪點頭:“是這味兒,濃油重色,最合你們中老年男人的口味。”
這句“雙關”把眾人說得哄然大笑,張總舉著分酒器,嗷嗷地叫起來:“怎么的,我敬的這杯酒不喝,非得美女行長的酒才喝得進嘴?”
老梁“哎呀”一聲,嘖嘴道:“傲雪啊,你看你,引火燒身啊。”眾人笑聲更熾,都起哄說這杯酒意義重大,最能檢驗梁處是不是重色輕友之人。
沈傲雪仍舊微微笑著,一副不與她相干的樣子。她不喝酒,自然可以作壁上觀,但可想而知,以往這樣的酒局,她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因為總有話題往她身上引。老梁上學的時候并沒有像大多數男生那樣熱烈地追求過沈傲雪,那時候他大約臉皮薄,不過現在早已今非昔比,梁處和老楊,也就是沈傲雪的老公,因為工作關系常在一起開會,總要攀攀交情。老楊在開發區管委會當主任,是個實權人物,但是見到梁處也要點頭哈腰。反倒是沈傲雪,一直是梁處的白月光。這種關系相當微妙,清清白白是肯定的,可不讓人產生遐想又不可能。
因為沈傲雪的緣故,梁處和老楊稱兄道弟,場面上,老楊多少有些受寵若驚,不過他也不是傻子,背過臉去,難免覺得這便宜撿來的大舅子有幾分膈應。
我相信沈傲雪,她有她的風骨,不然就不是沈傲雪了。可老梁的話也不無道理,生而為人,誰還沒有幾副面具?正因為說不清楚,才叫人生,也許那才是沈傲雪呢。畢業后,我和沈傲雪見面的機會不多,不過五年前的那次同學聚會,印象非常深刻。
那次聚會是因為有個女同學過生日,滿滿地請了一桌人。女同學姓馮,因擔任某單位的工會主席一職,眾人見面都喊她馮主席。我和馮主席不熟,但那段時間我同桌剛好從外地回來省親,她和馮主席關系不錯,所以順帶叫上了我。
去之前同桌也沒跟我打招呼,我還以為只是普通的同學聚會,到了現場才知道,有獻花的,有送蛋糕的,唯獨我空著手,只好臨時打電話給整形外科的同事,叫她同城急送一盒冷敷貼過來——馮主席是敏感肌,貼不了普通的面膜,平常只用這種專業的醫用冷敷貼。
沈傲雪送的是愛馬仕絲巾,當年,她和馮主席是同桌,所以出手也比旁人分量重些。
我同桌拿胳膊肘捅捅我,撇嘴說:“等我過生日的時候,你也送我一條唄。”我捂半邊臉說:“我送你一條無印良品的吧,也是桑蠶絲。”
那天我倆小話特別多,沒辦法,只要沈傲雪一出現,準是焦點,很少不遭受議論。方凱也來了,就坐在沈傲雪對面,我倆想起上學時跟蹤他們的事,就忍不住想笑。
酒喝到一半,隔壁包廂有人過來敬酒,原來是馮主席的老公戴校長在隔壁做東。
戴校長身邊跟了個陌生男人,見到馮主席,一口一個“嫂子”。戴校長抱歉地說,今天本來是要參加夫人的生日宴會的,不湊巧,另有個應酬,只好又在隔壁開了一桌。他帶著他的發小過來,敬夫人和夫人的同學一杯,若有不周到的地方,敬請包涵。
戴校長可以說是個相當周到的人,接人待物挑不出毛病,因此我們沒有不包涵的道理,相互說了一圈客氣話。尤其是戴校長的那位發小,酒量不是一般的大,看來戴校長領著他過來就是陪酒的。我們這些女賓還不覺得怎樣,那幫男同學卻是喝到最后都做了烏龜王八,沒有一個敢出頭的。發小忍不住得意洋洋,咧嘴說:“你們六中綜合素質不行啊,不如我們三十二中。”戴校長搖手說:“唉,不能這么說,六中還沒發揮呢。”實則六中的男生已經發揮到桌子底下去了,只剩下一幫不成氣候的女生。
這時候沈傲雪站了起來。
我一直沒搞明白,為什么沈傲雪會站起來和戴校長的發小炸罍子。按說她不是一個沖動的人,況且從戰局上看,好像從一開始就是男人之間的戰斗。發小一愣,嘖嘴說:“好,看來六中還有女中豪杰,不過我不欺負女人。”沈傲雪一笑:“我也不欺負男人,你已經喝了那么多,我倆就算扯平了,現在開始,一人一杯,看誰先倒。”
當時現場就沸騰了。
那些剛剛鉆到桌肚下面去的男生又堅強地爬了起來,嗷嗷地為沈傲雪掠陣,我們這些女生也啪啪拍起了巴掌,就差沒有鳴禮炮助威了。一人一杯,不是指小酒盅,而是刻度100毫升的分酒器,這個氣魄,除了沈傲雪,還能有誰?我們都咋舌,戴校長的發小也嚇了一跳,恐怕這小女子使詐,先在氣勢上壓他一頭,那自然不能夠!
