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辭》是陶淵明第五次入仕為縣官不久后棄官歸田所作的抒情小賦,因文字不事雕琢,意象瀟灑出塵,審美自然脫俗,備受后世文人墨客追捧與喜愛。歐陽修稱贊其為“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一篇而已”。而陶淵明遠離官場后,對自然的回歸,關(guān)于生命意識的覺醒以及對“心”的推崇與堅守,讓蘇軾都發(fā)出了“師范其萬一”的感嘆。此處,就讓我們結(jié)合陶淵明畢生的經(jīng)歷,從《歸去來兮辭》中感受一下他對生命意識的覺醒。
陶淵明一生經(jīng)歷了五次官場上的進與出,在周而復(fù)始的出仕與歸隱交替中,他最終理順了內(nèi)心的矛盾與沖突,毅然放棄仕途,遠離官場,并以一首《歸去來兮辭》正式與官場隔絕開來,走向他一直以來都心馳神往的田園生活,選擇了以余生親近自然。仕途進出中始終難以化解的身心分裂與煎熬,也隨著他對“天命”的順應(yīng)遵循與對造化的看淡臣服,逐漸消散于云煙中,生命意識的覺醒,讓他如愿獲得了人生的解脫。就讓我們一起走進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探索一番隱逸之宗的生命意識與人生解脫,尋求精神上的寧靜恬淡和自然樂觀。
一、生命意識的覺醒就是擺脫形役
陶淵明說:“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此一句中的“心”指的是心靈與精神,“形”則指身體,他覺得既然身體已經(jīng)被心靈所役使,為了更好地活著,違背精神意志步入仕途做了官,就應(yīng)該安然面對現(xiàn)狀,既來之,則安之,可是他為何還是因失意而獨自悲傷?可見,一次次的出入仕途讓他身心分裂的意識與警醒更加清晰與急迫。“以心為形役”讓心的追求與身的浮沉嚴重分裂,甚至南轅北轍。站在我們今天研究和品鑒的角度來看,陶淵明一生的作品中以田園詩數(shù)量最多,成就也最高,而且作為我國的田園詩鼻祖,他的很多作品中都有對樂天自然的安寧隱逸生活的美好追求,這與陶淵明自幼受莊子道家思想的影響有關(guān)。但精神上的追求并不能讓他和家人有餐食果腹,想要自由翱翔的心靈和為了利益與生存陷入虛假沉浮、奉承阿諛的官場混沌的身體,在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入仕謀生時被割裂開來,“為口腹以心役身”成為意料之中的結(jié)果。然而,身與心的分離帶來一系列精神與肉體上的緊張與困頓,這讓陶淵明的心靈和精神承受了極大的痛苦,“奚惆悵而獨悲”在所難免。用梁啟超的話說:“淵明在官場里混那幾年,像一位‘一生愛好是天然’的千金小姐,強逼著去倚門賣笑。那種慚恥悲痛,真是深刻入骨。”是啊,身與心的撕扯會讓人精神潰敗,身體疲累,值得慶幸的是陶淵明雖偶有幾分厭世之感,最終都由消極走向樂觀。而至此時,他也深刻意識到了身心分離的困苦,正視并順09dfe569758f95c808c9370b183c55f5f210123c9833b8514731965458b4bac1應(yīng)了二者分裂的傳警告急,所以他開始擺脫“形役”,在身心分離中深刻意識到“今是而昨非”,并徹底遠離了水深臨淵、如履薄冰的官場,由“心役身”轉(zhuǎn)向“奔心而去”,開始享受自然與生活,恪守求真,與俗事告別,走向美好田園生活,以身心合一“護身隨心”,看著讓人“迷途”的官場在身后徐徐遠離,終于有了那種心靜氣舒的感覺,所以“舟遙遙以輕飏,風(fēng)飄飄而吹衣”,他也在身輕氣閑、意似飄風(fēng)的悠然自得中有了幾分真實之感,是“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只“恨”不能快點回歸凈土,走向?qū)庫o自得。
二、生命意識的覺醒就是傲世心安
“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歷經(jīng)一路恨不能飛奔而去的內(nèi)心急迫與煎熬后,陶淵明終于再一次看到了“三徑就荒,松菊猶存”的熟悉場景,也看到了“僮仆”“稚子”的熟悉面容。盡管這堆砌滿精神意志的一方天地實則小得可憐,僅有“容膝”之大,但當精神不再囚困于現(xiàn)實的樊籠,也不再被名利所羈絆時,這一方小天地成為他精神與心靈獲得美好寄托的最佳之所。小又如何,情之所至,神之所托者,即為上佳之選。既已回到家中,免不了呼朋喚友,尋幾分怡然自得,故而“攜幼入室,有酒盈樽”,而這正是陶淵明所追求的生活。正如他在《雜詩十二首·其四》中所刻繪那般:“親戚共一處,子孫還相保。觴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緩帶盡歡娛,起晚眠常早。”因此,享天倫樂趣,暢懷飲酒,即興成詩,便是他此生難以抗拒之“夫所求”。“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可以顯見他在這一方小天地里多么淡定坦然與篤定自持,縱是面對官場的爾虞我詐,他也可以以高傲姿態(tài)無視之,而不再是折腰乞憐。一個“眄”字,將陶淵明遠離世俗洽酒怡顏的情志意趣與傲世心安的境界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大概也只有身心無所欲累和物役者方能從中感受到妙趣,乃至人們習(xí)以為常的“云出岫”“鳥知還”等美妙景致,也唯有那些淡名薄利之人才能參看一二,而追名逐利之人又怎會有心境與時間去感受?
