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校有寶需淘礪

大部分中小學教師已經開始暑期生活，而上海市工業技術學校開放實訓中心主任、第八黨支部書記莊瑜還在辦公室里忙著。“手頭還有不少事呢，要為接下來的職業技能競賽提前做準備，也要為新學期做一些準備工作。”莊瑜對《新民周刊》記者說。

自2003年從這所中專學校畢業并留校任教以來，莊瑜逐漸從一名寶藏中專畢業生成長為寶藏教師。她本人相繼獲得上海市技術能手、上海市杰出技術能手、全國技術能手，并曾獲得上海市職業技能大賽數控銑第一名、第三屆全國數控大賽數控銑工（教師組）第一名。

在一所中等職業教育類別的學校當教師，光說不練是假把式，她的上海市模范教師稱號，是實實在在自身提高職業技能后，將之傳授于一屆屆學子而得。

類似莊瑜老師這樣，在接受完中等職業教育之后，留校任教而取得成功的學子，多年來屢有嶄露頭角者，如今也有后來者。

2023年被黃岡職業技術學院特招的實訓教師張亞鵬，進入中職學習以后，先后斬獲十余項省、市級烹飪類獎項，獲評“湖北省技術能手”，如今已經參與編寫國家在線精品課程配套教材《中式菜肴制作》，今年23歲的他是最年輕的參編者。與張亞鵬類似，上海科創職業技術學院的青年教師邵茹鵬也是因在相關職業技能競賽中脫穎而出，而留校任教。

當然，中等職業教育培養的寶藏學子，不僅有在教師崗位取得佳績者，還有升入著名學府深造的，或者更換賽道而取得人生佳績的，更多的人則是在工作崗位上發揮技能優勢。

教育部發展規劃司近日發布的《2023年全國教育事業發展基本情況》披露，全國中等職業教育（不含人社部門管理的技工學校）共有學校7085所，招生454.04萬人，在校生1298.46萬人。中等職業教育專任教師73.48萬人，比上年增加1.65萬人；生師比17.67：1。

而職業本專科招生規模也都有一定增長，分別為職業本科招生8.99萬人，比上年增長17.82%。高職（專科）招生555.07萬人，比上年增長2.99%。

在上海市職業教育協會會長、上海市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郭揚看來，中等、高等職業教育的繼續發展，能為社會積蓄更多技能型人才。“百余年前，黃炎培先生創辦中華職業教育社，背景是為解決中學入學率高而社會就業率低的矛盾。在如今高校入學率已經相當高的時候，如何吸取前人的經驗，而為當下所用，值得我們探索與思考。”郭揚如此分析。

命運選擇我還是我選擇命運

莊瑜仍記得1999年初夏中考填志愿時的情景。“我預填志愿時填了普通高中。可看到中考成績，父親認為還是填中專更穩妥一些。正式志愿填寫的時候，第一志愿填的是一所中專的圖書管理專業，而第二志愿才是上海市工業技術學校的模具設計與制造專業。”莊瑜告訴記者，當年讀初中的時候并沒有職業體驗之類的學習活動，互聯網也不發達，信息比較閉塞。“我父親看好模具這個專業，就填上了。”

哪知道莊瑜竟真的被第二志愿所錄取。到學校報到的那一天，她差點直接回家——不想讀！原因很簡單，這所學校女生少之又少。錄取莊瑜的模具設計與制造專業，1999級共兩個班約90名同學，加上莊瑜才3個女生！“這學沒法上了！”莊瑜向父親抱怨。

“不上學？去哪兒啊？回家種田？阿拉家里沒田啊！”父親的一番話，讓莊瑜頭腦冷靜了下來。漸漸地，她的學習成績脫穎而出。中專四年級時，學校正逢實訓中心缺教師，莊瑜與隔壁班的班長最后被學校選中留下。沒過兩年，那位曾經擔任班長的男生離職了。而潛下心在實訓中心工作的莊瑜，漸漸完成了從青澀的初任教師到資深教師的“進化之路”。

從2006年起，她開始代表學校參加各種技能比賽。為何不像如今的一些中職生那樣在校期間就參加比賽呢？仔細回顧的話，會發現莊瑜在中專所學專業是模具設計與制造——是一門專業，而參加的比賽則主要是數控加工——是一種職業技能實操。

郭揚回顧說，過去的四年制中專，與技工學校、職業學校是有區別的。“第一個五年計劃時期，我國學習蘇聯——中專和技校培養目標并不相同。中專在那個時候屬于專業教育，是培養干部的；而技工學校屬于職業教育，是培養技術工人的。”郭揚說，“那時候高等教育不普及，四年制中專已經含有高中后教育的內容，一度還歸高等教育部管理。總之，在用人單位，比如工廠，高校畢業生和中專畢業生拿的都是干部派遣證，算國家干部，到人事科報到。而技校畢業生到勞動工資科報到。高校畢業生將會成為工程師，技校畢業生則成為技術工人。至于中專畢業生，將是連接工程師與技術工人之間的——技術員。”

