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花沉

愛是意外。是剎那的心動，引發無窮的可能。

一

江漣說，人一旦上過班，身上就會有一股洗不掉的“班味兒”，頹靡憔悴，如影隨形。

她拿自己做鮮活的案例。涂紅蔻丹的指尖從眼下行跡可疑的細痕，游移到唇側初露端倪的法令紋，借此證明年華虛度，青春不復。

周墨在她面前一向乖順，聞言眼隨手動，目光也就聽話地從江漣黑沉的瞳仁一路下滑到豐潤的紅唇。

今天她沒有扎發。卷發是青木色的波浪，托出一張薄施粉黛的心型小臉，像波光里瑩瑩的珠貝。周墨捏緊杯身把手，看江漣低頭啜飲那杯加橙片的清咖，也忙緊隨著喝下一大口，忘了拿鐵厚厚的奶霜下潛藏灼熱的咖啡液，舌尖與喉頭瞬時被燙得麻起來。

像是借著這一點新鮮的麻意，他大起膽子問：“你和思明哥……”

“分了。”江漣言簡意賅，語氣也稀松平常。仿佛對一夕之間猝死的五年情感，沒有分毫留戀。

二

冬至那天，江漣因為痛經而早早下班回家。抱著熱水袋淺淺睡過一覺，她被短信提示音驚醒。

是快遞的取件碼。而快遞站設在步行15分鐘的小區角落。

空調制暖，徐徐吹送26攝氏度的熏風，室內和煦如春。但江漣裹著珊瑚絨被面，仍能感到寒意沿著四肢百骸向小腹侵襲。沒想太多，她下意識把消息轉發給莊思明，囑咐他下班后拿取包裹。

南城冬日多雨，雨點慘淡，在玻璃窗上綿延拖出深淺不一的痕跡，像細蛇曳尾。江漣咽下一顆止痛藥，疼痛緩和后正要下床為男友備一壺姜茶祛寒，恰在此時收到莊思明的回信——寥寥數字，字字錐心：為什么你總覺得我可以解決所有麻煩？

分手后江漣冷靜了頭腦，想通其中關節——那時重感冒三天的莊思明已隱隱出現發燒的癥狀，病體支離，仍然咬牙堅持工作。也許勉強捱到下班卻又臨時收到附加任務，讓他難免郁悶。

可是她也并非有意讓他擔負所有麻煩——囑咐他去拿快遞，無非是因為包裹里裝著她為他秘密準備的生日禮物。

情緒翻涌時像巨浪，只消片刻，便能呼嘯著吞沒所有理智。明明誰也沒錯，明明誰都委屈。卻還是動了氣，吵了架，留下新鮮的裂痕，再等待時間緩慢修復傷疤。

最后一次和莊思明見面時，江漣問：冬至夜那句脫口而出的分手，到底是一時的沖動，還是蟄伏已久的密謀？

彼時正逢元旦，滿街是散落的花片和空癟的氣球，空氣里彌漫花火的硝煙。莊思明穿黑沉的大衣，心事萬鈞，都壓在眉頭：“是你提的分手。也許你最清楚。”

話如當頭棒喝。江漣壓下嘴角苦澀，揚手祝他未來光明，前程燦爛。

是啊，她何嘗不清楚——細小的齟齬像落進鞋里的沙礫，在日復一日的磋磨里，最初完滿的愛意早已血肉模糊，所剩無幾。

或許誰也不該拿沖動作粉飾太平的借口。因為所有認真的告別，從來不是臨時起意。

三

喝下最后一口咖啡，江漣攤開空空的兩手，對周墨說：“你還是晚一點再戀愛比較好。”

面前的男生比她小四歲，一如四年前的她，剛從大學畢業，正是朝氣蓬勃的年紀。

周墨把熱氣散盡的拿鐵擱置一旁，答得文不對題：“我記得遇見你那天，門口柚子樹開滿了花。”

江漣自然記得初次見面，是她拖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對著單元樓緊閉的大門發愁。房子是一早租好的，搬家當天才發現鑰匙不知所蹤。正狀況慘戚，古銅色的大門忽然從里面打開。日光下瀉，穿過門前柚子樹油綠的葉片，疏疏落了幾線光明，恰到好處地承在對面男生挺直的鼻梁上。

那是較之眼前人更為青澀的周墨。銀色頭戴式耳機，白色連帽衫，深灰工裝褲。球鞋臟得辨不清原本的顏色。對著滿臉窘迫的陌生面孔，他禮貌地替她撐好大門：“請進。”