喝就喝,戴校長的發小瀟灑地一揮手:“拿酒來!”
酒上來,兩人對視一眼,一揚脖子,干了個底朝天。看起來棋逢對手,發小面皮醬紫,沈傲雪俏臉暈紅。眾人都叫好,戴校長息事寧人地說:“吃菜,吃菜。”
那場酒喝得空前絕后,我后來再沒見過有人如此拼命一般地拼酒。沈傲雪和戴校長的發小一口氣炸了三個罍子,仍未分出勝負,看來兩人都是勉力支撐。沈傲雪是從來不服輸的個性,那位發小呢,自認為是個爺們兒,也斷不能在美女面前服這個軟,但到底惺惺相惜,酒意綿綿,看沈傲雪的眼神多少有些不一樣了。
戴校長怕出事,左手擋住發小,右手攔住沈傲雪,拿出在學校作報告的氣勢吼了一句:“不能再喝了!要是還想喝,等我買了單,你倆外頭喝去。”發小拍著戴校長的肩膀笑笑:“好,聽你的。”沈傲雪也儀態萬方地笑笑:“我也聽戴校長的。”
這一戰的結果是,發小被戴校長扶回隔壁包廂,沈傲雪則跑到洗手間吐了個稀里嘩啦。方凱心疼得不行,站在洗手間外面搓著手兩腿直倒騰,心急火燎地說:“怎么還不出來?”
我們都糗他:“剛才沒見你這么有情有義。”
方凱撓著頭說:“你們都知道的,我哪里攔得住她。”
方凱說得沒錯,沈傲雪決定的事,從來沒有人攔得住,這回可說是給了戴校長天大的面子,說不喝就不喝了,沒分出勝負雌雄來。其實也不是給戴校長面子,兩年之后,我才從一位同學的口中得知內情——沈傲雪不過是就坡下驢,遂了戴校長那位發小的心意。
這事說起來相當八卦,但同學之間的八卦向來是聯絡感情的紐帶。我也搞不清那位同學的立場,據說有段時間她和沈傲雪走得挺近,因為她老公是中醫世家,沈傲雪的寡母常年在他家的什么堂調理身體。這位同學向我耳語,說我們都不知道,只有沈傲雪曉得戴校長的發小是某某上市公司的董秘,銀行的存貸壓力是很大的,沈傲雪作為一行之長,不能等米下鍋,她得找米下鍋才行。那天之后,沈傲雪和董秘就有了“外頭喝酒”的由頭和感情基礎。如此這般這般,懂了吧?同學神神秘秘地調教我。
我嗯了一聲,其實沒太懂。
沈傲雪不是那樣的人,我還是堅持認為,沈傲雪和她的名字一樣潔白、冷清。但那天沈傲雪酒后吐出的“真言”又怎么解釋呢?我腦子里飛轉,明明聽見她在洗手間外對一直關心她的方凱說了那些話。
毫無疑問,方凱是沈傲雪的初戀,但這份感情她還是義無反顧地放棄了,因為在沈傲雪前進的道路上,方凱是塊不折不扣的絆腳石——成績飛流直下,要說不是因為談戀愛影響了分數,沈傲雪自己也不信。那天在街心花園的漢白玉雕塑下,我看到方凱情難自己地握著沈傲雪的手,恨不得把他心愛的女孩融化在熾烈深情的目光里。沈傲雪怔住了,她不忍心,雖然提出分手的決心是那樣堅定,但迎上這男孩的目光,她還是會心痛,不為別的什么,只因為初戀是青春的第一朵花。
現在這朵花要凋零了——他們到底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無處不在的壓力那么強大,尤其在高考沖刺的這段艱難的青春之路上,他要是愛她,就應該能想到,放她走才是真正的愛。她一定反復和他說了這道理,他也反復表達了他無私的愛。他早就料到這結果,她不可能為了他,為了他卑微的愛,放棄考第一。
當然,這些都是我躲在樹后,透過疏影橫斜的支離前景醞釀出來的虐戀劇情。天知道那天他們都說了些什么,反正臺詞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見他們的手牽在一起——不,準確地說,是方凱把沈傲雪的雙手攏在自己的手心里。
他攏得那么小心翼翼,好像攏著一簇搖曳的小火苗。火光忽明忽暗,隱忍在巨大的無邊的痛苦里。這萌芽的青春之愛啊,柔弱無倚,唯有絕望的愛人用他熹微的夢之光,護著這一盞無涯暗夜里的燈火。可是,終于還是要熄滅了。沈傲雪猛地抽出雙手,決絕地說了一句什么,就頭也不回地走掉了,剩下方凱怔忡地立在蒼茫的暮色里,丟了魂魄似的一動不動。
