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皖北小縣的十年官場往事

又一個昔日的“明星縣官”落馬。

2024年4月10日，安徽省紀委監委宣布，省委政法委原一級巡視員朱學亮落馬。

至朱學亮被查，兩年來，已有三任碭山縣委原書記落馬。

朱學亮2011年11月出任碭山縣委書記，2015年9月離任。其繼任者王廣敏已于2022年5月在宿州市政協副主席任上被查。第三任是陶廣宏，于2023年8月在蕭縣縣委書記任上被查。

2011年正值“十二五”開局之年，安徽的電子信息、高端裝備制造產業規模首次邁過1000億元大關，在戰略性新興產業領域嶄露頭角。但風口與碭山無關。在朱學亮治下，碭山開始走向全面大城建之路。繼任者王廣敏、陶廣宏基本延續了“大城建”的執政思路。

他們主政碭山的十年，這個皖北小縣錯失了承接產業轉移的機會，經濟發展水平在宿州四縣中連年排名倒數第一。

農業縣開始“造城”

碭山縣有句童謠：“碭山梨皮兒薄，掉到地上找不著。”這個地處皖、蘇、魯、豫四省交界處的皖北小縣，盛產酥梨，以水果生產為支柱產業。

2011年，朱學亮擔任碭山縣委書記后，做了一件改變碭山官場生態的事：他向全縣人民公布了自己的手機號碼，還把手機號碼貼在了國道的路標上。

當時在碭山縣委工作的一名人士記得，公布電話號碼初期，朱學亮每天都接到上百個電話，基本是老百姓反映的民生問題和鄉鎮干部涉貪問題。有人勸過他，再辦一個手機號，他拒絕了。

2015年，中央組織部對在縣（市、區、旗）委書記崗位上取得優異成績的102人授予全國優秀縣委書記的稱號，朱學亮就是其中之一。

朱學亮主政期間，碭山縣一直是國家扶貧工作重點縣。縱觀朱學亮在任期間的碭山縣人民政府工作報告，其執政的主要抓手就有全面開啟大城建。

2010年，碭山縣城中心區域的面積為24平方公里。朱學亮執政的前兩年，縣城中心區域面積擴建了八分之一。

“碭山的城建不是從朱學亮開始的，卻是從朱學亮開始‘發揚光大’的。”前述人士說，“因為朱學亮為了給開發商找地，開始大規模拆除違規建筑和棚戶區改造。”他回憶，朱學亮開始大城建時，碭山官場一直有兩種不同意見，一種是放棄舊城建新城，另一種是圍繞舊城全面改造，“前者投入太大，碭山是個窮縣，沒錢。”

選擇后一種方案的代價是，碭山老城區的棚戶區幾乎被連根拔起，傳統居民區被以拆違的名義大面積拆除。與此同時，房地產開發商涌入碭山，一批批新建商品房小區如雨后春筍般出現。該人士說：“開發商要的地都在好地段，拆遷鬧得很厲害，老百姓到處上訪。”

“王老板”

2015年9月，碭山縣縣長王廣敏接任碭山縣委書記一職。

“我今天終于上鏡頭了。朱學亮在這壓了我幾年，別說叫我上鏡頭、摸剪子，我連主席臺都上不去。”朱學亮離任不久，王廣敏參加一個剪彩活動后對身邊人說。

雖然兩人“搭班子”時不和的消息早就在碭山官場流傳，但王廣敏還是和朱學亮一樣選擇“造城”。

上任第一年，王廣敏就主持完成了22個棚戶區改造項目，征遷面積高達3865畝，在力度上大大超過了前任。

在碭山縣商務局一名干部看來，王廣敏的政治眼光不算敏銳。他解釋說，王廣敏接任縣委書記的2015年，皖北地區已經逐漸承接合肥與長三角的部分產業轉移。此后，宿州市、安徽省先后出臺過一些支持政策，但碭山縣幾乎毫無反應。

除了執政水平，在已落馬的三任碭山縣委原書記中，王廣敏風評也不佳。

“他社會氣很重。”前述商務局干部稱，在王廣敏擔任碭山縣縣長時，其生活作風問題、公開與商人吃喝等問題就已經在碭山官場傳開，“所以有人給他起了外號，叫‘王老板’”。

王廣敏在任期間買官賣官是個公開的秘密。碭山縣農機局職工李平對此深有體會。

2016年，李平實名舉報該局局長的經濟問題。2017年7月，李平和妻子、弟弟突然因涉嫌“合同詐騙罪”被當地警方刑拘。2018年7月，碭山縣法院以“合同詐騙罪”分別判處3人1年3個月至1年6個月的有期徒刑。

