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過嶺

費盡欺山趕海的心機，不如在流光駒隙里，感受和軟的風息。

一

陳意想，單戀實在是無聊透頂的一件事情。

想通以后，她決心刪掉言樸成的微信。

二

言樸成單眼皮，不笑的時候，短而密的睫毛下覆著一片厚厚的冰原。

第一次見面，陳意手腳冒失，差點摔了相機。于是言樸成的眼風掃過來時，就像是挾裹了天山風雪，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陳意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顫，在言樸成的注視下把相機小心翼翼攏進懷里。

作為攝影社的新人，那時陳意還只能做些打雜的活兒。譬如訂飲料、遞相機、扶打光板……像一只小小的陀螺，不知疲倦地旋轉在各級前輩的吆喝里。一日活動結束，往往腿腳酸麻，胳膊連著背頸，如墜千斤重擔。

回宿舍的路上，她沒忍住發語音和好友吐槽：“攝影社社長的眼神太恐怖了，像是能把我凌遲上萬次。”

好友在另一頭積極地八卦起來：“是那個休學了一年的言樸成嗎？聽說他長得很帥誒！”

“帥？”陳意猶自為那一記眼神殺憤憤，當下把一天產生的所有不滿統統記到始作俑者頭上，冷嗤一聲：“如果言樸成也稱得上帥，那我就算得上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路燈光線曖昧，陳意忙著拆開速食飯團的包裝袋，沒注意面前恰好晃來一個高瘦的影子。及至發覺，一聲輕笑已然落地：“哦？那就算吧。”

陳意迅即抬起頭，擠出的笑容比手里的冷飯團更僵硬：“哈哈，好巧，是言社長啊……”

三

刪掉言樸成后幾秒，陳意的微信界面冒出一個小紅點：一條新的好友申請。

陳意點開，看見熟悉的高山頭像。

有過吐槽正主被抓包的經歷后，陳意再不敢隨便對言樸成予以評價。但第一次看見言樸成的微信頭像，她還是小小聲地說了一句：“社長的頭像……真成熟啊。”

成熟得可以比肩家庭群里的男性長輩。

言樸成自然聽出她的言外之意，卻只勾了唇角，淡淡道：“是希古朗基山。”

希古朗基山位于新西蘭北島東海岸，覆冰被雪，高聳嵯峨。據說攀登其上，就能夠迎接世上第一縷陽光。

陳意那時還不知就里，正要順著話頭問下去，卻被副社長一把拉走。至僻靜無人處，他才肯壓低聲音告訴陳意原委：“社長休學一年，就是跟著宗棠去了新西蘭。”

這下陳意頓開茅塞：宗棠，是言樸成的前任。

大學情侶分合無定，言樸成和宗棠也不例外。傳聞他們青梅竹馬，一路同校，感情甚篤。直到大二那年，宗棠去往新西蘭留學，言樸成則因大受打擊而選擇休學。

陳意不解：“既然都去了新西蘭……社長為什么不干脆留在那里上學？”

副社長推了推眼鏡，嘆息聲幽不可聞：“我當時也這么勸他。”

“然后呢？”

“然后他說，他在爬山。”

爬的是希古朗基山。山路陡峭崎嶇，天幕遮蔽四野。言樸成抬頭四顧，惟見星斗燦爛。植被稀疏，冰雪茫茫，冷空氣像銹蝕的錘，在呼吸之間遲鈍緩慢地叩擊他的五臟六腑，于是鼻腔喉頭，漸有甜腥的錯覺。

得知宗棠即將遠赴海外時，他是真正為她高興；后來宗棠順勢提出分手，他雖有一瞬怔愣，到底還是痛快答允。

交換了對彼此的祝福，他們禮貌告別。

這之后言樸成灌下一瓶酒，遞交了休學申請。

無人知曉他在異國經歷何種遭遇，只是等到他回校復學，“新西蘭”早已成了好友圈里諱莫如深的絕對禁忌。

四

陳意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很久之前，她就見過言樸成。

那時陳意剛升入高三，為了激勵她用功讀書，父母帶她來到這所久負盛名的大學參觀。立秋剛過，氣溫仍舊居高不下。陳意被高懸的秋陽曬得心煩，趁父母不注意偷偷溜到背陰處的商店，打算從冷柜里挑選一只雪糕。