正在偷窺的我和同桌也呆住了,我們一下子還沒有從劇情里走出來,突然抽身而去的女主不僅讓男主措手不及,也突兀地澆滅了我們追劇的熱情。
“說分就分了,怎么能夠?”同桌十分悵惘地表達了她的痛惜之情,大概推己及人,想到自己和遠方的筆友經過千山萬水的阻礙才走到一起。筆友的情書還揣在她懷里,怦怦的心跳維系著旖旎的夢,那帶著她的體溫的,必然也曾經帶著他的體溫的情書,就是一路心酸而甜蜜的愛情的見證啊,學校的老師奪不走,連父母也不能夠。
方凱還癡癡地站在漢白玉雕塑下,那抽象的藝術在他身后廓出極為孤單的意象,不知象征著什么,卻在越來越深沉的暮色里透出深入骨髓的寒冷與凄清。冬天太陽落得早,五點來鐘,街上的燈火已經陸續點亮了。但這熱鬧的燈火和方凱無關,街心花園里比馬路上幽暗得多,我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不知出于什么陰暗的心理,我和同桌都寧愿他臉上有淚。
翻過年的新學期,第一次月考沈傲雪又考了個第一。同桌感嘆,最毒婦人心。我說你這典故用得不對,應該是壯士斷腕。同桌“嘁”一聲,說她是個女的,女的好不好?我皺眉,女壯士。好吧,這世界大抵是不接受女壯士的,連女人自己都不接受,聽著別扭。
就是這樣的沈傲雪,那天在洗手間里吐了個搜腸刮肚翻江倒海。她大概是想把喝到肚子里的烈酒都吐出去,連帶著把作為一個女強人受到的誤解和委屈都傾倒出去。其實沒有人逼她,她心里比誰都清楚,酒是穿腸毒藥,色是刮骨鋼刀,饒是如此,終究敵不過財是下山猛虎吧。她是要求財的,可不是為自己求,誰還沒有點兒事業心呢?整個地區分行,她是決策者也是負責人,到了年底沒有漂亮的業績指標,她臉上掛不住,也無法使麾下眾人服膺。可是,女人當行長,加上稍微有些姿色,就變成了美女行長。正式的,在會議室里、談判桌上;還有非正式的,在飯店里、酒桌上,不接受性凝視是不可能的,那絲絲縷縷的情色的暗示味道,早就躲在“美女行長”的頭銜下面揮之不去。如果沒有今天飯店酒桌上她和董秘拼這么一回,當然也就不可能有日后在會議室的談判桌上董秘對她高看一眼。況且一定不止這一次拼酒,董秘都說了,聽戴校長的,外頭再喝。那么在外頭又喝了幾次酒?有多少次搜腸刮肚翻江倒海?這一切是否值得?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方凱反正是不清楚,他站在洗手間門外,著急地搓著手,兩條腿來回倒騰,不時地敲門問一聲:“傲雪,還好吧?”
沒有回應。沈傲雪懶得理他,這么多年沈傲雪都懶得理他。也可能是不忍心,自從她無情地離開他之后,她只有更無情,才能叫他忘了她。
現在那個陽光健美的男孩已經變成了心寬體胖的男人,酒足飯飽之后皮帶扣得扣到倒數第二個眼兒,可他還是夠長情的,見到她喝酒傷身,莫名地會心疼。“傲雪,”他拍著門板喊話,“你有事要說,不要硬撐。”
唉,他還是不懂她,哪一回她不是硬撐下來的?我大抵能看見她在門板背后的苦笑,無數清冷的雪花飄灑下來,覆蓋住所有的污穢,“嘩”一聲,嘔吐物一股腦被沖進了下水道。搖搖晃晃地走出洗手間,她還有點眩暈的喜悅,好像有星星在飛——他的腦門亮晶晶的,早些時候一頭濃密的長發現在失竊一般變成了板寸,而且發際線明顯后移,她笑了。
“我沒事。”她笑得又燦爛又可愛,可是叫他忍不住感到心底的悲涼。
“我送你回家吧。”他幾乎是乞求她。
“沒必要,”她揮手說,像是把什么嗡嗡叫的蚊蚋揮出自己的視線,又加上一句,“我沈傲雪,什么時候需要男人?”
我正好往洗手間走,外面鬧哄哄的,一幫酒客不消停,沈傲雪的話聽得不是很清楚,也可能是:“我沈傲雪,什么時候缺過男人?”