上世紀90年代中期之前，一些省份不乏縣里的中考成績佼佼者報考中專的案例。即便在上海，當時有些中專等學校的中考分數甚至比重點高中只高不低。

改革開放前后，一些中等職業學校誕生。其中一些由普通高中轉化而來，培養的學生既有高中學歷，到了企業又能盡快上崗工作，比普通高中畢業又未能考上大學的學生更具職業競爭力，在學歷層次上，職業高中與技校在當年來說比中專略低。

過去相當長一段時期，中專學校頗有吸引力。特別是農村出身的學子中考時選擇報考中專，一旦考上，可以跳出農門，取得城市戶口。而如果報考高中后無法考取大學，在一些地方還可以填報中專，如果連中專都不錄取，還得回家種田，無法擺脫農民身份。在高考錄取率非常低的年代，農家子弟如何取舍，不難判斷——上世紀90年代中期之前，一些省份不乏縣里的中考成績佼佼者報考中專的案例。即便在上海，當時有些中專學校學生的中考分數甚至比重點高中只高不低。

莊瑜畢業以后，中專的情況則漸漸發生了變化。一方面，高等職業教育興起；另一方面，隨著改革的深入，不少企業內部干部、工人的身份逐漸模糊，即便高校畢業生進入企業后，也是從工人干起，想要獲得類似“國家干部”的身份，對于畢業生來說，則要參加公務員考試。由此，四年制中專還有沒有必要存在，成了教育主管部門考慮的問題。

郭揚的著作《中國高等職業教育史綱》中提及，“高等職業教育可稱中國原創”，“最早的高等職業院校是1980年舉辦的金陵職業大學”。郭揚稱，當年這所高校誕生了中國高等教育的不少改革舉措，比如學生自費求學、走讀、不包分配，再比如學校對畢業生擇優推薦。這樣的學校所畢業的學生，雖然也是大學畢業生，當時國家就承認學歷，但畢業后是否拿得到干部派遣證呢？顯然，絕大多數畢業生拿不到。而在改革開放后的中國一些城市，特別是東南沿海城市，三資企業、民營企業等等都成了大中專畢業生成長之地、大顯身手之所。那時候，不少地方的高校畢業生拋下企事業單位的干部身份，“孔雀東南飛”，而職業院校畢業生中不少人更莫不如此，大家在一起競爭、合作，在生產線上實操、研發，在商海搏殺。“真正在崗位上奮斗的時候，老板不在乎你什么學歷，而只看工作業績和職業后勁！”

莊瑜這樣能夠留校任教的中專生，則必須面臨該如何提升學歷的問題。“我選擇了報考當時的立信會計學院夜大學，當時看中了這所學校的專業三年能夠獲得大專學歷——如果讀機械類的大專得學四年。沒想到成人高考我的考分是過了本科線的，當時還覺得可惜。三年后大專畢業，我又報考了上海工程技術大學夜大學，再讀四年，才取得本科學歷。”莊瑜說。

前前后后近十年的時光里，莊瑜白天作為實訓教師給中專生上課；晚上干活——當時學校實訓中心具有法人資格，設計生產醫療器械、芯片加工等等模具并實際銷售；周末和一些工作日的晚間還要去讀夜大。這個過程中她戀愛、結婚、生子。一路歷練的她，漸漸成為名副其實的時間管理專家。

對于2022世界技能大賽特別賽精細木工項目金牌獲得者邵茹鵬來說，莊瑜老師的成功是莫大的激勵。老家在安徽亳州的邵茹鵬8歲來到上海，初中就讀于松江區的九亭二中。2018年中考后，他進入上海市城市科技學校建筑工程施工專業學習。“剛進入這所三年制的中專學習的時候，我挺迷茫的，不知道能學到什么。”邵茹鵬告訴記者，“有一天，我發現學校的社團招新宣傳，其中有個木工社團，我就報名了。”漸漸地，由于在學生社團里木工活越來越精到，他被選中參加集訓，接著進行各種比賽，經過非常激烈的競爭最終入選國家隊，參加了在瑞士巴塞爾舉行的世界技能大賽，并在戰勝法國、瑞士等強隊后奪冠。

這一冠，改變了邵茹鵬的命運，他留校擔任實訓教師，由于表現突出，而獲得第27屆中國青年五四獎章、2023感動上海年度人物等榮譽。而隨著母校升格為上海科創職業技術學院，目前業余大專在讀的他，成了一名高校青年教師。“剛留校時，工作壓力相當大。”邵茹鵬說，“比如技術表達不夠清晰明了，學生聽不懂，我心里著急。后來，我沉下心，向前輩教師學習授課經驗，也積極改善教學方法。”