只是還沒來得及走進店門，就被舉著相機半蹲在門口的男生攔在了外頭。

牛仔褲，白襯衫，側臉線條清雋。然而陳意當時并未被美色所惑，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因為男生沒拿相機的另一只手上，正變著花樣揮舞一根貓條，試圖吸引對面貨架上那只高冷三花貓的注意。

大約是陳意身上帶著家里寵物的氣味，那只貓居然輕盈跳下，徑直向她走來，繞著她的褲腿蹭了又蹭。

見狀，男生索性將貓條遞給她：“你來喂吧。”

陳意也不客氣，大剌剌蹲下身子開始喂貓。三花乖嗲，將一根貓條吃得極有分寸，末了舔舔爪子，在明晃晃的天光下仰面躺倒，攤開一片柔軟的肚皮。

照相機抓住機會，咔嚓咔嚓響過幾輪后才心滿意足地停歇。

分別時男生向陳意道謝：“多虧有你。”說這句話時他真誠地笑起來，眼底汪著一泓春天的池水。

后來陳意在學校公眾號里翻找到那天的照片——胖乎乎的貓咪慵懶地躺在層疊的秋葉上。配文是一行小字，呼吁在冬天到來之前為流浪動物捐助物資。

她在字里行間再三逡巡，終于在角落里搜尋到那個男生的信息——“供圖：攝影社言樸成”。

但陳意同樣不知道，在言樸成離開這所學校前，曾經認出過她。

那天，教學樓前的白玉蘭擎云承日，灼灼盛放。言樸成遞交了新西蘭的簽證申請，照例攜相機出門，想記錄在校的最后一個春天。

因為心有郁結，是以他走得極慢，還未走到花下，卻破空聽見一道熟悉的女聲：“住手！”

轉過頭，他看見那個有過一面之緣的女生，正雙手叉腰，一人冷對三個五六歲的皮實男孩。她把嗓門扯得極大，一聲怒吼，居然立時鎮住場子。

言樸成定睛細看，才發現她身后蹲伏著一只瘦弱的白貓，旁邊還散落著幾個空空的易拉罐。

“拿罐子砸貓是吧？”她蹲下身拾起一個空罐，朝著帶頭的熊孩子掄圓了胳膊，惡狠狠道：“那我也讓你們嘗嘗被砸的滋味！”

熊孩子們尖叫起來，立刻作鳥獸散。陳意冷笑一聲，隨手將罐子丟進垃圾桶，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根貓條，優哉游哉地喂起了貓。

春日遲遲，熏風著柳吹桃，拂過玉蘭瓊瓣，再繞過女孩垂落額前的發絲。日光暖融，像是曬化了全世界的糖。言樸成驚訝地發現，自己不但忘了拍照，甚至不小心笑出聲來。

五

陳意想了又想，還是通過了好友申請。

出乎意料，言樸成并未詢問她刪他的理由。短暫的沉默后，他說：“其實，我從未登上希古朗基山頂。”

宗棠并不知曉，原來言樸成和自己登上同一架班機。

事實上，在校園里的那次道別，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

在新西蘭度過的幾百個日夜里，起初，言樸成的心底常常會洶涌起巨大的幾乎將他吞沒的悲傷。然而悲傷終究也像浪潮，在日復一日的消磨里，緩慢地、無言地悄然退去。

攀登希古朗基山時，舊事已如細雨，只偶爾引起細碎的漣漪。任何當時奔騰澎湃的情緒，最后都被時間浩蕩的洪流溫柔地容納，最終偃旗息鼓。

這樣想著，言樸成的步伐慢下來。漸漸，他聽到細微的風聲，如歌吹，從山的另一端，悠揚飄來。而當他徹底停下腳步時，第一縷陽光已如利箭，越過冰雪皚皚的山頭，在他來不及反應的時間里，直直射入眼底。

熹光柔軟燦爛，他就此見到滿世界的春天。恍惚是玉蘭花初綻時節。

望向山頂，又回顧來路，言樸成突然笑起來——在距離山巔一步之遙時，他堅定地下了山。

“以前我聽過一句話——所愛隔山海，山海皆可平。”言樸成在通信軟件的另一頭打字，陳意并不知他此時表情如何，只好惴惴地盯著界面，一顆心高高懸起。

“但也許，費盡欺山趕海的心機，不如在流光駒隙里，感受和軟的風息。”

度盡千山路漸平，回首處，春風過嶺。