方凱一下子就被這句話釘住了。
那天沈傲雪又哭又笑,少有地失態。我們都勸她,喝酒傷身,先喝茶解解酒,一會兒讓方凱送你。她不聽勸,把茶杯一推,繼續哭哭笑笑,真就好像流行歌曲《笑紅塵》里唱的,“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能明了,一身驕傲”,唉,她酒醉后的意志也那么的清醒和堅定。
不知道最后是不是方凱送她回的家,我見時間不早,先撤了,等不及看后來的結果。不過,“后來”想必和“從前”一樣,沒有任何懸念。因為沈傲雪就是沈傲雪,而不是別的什么人。
老梁還在跟人打酒官司,就是否炸罍子的問題反復磋商。我感到有點兒好笑,這群中老年男人喝酒磨磨嘰嘰,一點兒都不敞亮,看得我著急。反正時間如流水,他們不在乎。眼看已過九點,我又想先撤了。他們喝得酒酣耳熱,大抵是不會在意我提前離席的。我左右看看,左面的程書記和身旁的另一位女同學附耳交談,親密無間的樣子;右邊的沈傲雪低頭吃菜,旁若無人。我看著沈傲雪,到底歲月不回頭,她眼角爬上了細小的皺紋,不過還是那么好看。
“你什么時候走?”我悄聲問沈傲雪。
沈傲雪抬起頭,看我一眼:“唔,我女兒十點下晚自習。”我心里有數了。那就再坐一會兒。
“每天都要接啊?”我沒話找話。
“是啊,女孩子大了,不放心。”沈傲雪抱怨六中的校舍擴建速度跟不上招生規模,不像我們那會兒能住校,“回來也好,省得一間宿舍擠八個人,洗漱都來不及。”
說起女兒,我發覺沈傲雪多少有些變化,不再是印象里那個清冷的沈傲雪了。大約每個母親天生都有溫暖的屬性,而且,少不得憂心忡忡的嘮叨,似乎孩子成長的過程中充滿了未知的風險,每一步都不能缺少母親的保護和叮嚀。相比之下,我的生活簡單得多,因為我至今未婚,更沒有孩子需要我操心。
說起來,我并非不婚主義者,實在是沒遇到合適的結婚對象。四十歲之前,我父母還著急地替我到處張羅相親,過了四十以后,他們也看得開了——如果我一定要孤獨終老,那么也只能接受命運的安排。
命運善于開玩笑,就我的情史而言,大約不能算是太坎坷,但我就是遇不到那個對的人。我大學畢業后讀研,然后留任醫大附屬醫院,接著一面工作,一面讀博,等讀完博士,我也三十好幾了。這個年齡很尷尬,再加上女博士的頭銜,很容易叫人望而卻步。其間偶有對上眼兒的人,但總是不能夠深入,因為一深入就會有摩擦,各種水土不服,我不愿委屈自己,也就罷了。父母有時也勸我,差不多得了,可我為什么要“差不多”呢?我要的那個人,不是應該心心相印,無怨無悔嗎?
父母寵溺著我,雖然他們也是很傳統的人,卻不想用傳統來束縛我,畢竟,他們只有我這么一個女兒,我的幸福比他們的幸福更重要。
可是,幸福到底是什么呢?
我看到沈傲雪,就像看到自己的影子;大概她也有同樣的感覺吧。
我們相互凝視著,看進歲月的深處。那里有一個非常優秀,也非常孤獨的女孩,她沒有兄弟姐妹,每天都是獨來獨往,就那么無比幸福、無比憂傷、無比自我地長大了。這些畫面如此雷同,不同的是,在人生的路口,枯燥沉悶的現實分蘗出意外的旁枝,父親去世了,母親獨力支撐著拮據的家庭,這下她必須要從童話里走出來,面對比小說更精彩的生活了——混亂、顫栗、撕裂、擠壓、攪拌、漂染……一道道制式工序必不可少,這就是生活。如果說,我可以任性地對父母說,我不要“差不多”,她可不可以如此任性地對寡母說出心底的話呢?多半是不成的,母親會流淚,會痛苦地說,我們孤兒寡母這么多年……
這可比任何強制的命令都有效,一下子就叫她繳了械,心甘情愿地說服自己,人這一輩子,誰還不是“差不多”得了?
當然,她還有機會,起碼自己選一個差不多的丈夫,組建一個差不多的家庭。
我相信,老楊是個還不錯的男人,那是她千挑萬選的。聽說,老楊從皖南山區來到省城的時候一文不名,可是等到二十五歲的時候,已經有了冉冉之勢——名牌大學畢業,吃苦耐勞,又有眼力見兒,頭腦相當活絡,沒有不喜歡他的領導,于是,一步一個臺階,只等著三十歲之后平步青云。
沈傲雪這樣驕傲的人,她看中的男人當然不會差。二十七歲的她和二十九歲的老楊結合了,可以說是珠聯璧合——那時候她是某單位的財務主管,他是市里某領導的秘書,真正的門當戶對,而且,時間剛剛好,既沒有太早,也沒有太遲,他們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或者說崗位)遇到了合適的人。然后,一個健康可愛的孩子出生了,一切都按部就班,近乎完美。守寡多年的母親老淚縱橫,住進了女兒女婿買的大房子,為剛剛出生的外孫女忙前忙后,幸福得直打腳后跟兒。是啊,真幸福,還有比這更幸福的生活嗎?