3人提起上訴后，2019年1月，宿州中院認為原判事實不清、證據不足，裁定撤銷原判，發回重審。重審期間，碭山縣檢察院以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為由撤回起訴。2021年11月25日，宿州中院對李平等3人進行國家賠償。

李平說，在他舉報局長期間，縣委書記王廣敏曾托人說情，“說我舉報局長沒有必要，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向王廣敏提。”李平稱，正是王廣敏提拔了農機局局長。

當時托人找他說情的王廣敏已于2024年2月被蕪湖市中級人民法院以受賄罪判處有期徒刑9年。

“全面破紀”

2021年4月，時任縣長陶廣宏接任碭山縣委書記。

陶廣宏與王廣敏也不睦。陶廣宏的一個親屬回憶，王廣敏擔任碭山縣委書記時，縣委在外有一個小食堂，有專門的廚師和服務員為部分領導干部和商人服務，陶廣宏也去過，沒想到王廣敏知道了，就給小食堂負責人打電話，不讓接待陶廣宏。

這個親屬稱，陶廣宏認為，自己進入仕途之后第一次被上級公開批評，就是受王廣敏的牽連。

2017年3月，碭山縣環保局工作人員在檢查奕翔紡織有限公司時，遭到暴力阻礙和毆打。據媒體公開報道，案件發生后，安徽省多名領導分別作出批示，要求盡快查明案件。

事后，碭山縣多名黨政干部被處分。其中，縣委書記王廣敏、縣長陶廣宏被通報批評。“陶廣宏覺得自己很冤，說是上級來調查的時候書記沒說他好話。”該親屬稱，他本人并不認為陶廣宏冤枉，“屬地暴力抗法，縣長肯定有責任。”

“碭山的縣情比較復雜，他遇到事愛躲，在干部隊伍中也沒有威信，給人的感覺一直就是不作為。”碭山縣住建局的一名干部說。

但是，遇事愛躲的陶廣宏，同樣與商人來往密切。陶廣宏任縣長時經常接受某外省地產商的宴請。

這個地產商在碭山縣聘請過一名員工。該員工表示，陶廣宏酒量驚人，能喝一瓶半茅臺，飯后他開車送陶廣宏，但陶廣宏不回家，而是去一個與其有特定關系的女子處。

安徽省紀委監委對陶廣宏的通報措辭嚴厲，指其違反全部六項紀律，“全面破紀，嚴重破壞任職地方政治生態”，包括搞權色交易。

實際上，陶廣宏接任碭山縣委書記不足一年就改任蕭縣縣委書記，他在碭山并沒有提出明確的主政思路。

舉報立功

2022年5月，王廣敏在宿州市政協副主席任上被查。對其被查一事，王廣敏可能早有覺察。

宿州市政協一名干部記得，2022年初，王廣敏的工作狀態不好，“好像突然變了，以前愛說話，那會兒不怎么說話了，有時候連他人都找不到”。

判決書載明，2021年12月，組織不允許王廣敏參加宿州市政協換屆。王廣敏在宿州市政協的同事解釋說，這意思就是不讓他在換屆后的政協里工作了。王廣敏感到不妙，在被查前與一個行賄人兩次通話并錄音，引導和暗示對方說出他和行賄人的公司無經濟關系，后將錄音提交給組織。這一行為被認定為“干擾組織調查”。

2024年2月，蕪湖中院宣判，認定王廣敏受賄金額為3032萬余元，數額特別巨大。判決書還提供了一個信息：陶廣宏落馬，正是因為王廣敏的舉報。

2023年8月，陶廣宏在蕭縣縣委書記任上落馬。2024年4月，朱學亮也應聲落馬。至此，主政碭山縣長達十年的三任縣委書記全部落馬。

朱學亮落馬后，前述碭山縣住建局干部想起一件事：

2014年，安徽省有關領導到碭山縣考察扶貧工作，時任縣委書記朱學亮、縣長王廣敏、縣委副書記陶廣宏都在現場陪同。在一個鄉鎮參觀完畢，上級領導對碭山縣委縣政府眾人說，“地方要發展，還得靠干部。碭山的包袱確實很重，就看你們了。”

“如今看來，當時的話有多諷刺。”他說。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