在最近公布的2024年上海中職校自主招生最低錄取分數線中，一大批中本貫通、五年一貫制和中高職貫通專業的分數線遠超518分的普通高中分數線。

在莊瑜看來，一所中等職業教育學校的實訓教師，最好類似邵茹鵬這樣自身受到過較多實訓——在上海市城市科技學校學習期間，寒暑假每每是邵茹鵬留在學校加碼實訓的時間。他的父母樂于孩子在校學習，這樣既不會沉溺于手機游戲，也不用擔心照料他的生活。

而記者調查發現，目前一些中等職業教育學校實訓師資招聘，也面臨挑戰。一方面，處于高中階段的這些學校，通常將錄用教師的學歷標準提升到應屆本科畢業生、畢業研究生；另一方面，取得工學學士甚至相關專業碩士學位的畢業生，大多幾乎沒有工廠實操經驗，一時半會無法帶教學生。而另一邊，中等職業學校一些動手能力特別優秀的學子，卻苦于學歷不夠而不能留校——畢竟如邵茹鵬、張亞鵬這樣在大賽取得佳績而得以破格錄取的，屬于鳳毛麟角。

哪條路通往夢中羅馬？

張亞鵬的情況與邵茹鵬不同。他并不是隨遷子女，七年前中考時考分高出普高線足足10分。按照一般學子的規劃，他就該讀普高、考大學的。然而，他毅然放棄了普高，進入武漢第一商業學校學習中餐烹飪。

其中自有緣故——張亞鵬出身于廚師之家，他的父親是中餐廚師，哥哥“中西全能”。也正因此，小亞鵬從小就想“上陣父子兵”，圓一個廚師夢。為了備戰世界技能大賽，張亞鵬在學校每天進行近10小時的高強度訓練。為了學好雕刻，他先學繪畫，掌握美術基礎，接著熟悉刀法，練基本功。有3個月時間，張亞鵬手上的傷口就沒好過。

從武漢市第一商業學校畢業后，張亞鵬到黃岡職業技術學院讀大專，繼續學習烹飪。2020年底，張亞鵬以“省賽”第一、“國賽”第九的成績，通過了第46屆世界技能大賽國家隊集訓選拔。最終，張亞鵬止步于國家隊10進5選拔，于2021年7月獲得湖北省技術能手榮譽稱號。

面對這一成績，張亞鵬自我總結：“在職高學校學習的時間只有短短三年，大專兩年，學習專業課的時間可能更少。在校我會更努力學習，空余時間，我會利用電腦查閱一些資料，了解歷來的一些作品和不同參賽選手的經驗，以此提高。碰到實在解決不了的問題，會請教老師和集訓隊中的專家教練，使我的專業技能知識更加充實。”

最終，成為黃岡職業技術學院高級烹飪實訓指導教師的張亞鵬，不僅與父親、哥哥一樣成就了烹飪之夢，還到了一個非常不錯的平臺繼續學習、從教。如果說7年前有人為張亞鵬感到惋惜的話，如今的他或許會令他們刮目相看。

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統籌職業教育、高等教育、繼續教育協同創新，推進職普融通、產教融合、科教融匯，優化職業教育類型定位”。系列法律法規、政策文件對“十四五”及未來更長一個時期的職業教育改革發展作出系統部署，有力推動職業教育走上高質量發展的歷史新征程。

《新民周刊》記者從上海市教委獲悉，目前，上海市分類推進優質中職學校建設，推進中職優質專業建設，貫通融通，構建上海現代職業教育體系；與此同時，構建縱向學歷貫通體系，做精中等職業教育，做強高等職業教育，穩步發展職業本科，加強“中、高、本、碩”縱向貫通，打通技術技能人才發展通道。

在最近公布的2024年上海中職校自主招生最低錄取分數線中，一大批中本貫通、五年一貫制和中高職貫通專業的分數線遠超518分的普通高中分數線，上海商業會計學校-上海電力大學的中本貫通“信息安全”專業分數線甚至達到670分，這表明越來越多的高分學生將職業教育作為自己的主動選擇。

瞄準產業發展新趨勢，上海的中職教育還在人工智能、康養、機器人等領域探索，諸如上海市經濟管理學校物聯網技術應用專業、上海食品科技學校食品安全與檢測技術專業、上海信息技術學校工業機器人技術應用專業、上海市貿易學校食品教學部積極開展上海市中等職業學校在線開放課程《國際咖啡調配師》建設等，受到業界重視。

今天的職業教育，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職業教育中誕生的寶藏學子們，正在改變大家對職業教育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