恐怕直到老太太疾病纏身,不得不去“回春堂”看老中醫的時候,家庭矛盾才激烈到欲蓋彌彰的地步。我那位嫁給中醫世家的女同學告訴我,沈傲雪的母親常常陷入恍惚,因為和女兒女婿住在一起還是有壓力的,畢竟她是個“多余”的人——老太太哭訴,他們吵架的時候,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好躲在自己的房間里裝聾作啞——女婿倒沒有趕她走的意思,但她知道這不是自己的家,她只是寄人籬下。“要是傲雪她爸沒死,我就不用遭這份兒罪了。”老太太神經質地叨咕,“我看不得傲雪挨打受罵,可我也不能盼著他們離婚不是?”
我不相信沈傲雪被家暴,她的個性擺在那里,不可能受這份兒氣。但那位女同學紅口白牙地說,沈傲雪確實被打了。我估計也就是夫妻間發生口角的時候在氣頭上動了手,老楊還不定吃了什么虧呢。“過日子哪有鍋沿不碰碗勺的?忍忍就過去了。”這是我媽的原話,她和我爸結婚幾十年,拌了嘴就這么勸自己。年輕氣盛的時候也動過手,基本上可以判定為互毆,遠沒有上升到家暴的性質。我猜,大部分家庭都是這樣,為了孩子,為了面子,為了……總之一言難盡,但并不是沒有余地。
沈傲雪家里雞飛狗跳,大約是從她第一次跳槽開始的。
她從旱澇保收的單位辭職,去了全省最大的會計師事務所。那家事務所對員工的要求很簡單:隨時能出差。作為項目經理,沈傲雪的行李箱就放在辦公桌底下,只要上頭說一聲“去吧”,能打個電話給家里交代幾句就不錯。這樣的工作強度,沈傲雪頂得住,但估計老楊頂不住——娶個把家當旅館的老婆,這絕非老楊的本意。孩子小,沈傲雪只能依靠自己的母親。姥姥倒是能照看孩子,而且老太太盡心盡力,生怕給女兒女婿添麻煩,老楊不能那么混蛋,把岳母趕出去,要求沈傲雪犧牲自己的事業,專門在家帶孩子。那么就憋著。可憋久了也不是事兒,總要找點茬兒出來發泄發泄,不然那還能叫人嗎?老楊既不是神,也不是圣。
蛋殼上有了裂縫,那縫隙只會越來越大,絕不會奇跡般彌合。以沈傲雪的個性,她和老楊,只能是兩棵并肩的樹。可樹與樹也有不同,而且挨得太近,相互遮擋陽光,爭搶養分,倒不如滕纏樹,或者樹生花。這道理兩人結婚的時候不可能懂,或者說沒想到,那時候老楊覺得沈傲雪端莊大方,蕙質蘭心;沈傲雪呢,看中老楊為人踏實,而且是潛力股。按理說強強聯手,日子必須往熱火朝天的方向奔才對,可是,簽了合同才發現,沒有履約能力的事情也不是沒有。他們家更特殊一些,兩個人能力都太強,結果內耗起來也特別嚴重,個體的能力相互抵消,家庭功能只好暫停——熱戰之后是冷戰,老太太最怕這個。
老太太身體不好,總要去扎針、刺血。老中醫勸她,恐怕心里的病更要緊些。老太太就哭了,說我一個孤老婆子能怎么辦?這話傳回沈傲雪耳朵里,肩上的包袱又增添一層分量,心頭的痛也加一層,她不是不想好好過日子,當初結婚,不就是為了過上好日子嗎?
這樣吵一陣,鬧一陣,好一陣,歹一陣,層層疊疊地堆碼著日子,漸漸地孩子也大了,沈傲雪的資源也積累得差不多了,于是果斷決定,跳槽。這回選了個離家近的地方,也不用頻頻出差,而且年薪是之前的好幾倍,老楊沒理由反對。可是等沈傲雪到了任上,全不是老楊想的那樣——嘿,不出差,但是要加班,而且普通員工加班都是有時有場的,沈傲雪不是,她加班的地方就是酒局飯桌,有時候老楊都睡下了,沈傲雪還喝著呢。老楊氣,誰家老婆是這樣的?再說他老楊也不是沒有地方去,于是各喝各的,醉醺醺地回來吵一架豈不痛快!