三、生命意識的覺醒就是生的喜悅
“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陶淵明得了身心分離的傳警告急,付諸行動實現(xiàn)了身心合一,得到了傲世心安。然則,他對生命意識的覺醒儀式并沒有充分完成。因此,又有了“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fù)駕言兮焉求”。盡管不再“形以心役”,難得享受幾分天倫樂趣,但這顯然不夠,他還需要和喧鬧冷冽的官場作徹底的了斷,以“請息交以絕游”讓內(nèi)心營造的世外桃源能保留與堅守。而一句“世與我而相違”的決絕告白,既是他毫不避諱的真實心靈感受,無疑也是充分體現(xiàn)出了他獨善其身的人生自我追求,他需要的是“農(nóng)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jīng)丘”的簡單質(zhì)樸卻又歡暢愉悅的平凡生活,而不是流于俗世的志得意滿,所以他更享受“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只想有親友幾人聊得片刻閑適,在琴書的寧靜中充實精神家園。而精神的滿足日漸充沛后,他的眼里融入了萬物,賦予了萬物無限生機,生命的喜悅躍然紙上。所以萬物都能以自然為載體舒適展逸,人又何必繼續(xù)困頓于名利中“交病”不已?所以生命的喜悅理應(yīng)以自然契機走向繁盛,從曲折蜿蜒的起伏交疊中感悟自由與綻放。所以“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何必再時光錯付?
四、生命意識的覺醒就是無懼無憂
“寓形宇內(nèi)復(fù)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fù)奚疑!”對于死亡,任何人都是難以抗拒的。既知如初,為何不坦然接受死亡?尤其那句“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刻畫出了陶淵明面對之前身心背離卻沒有“以身順心”的悔不當初。也是,人的一生中,生命的由盛轉(zhuǎn)衰,人生的得失進退,哪樣不是隨著時間的流逝煙消云散?再多的名利富貴在人的化歸面前都顯得虛無縹緲,人們又何必為了追求這些身外之物而惶惶不可終日,強求不可得而困厄無以所措?可是明明解脫唾手可得,人們卻一再錯過,不如放下那些不值得的執(zhí)著,去“植杖”“耘籽”“舒嘯”“賦詩”,以一種忘我之境填補追求外物帶來的困苦與愁慮,以身之消融促成心之解放。“樂夫天命復(fù)奚疑”,這條茫茫歸途,雖然道不盡悲與愁,但又仿佛道盡一切,既是與題目前后映襯,遙相呼應(yīng),也將陶淵明“歸去來”的意志充分且堅定地表達出來。
歷經(jīng)五進五出,忍受十幾載春秋交替的身心割裂后,陶淵明選擇了回歸田園,以怡然自得的田園生活追求隱匿的快樂,不再受官場傾軋與折磨。因此,《歸去來兮辭》可以說是他經(jīng)歷大悲大苦后獲得覺醒與解脫的完整反映。這樣的覺醒與解脫談不上剛強猛烈,卻在身心合一的不斷摸索中撕開了一條口子,將名利羈絆剝離并從中拋擲而出,最后陶淵明才獲得了對生命喜悅的自然感知,并安于天命,不再畏懼塵世浮沉,他的心也逐漸走向安逸寧靜。
千年后的今天,如果我們在這時光飛逝的歲月長河中稍加停留,是不是也能在晨光熹微中看到天空慢慢泛白,日落時霞光染紅半邊天空,然后在感嘆這朝暮美景的同時,產(chǎn)生幾分對生命的別樣體悟,然后讓精神的追求得到更大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