不知是哪來的勇氣，又像是遇到了救星，江漣急忙喊住他：“請問你知道鑰匙丟了……該怎么配嗎？”

周墨頗有俠氣，當下拎起行李帶她去小區物業管理處問詢，意外發現江漣的房東正是周墨的阿姨。

兩家曾比鄰而居，江漣租下房子，就順理成章地做了周墨的新鄰居。為表感激，她從行李箱里分出一大袋零食，統統塞給了周墨做謝禮。依稀記得那時他額前碎分劉海，連連道謝，看來分外乖巧。

時過境遷，眼前大學畢業的男孩早已將碎發剪去，江漣這才注意到他原來長眉斜飛，如春山映水。

他的聲音很輕：“其實我不喜歡洋蔥圈、黃瓜味薯片、旺仔牛奶。”

“怎么？”江漣不解其意，微挑眉梢笑起來：“我現在重新買一份你愛吃的？”

夕日欲頹，浮云卷靄，淺紫深紅的云霞繪滿咖啡店寬大的落地窗。周墨像是沒聽見她的調侃，自顧自說下去：“但我還是全部吃完了。”

“你說我還是晚一點再戀愛比較好，但我現在就有想追求的對象。”

他的眼睛像落了霜的月亮，看向她時，清亮里帶一絲惶惶。

“是你。”

四

周墨說起讓他心動的舊事，是三年前的冬夜，江漣送上一碗酒釀圓子。

酒釀清甜，碎碎點綴金桂，中和圓子的黏膩。這本是南城再普遍不過的小吃，但周墨一再強調：“那對我意義重大。”

彼時周墨剛剛因為轉專業問題爆發一場和父母的爭吵。年輕氣盛，吵完了也不肯吃晚飯。江漣在隔壁聽到動靜，笑吟吟送來一份夜宵，說：“哪有餓了不吃飯的道理？”

周墨憋著心事，悶悶回答：“都成年了，還不能隨心所欲？”

書桌上放著幾朵早已氧化泛黃的柚花，而延伸至窗邊的樹枝上掛滿了圓滾滾的月亮。室內燈火通明，江漣并不多勸，只把湯碗輕輕留在桌上：“隨心所欲，不逾矩。”

周墨把這句話理解為，只要在規矩之內，他便可以隨心而動。

于是在充分衡量了利弊后，他到底還是轉了專業。新專業是周墨一向興趣所在，如魚得水，很快斬獲各類獎項。大學假期放得早，他在暮春雨天回到熟悉的城市，興沖沖搭計程車回家，想向江漣報喜。

柚子樹經驟雨洗滌，愈發蒼翠。白花如新玉，藏葉綻蕊，馨香四溢。周墨沖過雨幕，于傘下看見樹前熟悉的身影，依偎在更高大的男人懷里。

周墨一早知道江漣有讀書時便相戀的男友，于是將曖昧的情愫秘而不宣。到如今眼見為實，心底還是一點點泛起潮濕的水汽。

原來隨心所欲不逾矩，是一早劃定了心動的范圍。近之不遜，遠之則怨。

雨橫風狂三月暮，柚花飽滿鼓漲，沉沉欲墜。

五

江漣謝絕了周墨的好意，在一瞬隱隱看見他眼底月沉。

她努力把拒絕的話說得輕松詼諧：“雖然打工人最愛周末……但我大概是工作狂。”

周墨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名字還有諧音的妙用，沮喪之余居然產生一絲笑意。

微妙的神色落入江漣眼中。她松口氣，接著說，柚樹生長，落葉生花，謝花結果，年年如此，是恒久的規律。只要細心澆灌，總有收獲在望。

但愛是意外。是剎那的心動，引發無窮的可能。是毫無章法的亂麻，略牽一發，就再也收不住。

江漣欣賞周墨，就像在偶然行經的柚子樹下，欣賞一朵新開的柚花。她并不貪婪地渴望擁有，更不愿擷下，讓它在日日的磨折里損耗光華。

她做總結陳詞：“比起情人，我們更適合做朋友。”

周墨的眉眼垂下，在咖啡氤氳的香氣里靜默良久，似乎知難而退。

街衢路燈亮起時，他終于開口：“隨心所欲不逾矩。只要我不越過規矩，是不是做什么都可以？”

江漣不明所以。周墨笑起來，濃密的睫毛像極顫顫欲飛的蝶翼：

“江姐姐，我從現在開始，正式追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