沈傲雪肯定試圖心平氣和地找老楊談了不止一次,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當然更沒有免費的晚餐,離家近,待遇好,不用出差,這些都是按老楊的意思,或者說照顧老楊的需要,好不容易謀到這么個合適的位置,可這個位置難道不用付出嗎?一個女人做點事業容易嗎?就不配得到應有的尊重和支持嗎?老楊當然深諳職場之道,他當秘書的時候不是連煤氣罐都幫領導扛到六樓嗎?領導家孩子半夜發燒,他也跟著跑急診呢,對自己女兒反倒沒那么上心。沈傲雪不想控訴,可是說著說著就跑偏了,女兒生下來,當爸的沒操過心,爺爺奶奶也難得見一回,可以說是姥姥一手帶大,可誰也不是應該的,她是做媽的沒錯,不過和他這做爸的相比,一點兒也不差,他憑什么對她挑三揀四?憑什么!
“就憑你是當媽的!”老楊也不甘示弱,“有你這么當媽的嗎?天天出去喝花酒,深更半夜不回家,還有點禮義廉恥沒有?”
老楊的話太重了,砸得沈傲雪眼冒金星,跳起來說:“你放屁,我什么時候喝花酒了?”
“喝沒喝你心里清楚。我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話傳到我耳朵里,我可以不聽;我老婆半夜不回家,我看不見嗎?”
“誰跟你說什么了?”
“行得端坐得正,誰也說不著。”
這話的意思很明顯了,沈傲雪行止有虧,不僅他老楊看不下去,連不相干的外人都看不下去。沈傲雪呆住了。一片片雪花落下來,冰天雪地。隔壁老太太聽見爭吵聲,默默地鎖上門。還有女兒,她和姥姥待在隔壁房間,姥姥讓她好好寫作業。今天晚上寫作文,作文的題目是:《我的媽媽》。
以上一切也許都是我一廂情愿的意淫,我不確定沈傲雪經歷過什么,就像沈傲雪也不知道我這些年經歷了什么。我說過我們就像彼此的鏡像,可是也只有照鏡子的時候才能看到對方,大多數時候我們各行其是,因為在十八歲的路口就已經分道揚鑣。我把從各方面得來的零碎信息整合到一起,構建了一個相對比較完整的沈傲雪,她是我的參照物,讓我更清楚地照見自己的人生。
我看著她,就像看著我自己;而她看著我,也像看著她自己。
“還是你過得瀟灑。”沈傲雪笑笑,“還挺羨慕你的,一個人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喜歡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置可否。這樣的話,經常有人在我面前提起,但其用心多半很可疑,不過我相信沈傲雪說的是真心話,她的坦誠總是配得上她的優秀。
沈傲雪的表情淡淡的,說不上是懊惱還是嫉妒。她羨慕我,如此坦白,讓人不由得懷疑她打心眼兒里厭惡自己拖沓的婚姻。氣氛多少有點兒尷尬,我沒話找話地說:“聽說你女兒特別優秀。”本來我倆就很少交流,相互之間多半是通過其他同學傳話才能了解一點對方的消息。據說她就是為了女兒才辭職的,那么就聊聊她的女兒吧。
“女孩子,越優秀越讓人擔心。”她自嘲地說,“恐怕以后連合適的對象都找不到。”這份擔心有點兒離譜,她女兒剛剛念高一,換作別人,恐怕只會擔心自己的孩子不夠優秀。不過她又自相矛盾地說現在的孩子比我們那會兒更早熟,她從女兒的被窩里搜出好幾本言情小說,她全給沒收了。
“都是些什么小說?”我好奇地問道。她愣了一下:“不記得了,反正奇奇怪怪的,有一本好像叫——《偷偷藏不住》……”說著不禁莞爾,是啊,這個年紀,總有一些秘密,偷偷藏不住。說到底還是怕耽誤學習,怕女兒變得不夠優秀。做母親的該有多矛盾啊,我很難理解那種心情。
“現在的男孩子都是普信男,沒什么真本事,卻迷之自信。”她如此評價女兒身邊的男孩,無端地拿出岳母的架子,我覺得挺好笑。“要是重新來過,我也學你,不會再結婚了。”她說得一本正經,好像真有這種機會似的。
我揶揄她:“不要女兒了?”我還真是感謝她的坦白,俗話說,禿子面前不罵和尚,她竟然如此心直口快,確定我不會介意她拿我的個人問題說事兒。按照一般的社交禮儀,不是應該禁止觸碰別人的隱私嗎?我看著她,她的眼睛那么深邃,我仿佛面對一口幽枯的深井,在那里投下一塊石頭,很久都聽不見回聲。她的表情仍舊淡淡的:“我為了她,犧牲了我自己。”
那天分手的時候,我目送沈傲雪開著她的寶馬X6消失在燈火輝煌的長街,四周喧鬧并寂靜著,好像呼嘯而過的歲月在耳邊凝成一個失速的忙音。賣炒貨的男人還沒收攤,依舊抄著雙手站在攤前,冷眼旁觀車來車往的人間。他眼底空洞,一副無欲則剛的樣子,長年累月守著一個炒貨攤子讓他既疲憊又倦怠,可是不守這份攤子,他也找不出比這更合適的養家糊口的營生吧。就像沈傲雪的婚姻,吵過、鬧過、糾纏過,終究還是決定繼續糾纏下去,因為如果不繼續糾纏,就連那些年的吵鬧也失去了意義。
我莫名地感到幽遠的悵惘,雨已經停了,風還未歇,颯颯地撲打著我的衣襟,像是衣袂下藏著一群鼓翼的鴿子。我要放它們出來嗎?可是它們好像就是從外面飛來的呀。我有些惶惑,在已過不惑之年的這個秋天的夜晚,我一個人走在喧闐而寂寥的街道上,倍感孤單。從徽菜館到停車的地點大約要步行十五分鐘,我想沈傲雪真是幸運,她來得比我晚,反而輕松地在徽菜館附近找到了停車位。人生大抵是這樣,并沒有更早或更晚一些,只要剛剛好。
我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說起,我在剛剛好的年紀錯過了一個人,從此再也沒有機會步入婚姻。身邊的人都以為我眼光太高,親近的或者善良的朋友,會嘆息一聲,緣分未到。其實是我和那個人緣分淺薄,而且在世俗的眼光看來,他無論如何也配不上我。這或許是另一個沈傲雪的故事,我不確定,我和沈傲雪都那樣驕傲,她究竟能不能理解,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結婚。
這個夜晚注定不眠。
我在凌晨時分迷迷糊糊睡去,恍惚看見熹微的晨光掛在眼簾上方。天就要亮了,但我不愿再睜開眼睛,一夜流光攪擾著我昏亂的意識。我經過十六歲、十七歲,然后是十八歲,沈傲雪一直站在我身邊,像是我的另一重影子。我早就忘記了,中考時我們從不同的初中考入高中,班級排名并列第一;高考時,也是同樣的分數,還是并列第一。她幽怨地對我說,我只要看到你,就不敢輸。我訝異地說,我看到你才敢承認,我可以輸。可是她沒有聽見我的話,她繃緊了全身的肌肉,又準備下一場考試去了。我還在旁邊絮叨,沒用的,考試是沒有盡頭的,一輩子那么長。她仍舊紋風不動的樣子,丟給我一句話,那么長的一輩子,我不信我會輸。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問熹微的晨光,到底誰輸了這輩子的幸福呢?啊,幸福。
我被手機鈴聲驚醒時,光芒四射的太陽正掛在b74GpwiykjAG4OOrMtKifezG07D742kQ1N3lZMFKDJc=中天,同桌在電話那頭說她要回來了,讓我去接站。我說你上個月才回來的,要不要這么頻繁。她說那不一樣,上個月是賭氣回娘家,這個月是夫妻雙雙把家還。
他們兩口子結婚二十多年還是喜歡撒狗糧,我有時候真羨慕她,十九歲結婚,二十歲生孩子,等到二胎一放開,又趕著生了一個,吵架也不妨礙他們秀恩愛。但這種人生恐怕是為她量身定做的,換作是我,或者沈傲雪,絕對沒有這個可能。
見了面,自然要交換各種八卦情報。說實話,這些年同桌雖然人在外地,消息卻比我靈通得多,有好多事都是她告訴我的,包括當年的事——我也感到奇怪,當年我們共同經歷的三年,為什么我全無印象,或者說壓根不知道?當我提到昨晚小南苑的聚會時,同桌一點兒也不感到驚訝。“我知道!”她搶著說,“那誰,合影不都傳到朋友圈了嗎?沈傲雪居然也去了,夠稀罕的。”我說那位嫁給中醫世家的女同學到處散播沈傲雪被家暴的新聞(其實是舊聞),同桌說那必須的呀,她倆是情敵嘛。我瞪大眼睛問:“什么時候的事?”
“廢話,當然是上學時候的事。”她這么一說我才想起來,沈傲雪醉酒那天,那位女同學也是在場的。沈傲雪對方凱出言不遜,別人可能也聽見了。同桌說那女同學恨不得把一口銀牙咬碎,她得不到的,沈傲雪卻棄如敝履,這得是多么大的侮辱。按說這么多年同學,當年的事情不提也罷,她都已經原諒沈傲雪了,沈傲雪的母親去看病,她還特意囑咐她老公多關照,可沈傲雪是怎么對待方凱的?那天沈傲雪不僅打了方凱的臉,還打了她的臉。
我恍然大悟:“這么說那些都是謠言?”
“那倒也未必,”同桌像個得道高僧似的點化我說,“空穴來風,其來有自。我記得老楊是皖南人吧?開會做報告的時候一口一個‘徽商精神’。徽商精神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徽州女人。徽州女人的傳統就是相夫教子,這叫本分,沈傲雪辭職回家,不過是守本分。”我還要跟她辯,說老楊也是念過大學的人,豈有那么封建?同桌嗤之以鼻:“念過大學也不代表他比沒念過大學的人思想進步呀。”我自知失言,同桌兩口子都沒上過大學,但他們琴瑟和鳴,多半還是因為彼此尊重和包容對方。
我想起沈傲雪提到自己的女兒時說了兩個字——犧牲,看來“相夫”未必是沈傲雪回歸家庭的理由,但“教子”對于一位母親來說,大概的確是個很重大的責任。我沒有養育孩子的經驗,但同桌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她跟我說,孩子小的時候給口吃的就行了,越大越麻煩,青春期簡直是鬼故事級別的,每個陪讀的媽媽都不止一次想過親手掐死自己的孩子。我吐著舌頭說這也太夸張了,她說一點兒不夸張,就是這么磨人的小妖精。
同桌說她也是才聽到傳聞,沈傲雪的女兒初二那年出現了自殘現象,夫妻倆不得不帶孩子去看心理醫生。醫生說孩子的問題就是大人的問題,你們倆大人有什么問題,自己心里肯定最清楚。我這里治標不治本,“本”在你們身上。沈傲雪和老楊當場沉默了。可沉默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女兒才上初二,她還要考高中、考大學,然后結婚、生子,這樣的人生才算完美。沈傲雪和老楊之間的問題,說復雜也復雜,說簡單也簡單,歸根結底是老楊不接受沈傲雪的事業心。沈傲雪痛苦地發現,盡管自己一輩子都在追求完美,但她仍舊陷入了一個不完美的怪圈。既然已經不完美了,那么就犧牲自己來成全孩子吧。
我若有所思,考高中、考大學、結婚、生子,沈傲雪就是嚴格按照這套程序走下來的,她似乎非常后悔——那天,觥籌交錯之間,我不經意的目光落在那被時間刻薄了的皺紋上面,她淡淡地說,我為女兒犧牲了我自己——但她還是會讓女兒走這條路。因為所有人都覺得,這條路對女孩子來說,最實際、最安全、最完美。我忍不住問同桌,你也會讓你女兒走這條路吧?同桌嘆口氣說,我當然知道這條路遠遠談不上完美,只是約定俗成罷了,可是,哪個做媽媽的敢說,我就想讓我閨女與眾不同,不上學、不結婚、不做約定俗成的那個“完整”的女人。對,完整,就是這個詞兒。她看著我說,親愛的,我懂你的意思,你肯定也懂我的意思。
是的,我們彼此都明白。甚至,我們可以不必說話,就理解對方的苦衷和難處。她很感激我,當初,她只身一人去遠方尋找不確定的愛情,沒有誰祝福她,只有我。而所有人都在勸我相親的時候,她告訴我,你要聽聽自己的內心。她是一個很平凡的女人,找了一個很平凡的男人,但是,她也希望自己的孩子優秀呀。昨晚那種獨自行走在喧闐又寂寥的街道上的困惑之感又出現了,我看著鏡中那個在恍惚中逐漸衰老的自己,啊,我們如何才能做到平凡而又優秀呢?
隔天同桌發消息給我,說你看看沈傲雪的朋友圈。
我本人從不發朋友圈,也很少看朋友圈,因為我真正的朋友不多。我記得沈傲雪也不怎么發朋友圈,但她是那種不用事先張揚也會引發話題的人,因此偶爾在朋友圈曬一張照片或者寫一段心語,也能勾起吃瓜群眾雀躍的圍觀熱情。
我帶著相當復雜的心情,翻到沈傲雪的朋友圈,那是一組四宮格照片:女兒的獎狀;女兒和要好的女同學合影;女兒和一些男同學、女同學合影;女兒的班級大合照。
我沒見過沈傲雪的女兒,但是一眼就認出來了,那個凌晨五點半在操場跑圈兒背單詞的姑娘,不管過了多少年,我一準兒能在人群中把她認出來。她和她的母親一樣,白皙、修長、鶴立雞群,無論在哪里都優秀得閃閃發光。
第六中學的老青檀樹還是那么枝繁葉茂,在繁茂的冠蓋下,永遠年輕的面孔朝氣蓬勃。鮮艷的紅絲帶隨風飄揚,這些高一的孩子應該是在班主任的帶領下,去古檀下瞻仰悠久校史,書寫青春決心。上一屆畢業生、上上屆畢業生、無數屆畢業生,他們把紅絲帶系滿了青檀樹,現在該輪到你們了。班主任昂揚的激勵聲在樹下回響,飛出撲簌簌振翅的白鴿,長空明凈,浩遠闊蕩,一如無限可能而又空茫未知的未來。我不知道,沈傲雪的女兒是否尋找到了屬于她母親的那條紅絲帶。
責任編輯 晨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